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隐传

　　管氏一族是在暮春的最后一天彻底垮台的。成年男子全都上了断头台，幼者流放西疆，女眷变卖为奴。管氏绝望卒于冷宫，传闻死状可怖。
　　甄嬛邀我和玉姚进宫与她同喝一杯庆功酒，我自然不能不去。不拘宫礼，姐妹四人莹心殿内举酒同贺，甄嬛颇有长姐之风。席间只问我是否真心高兴——甄门有今日之复兴。
　　我举酒向她：“家门复兴，自是好事。管氏一族乃朝之蛀虫，除去亦是大快人心。玉隐怎有不喜之理？玉隐愿以此酒祝甄门长兴，国事永昌。”言罢，先干为敬。
　　“二姐姐嘴上虽然说高兴，可是这么多年，并没有为甄家做过什么。就连搜集管氏一族的证据也是胡昭仪一家帮的忙。”玉娆玩着半杯酒笑道。
　　“玉娆！”玉姚婉声道，“作人要将心比心，想想从前，二姐母家有难，咱们又对二姐做过什么？后来家门落魄，二姐姐也帮了咱们不少，也算是不计前嫌了。”
　　玉娆只是不屑，“那还不是长姐一个头给她磕在地上的缘故？”
　　我不想跟玉娆计较，只看甄嬛，她脸上始终噙着一丝莫测的笑意，并不言语。我亦含了一丝淡然的笑，向玉娆道：“玉娆，我还是那句话，你若心里没有我这个二姐，就不必一口一个二姐的叫。太违拗自心，不舒服的是你自己。至于我，扪心自问，没有对不起甄门的地方。你说管氏一族倾灭，我没有做什么贡献，此事不假。此事原因有三，一来王爷是清水闲人，与朝中任何人都无甚往来。二来，他本对朝臣之间互相倾轧，勾心斗角之事丝毫不感兴趣。三来，王爷受命以来，也没有太清闲，曾为国事，几乎丧命。各种缘由，淑妃娘娘也知道。刨却搜罗管氏一族罪证之事不提。我想你在宫里住了这么多日子，不会不知道，若没有我甄玉隐，今日上了断头台的恐怕不是管氏一族，而是甄家的九族吧？”
　　玉娆憋红了脸，犹自不甘，看她样子倒像真的不知道。玉姚的目光在我和甄嬛身上来回打转，惊疑不定。
　　甄嬛这才盈盈笑出来，举杯向我：“玉娆不懂事，你又何必跟她一般见识？如今玉娆也快嫁人了，有些事，还要请你多帮忙呢。”
　　“既是该嫁人了，便该懂事了才是。”我举杯一饮而尽，“到时候不过一张嫁妆单子，长姐掌管六宫，到时候让内务府出多少金银珠宝做嫁妆，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你说的简单，可事情却没那么容易。”甄嬛吃酒笑道，“你可知皇上对玉娆有意？再三表露要纳了玉娆呢。”
　　这早在我意料之中，把着空杯，上了两分醉意，且由着宫婢上前为我斟满，逞兴笑道：“这有何难？皇上并非蛮不讲理之人，只要玉娆坚持出宫去，自寻一位英雄匹夫，从此以后，自可无需踏入宫府候门半步了，也无需再闻朱门酒肉之臭。”
　　玉娆脸上更红。甄嬛也不介意，只是打趣道：“六王和你果真无话不谈，左不过一句玩笑话罢了。”顿了顿，又笑道，“玉娆的事，我自己想过，也唯有嫁给王侯将相，才能真正绝了皇上的心思。”
　　“为什么？”玉姚不解，“倘或玉娆嫁给左近王侯，个把月就得进宫。每逢国宴家宴，也要露面。总让皇上看到，还如何断了皇上心思呢？若依我之见，倒不如叫玉娆和我一样嫁个普通官吏，皇上眼不见，心不想。岂不是好？”
　　她只顾诧异而言，却没注意到甄嬛玉娆的脸色，待说完了，才发现二人都瞥着她。这才觉察自己的话没说对两人的心事，忙又补充道：“或许玉姚想的浅了，这大主意还是得长姐来拿。”
　　甄嬛这才笑一笑，看向玉娆，满眼的爱溺之意，“你三姐说的也不差，只是我竟不知什么时候的事，这丫头便和九王爷玄汾好在一起了，分都分不开。”
　　“长姐！”玉娆含羞忸怩不已。
　　甄嬛只是接着道：“平阳王这个位子虽说是世袭的，可终究没有实权。不过，玉娆是真心喜欢九王的，我想想总比姐妹二人都吊在皇上这棵树上强的多。”
　　玉姚笑道：“原来有这桩事。再怎么也是天潢贵胄，能看上咱们家的女儿，也是咱们家的造化。年岁也正和好。只是这需要二姐帮什么忙呢？”
　　我亦不解，看向甄嬛。甄嬛笑道：“皇上的心思一时难以断绝。若是有几位姿色出众的新人进宫，分一分皇上的心思。此事也好彻底叫人放心啊。”
　　她一面说，一面眼中蕴笑的盯着我。我这才明白，心中只觉一阵烦恶——凭什么你家的女儿不想入宫事君，便要旁的人来垫背？饶着使人作恶，还要人主动请命。恶心人也太过了头。
　　甄嬛向玉娆使了个眼色，笑道：“其实，想过皇上这关也不难，向你二姐姐学习就是了。”
　　玉娆向来听她话，立刻起身离坐，到我近前，摇晃着我的胳膊撒娇道：“二姐姐，就算玉娆求你了。你便帮帮玉娆吧。玉娆方才无礼，这里给二姐姐道歉了。”
　　我冷肃拂开了她手臂，耐着性子道：“只要你铁心不愿意，皇上自然淡了心思，还能将你怎样？实在不必找别的女子填坑。”
　　玉娆一下子卡住了，气氛一时有些僵。玉姚忙笑道：“玉姚觉得二姐说的有道理，但也体谅大姐爱妹情切。只是入宫毕竟不是件好玩的事。大姐姐常日寂寞，时常招我们入宫陪伴解闷就是。”
　　甄嬛只是向我道：“玉隐，你是聪明人，眼前大势，我相信你不会看不出来。”
　　“什么大势？”我淡然。
　　“现如今皇上一共四个兄弟。靠山王贪酒好色，没实权也没本事。汝南王曾经叱咤风云，但早已身陷牢狱，此生不得出。清河王是你丈夫，玉娆若嫁了平阳王为夫，那么等于整个皇族皆在我甄家掌控之内。从此我甄家再无后顾之忧。”
　　原来她说的是这一层。之前也想过一些，如今，也只好低头不语。
　　半晌，甄嬛笑了出来，道：“此事说来也不难，我看你身边这位采蘋姑娘便是个容貌绝色的，长此在你身边侍奉，岂不是埋没了？”
　　闻了此言，我心中陡然一惊——采蘋就站在身后，焦急唤了一声“王妃！”我回头看她，只见她连羞带气，满面都紫涨了，只是碍于身份，不好插口。
　　莫非她在算计采蘋？知道她是我得力的人，去了她，等于去我一臂？抬手握了握采蘋的手，软了口气笑道：“娘娘一番提点，玉隐也是开窍了，回头会想办法帮娘娘物色才貌双全的女子入宫。不过采蘋这丫头，虽然姿容出众，却早已有了心上人了。将人心比自心，娘娘不会强人所难吧。”
　　“如此的确不好强人所难。那二姐便再看看旁人吧。给皇上选妃，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恐怕需要些时间——既要相貌好，又要聪明伶俐，否则到了宫中，帮不上长姐的忙，倒适得其反了。”玉姚忙圆场道。
　　如此，甄嬛也不好勉强。姐妹四人又说了些别的闲话，甄嬛面上露了倦色，我立刻和玉姚一起告辞，这才离开了棠梨宫。
　　“二姐！……”宫门口处，玉姚面色有些仓惶痛惜。
　　“什么都不必说。”我伸手压住了她的唇，“玉姚，你且先回去吧，若于我走的太近，来日只怕非但帮不了我，连你自己也搭进去。”
　　玉姚点了点头，忍泪先上轿走了。
　　左右思忖，有心去看看陵容——总不能因为惧怕甄嬛之势，而从此绝了与安陵容的交情吧。清河王府的轿撵只要入了紫奥城的仪门，自然有各宫眼线盯着。瞒也瞒不住。那么，便去走一趟吧，了解下彼此处境，方能互相有助。
　　几番运足了气，才决心来走这一遭，却没想到在山云堂口，头一次吃了闭门冷羹。门上人说了，昭仪早已传下口旨，若是清河王府的人来了，一律拒之不见。
　　我呆了一呆，心想她竟是动气至此。呆立半晌，只得让门上人转告——今日不见也罢。他日若有麻烦事，清河王府不会坐视不理。遣人捎个口信，或送个巴掌大的纸条去即可。
　　因着这道闭门冷羹，去看眉庄的心绪也淡漠了。或许，眉庄会谢我救温实初之恩。可是，知道我与陵容生了嫌隙，定会过意不去。何必叫她一个已然跳出是非圈子的人再卷进来呢？
　　朝菊篱方向远远望了一望，便走开了。
　　太后的寿康宫，也许久不去。经宜修一事，想是刺了玄凌痛处，顺带着迁恨于太后，也去的少了。据说太后的病情又有加重，温实初常带着几个其他太医每日都出入寿康宫。
　　只得打道回府。隔着绿萼横枝的轻纱轿帘向外头看——四月柔风的天气里，几株合欢在太液池畔，正是花期，翠叶蒸蒸，远看如一团团彩霞轻堆叶上，近看似一面面粉扇，舒展可爱。
　　树下一个绿衣宫装的女子正俯拾落英，已然用衣摆兜了一怀，尙还拾个没完。许是听到了脚步声，那女子回过头来，竟是叶澜依！
　　她瞧见了轿中坐着的我，登时整个人仿佛都僵住了，她那双原本魅光四射的眼睛，此刻如一道嗖冷的利剑寒芒，刺的人心肺隐隐欲痛。
　　她毕竟是宫中的主子，我的轿子停下来，采蘋俯身问我：“前面是叶滟嫔，毕竟是皇上跟前受宠的人，王妃可要过去打个招呼么？”
　　本要落轿过去打个招呼的，但对方周身散发出来的冷意着实令我心生嫌畏。细想自己并不曾得罪她，不知她为何要这样瞧着自己。上赶着去理她，倒像什么地方亏欠她似的。
　　“不用。咱们走咱们的。”我淡然的吩咐。
　　“是。”采蘋应了一声，似乎也长出了口气。
　　“王妃和滟嫔可是有什么过结？不然她为何那样瞧着咱们，好像咱们抢了她什么宝贝似的。”采兰不解道。
　　“或许，她看别人也是这样的吧。”我郁闷道。
　　“那王妃知道滟嫔为何要拾那么多合欢花吗？”采兰好奇心不减道。
　　“不晓得。”我越发索然——凝晖堂的合欢可比那几株开的好多了。滟嫔，她为什么要捡那么多合欢？……
　　“是不是滟嫔有失眠抑郁，胸闷气短的毛病？”采蘋猜道，“奴婢曾见医书上写合欢花有去火名目，解郁安神的功效。”
　　或许，她真的有病。我心口也有些闷的慌，出不来气。回头望望，叶澜依依旧呆呆的驻足于原地，眼睛瞧着我轿行的方向。一阵风来，催落了她怀里的落英，粉蓉漫天飞扬，她也不再去捡，只茫然的站着，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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