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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压
门外传来小心翼翼的询问:“大人……敢问是出什么事了?”
宋德语气愤愤:“昨晚宫宴上,萧良山提到了岛州倭寇掌控军需一事。他可是王上的心腹大将!你偏偏在这当口撞上他儿子萧择天巡岸的当口。这父子二人都是难啃的硬骨头,被抓到把柄,他们定会紧咬不放!”
“将军既已身居高位,何苦还要来插手地方事务?这手未免伸得太长了些。”
宋德:“那萧良山奉王命协管边州都护部分事宜,出了贪墨一案,边州地方府库空虚,军费拨付不出。那些清点完还尚待入库的饷银,原是为应急暂拨至交州沿岸充作军需。现在却流到了倭寇手里,这该如何解释?”
“边州太平无事,他急着要钱做什么?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宋德冷笑道:“一介商贾,鼠目寸光。边州虽无动乱,但毗邻月尊国,而今月尊国实力不容小觑,不得不防。交、岛二州摩擦终属内乱,空耗国库,动摇国本。王上拎得清,一直惦记这笔账。萧良山昨晚这么一提,自然又被摆上台面了。”
那人闻言,声音陡然透出惊惶:“望府尹大人息怒,是在下疏于监察,竟让那倭寇钻了空子。”
宋德:“少拿疏忽搪塞!此事我本不欲过问。你且说清楚,官家军需为何会落入倭寇之手?又为何偏偏出现在你的商道上?”
“大人,您这话问到了要害。军需是何等机密贵重之物,它能出得了军库,又能通过层层审核,此事本就蹊跷,又偏偏出现在颐丰粮行的商道上,只因颐丰粮行享有官府特许,沿途管制较寻常商道更为宽松,最容易做这种交易。”
宋德沉声一问:“你的意思,是要从都督府里揪人?”
“大人明鉴!军需倒卖事关重大,在下一介商贾,绝无只手遮天的能耐。究其根本,该抓的,正是那些能动用军库、批得下文牒的人!”
“说了这半晌,口干了吧?”宋德转而吩咐侍从,“上杯新茶来,给他润喉。要刚沏的,趁热。”
门外交谈声忽大忽小,苍仁曲凝神倾听,才听出来一二细节,全然察觉不到身侧动静。
“听这么入迷?”
宋谨的声音忽从旁响起,惊得她心头一跳。抬眼见他手支着桌案,目光慢悠悠落在自己身上。
见他杯中已空,她忙上前斟茶。
新茶落案,雾气轻袅。
苍仁曲轻声询问:“公子,我有一事不明。”
宋谨接过茶:“说。”
“秀止府此番提前赶工,事后可会安排补假?”
“?”
宋谨闻言,送至唇边的茶盏微微一滞,随即目光闪过一丝诧异,仿佛在问,你怎么想出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
苍仁曲读懂他的眼神,不好意思笑了笑:“方才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有些走神了。”
宋谨半信半疑,饮了口茶:“既是自愿,便没有补假的道理。”
“补薪也没有?”
“......没有。”
苍仁曲面露不解:“啊……既无补假,又无补薪,何必急于这一两日返工?难道就无人提醒府尹,今日尚在休期之内么?”
宋谨眼目微眯,似是完全不理解她的意思。
微妙的眼色让苍仁曲略感局促,她仍坚持己见继续说道:“我哪里说的不对吗?假期乃明文所定,既然定了,便不可因上位者之意而随意更改。府尹大人若破例,下面的人难道连提一句的资格都没有么?”
宋谨将茶盏轻轻搁在桌上,不紧不慢说道:“阿曲,若一事关乎万民生计,牵连国运安危。到了紧要关头,你觉得,是守着假期事大,还是顾全大局事大?”
苍仁曲嫌弯腰说话太累,又不能坐,索性他跟前一蹲,仰起脸望着他。
宋谨惊得身子微微后倾,声音带着诧异,却放得很轻:“这是做什么?”
苍仁曲目光认真,仰头争辩道:“公子可还记得,上次我们在都督府议事堂撞见官员争执?那时倒卖军需一事已见端倪。事有轻重缓急,可当时他们眼里顶要紧的,却是中秋放假,生生将此事搁置,等捅到王上面前,忽然变成‘关乎天下’的要务。事未闹大前,假期、俸禄,样样都比黎民安危要紧,事态压不住了,倒想起顾全大局......”
宋谨坚定打断她:“阿曲,先站起来。再想想,你质疑的究竟是什么?”
苍仁曲识相闭了嘴。
她意识到,他能容她说这么多,此刻才出言打断,已是给了台阶。
她掩去眼底的失望,站直身子,不情不愿改口道:“我明白了,不管多小的事,既然关乎百姓,那都是大事。既无轻重之分,休假自然事小,当以公务为先,是底下人不懂事,欠缺这份觉悟。”
“嗯,尚有觉悟。”宋谨轻轻一捻泛红的耳垂,神色平静抿了口茶。
茶盏轻叩在案,近乎无声。
“哐当!”
门外骤然传来瓷器碰撞翻倒的脆响,惊得屋内两人同时抬眼,目光同时转向门扉。
外头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慌乱:“大人,茶太烫了……端不住。”
宋德继续吩咐侍从:“去,重新给他沏一杯,直到他端稳为止。”
满室只听得见茶水注入盏中的声响,清晰可闻。
片刻,那道声音再度响起,每个字竭力抑制的颤抖:“大人......我端稳了。”
“喝下去。”
“啊?”
宋德重申一遍:“喝下去。”
四下又是一寂。
紧接着,又是一声“哐当!”,茶盏再度翻倒,随即响起一阵剧烈的咳呛。
“咳!咳咳!”
宋德沉稳的声音透过门扉:“吴任,你要明白一个道理。”
吴任的舌头已烫得发麻,话音含糊颤抖:“请……府尹大人…赐…赐教。”
“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心里要有杆秤。进得了交州都督府之人,要么家世显赫,要么本事过人,二者兼备者甚多,哪怕是最小的官,命都比你值钱。你一介士卒贩夫出身,更没有文试武举的成绩托举,若非当初太子殿下开恩,你早已跟容州刺史一个下场,何来今日‘交州第一粮商’的名号?把矛头对准他们,你莫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苍仁曲:“......”
吴任此刻早已伏跪在地,深深埋下头去,连连称道:“是...是......府尹大人说得是。”
宋德声音不高,字字如钉:“货是在你颐丰粮行的道上截下的。太子殿下有令,半月之内,须将走私之人查出。若查不到,便拿你粮行老板,以勾结倭寇论定罪”
吴任额头冷汗涔涔,脊背微微发颤:“在…在下定当竭尽全力……半月之内,必将…背后之人揪出!给各位大人一个……明白交代!”
……
门外彻底没了声息。
宋谨饮尽杯中第二道茶,忽然起身,苍仁曲替他推开门。
绕过围屏,只见侍从正低头擦拭几案上的水迹。宋德依旧阖目倚在榻上,神色静如止水,仿佛方才一切从未发生。
苍仁曲静立一旁,想起方才在里间的所听所闻,只觉眼前这位阖目养神的府尹,犹如一头伏踞于深林的猛虎,只是静卧吐息,周身散出的威压足以令百兽屏息。
待侍从收拾妥当,悄声退至一旁,宋德才缓缓睁开眼睛,漫不经心扫了苍仁曲一眼。
“你们退下罢。”
苍仁曲与侍从应声告退,直到室内只剩父子二人。
宋德适才开口:“谨儿,你在里头都听到了,此事你怎么看?”
宋谨神色平静,丝毫不惧:“父亲,此事不必插手,任由吴老板自生自灭,无论结果如何,皆有路可退。”
宋德挑了他一眼:“此话怎讲?”
宋谨字句清晰分析道:“吴任当年是借了宋府的钱势,将颐丰粮行做到如今规模,以‘官督商办’之名,垄断大部分粮市,又在官定粮价之外私抬售价,从中牟取厚利。由此可见,此人是个无利不往之人,倒卖军需这般暴利又隐秘的勾当,他岂会不沾?多少买不起粮食的百姓落草为寇,他若无法自清,官府正好借势彻查颐丰粮行,到时账目一翻、仓库一清,正好除掉朝廷与百姓一大祸患。”
宋德揉了揉眉心,语气里透出淡淡的倦意:“谨儿啊,粮价高低,百姓买不买得起粮食……这些,我并不关心。你只需明白告诉我,若颐丰粮行没了,那些钱该往何处安放?”
宋谨眸光暗了一瞬。
方才他费劲口舌一番话,字字牵系民生,可他这位身居府尹之位的父亲,却只当作耳旁风,全然忘了“利民安邦”本该是他职责所在。
权,竟让人心薄凉至此。
他面上波澜不惊,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父亲先前将交州科研项目的经费交由孩儿协理,只要工部核准立项,这笔钱便可名正言顺投入其中。”
宋德抬手在膝上轻轻一拍,仿佛这才记起:“是了,我倒险些忘了这茬。果然还是你想的周到,两头铺好了路。”
宋谨话音温顺:“替父亲分忧,是孩儿的本分。”
宋德心满意足,自榻上从容起身:“歇得也够了,该去处置公务了。谨儿,谨儿,若无他事,便先回吧。”
“好,父亲勿要过于劳神。”
父子二人一前一后出了门。
宋谨与父亲别过,未行几步,便听得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略显匆促的脚步声。他头也不回,淡声问道:“去哪了?”
苍仁曲快走两步到他身侧,答得殷勤:“方才内急,去解了个手。”
宋谨自顾自走着,随口调侃了一句:“还以为你跑到哪个角落偷听去了。”
苍仁曲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急声道:“冤枉啊公子!我向来行事端正,怎么会做偷听墙角这等事?”
宋谨递去一个“你自行体会”的眼神。
苍仁曲不躲不避,干净的眼神直勾勾望着他,满脸无辜。
不过两三息的工夫,宋谨先移开了视线。
他别过脸,不再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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