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当家

　　第二天江芷神色恹恹，透着猪皮面具都能看出她脸色不太好。

　　排队梳洗时，夏牡丹破天荒说了句人话：“你没事儿吧？”

　　江芷摇头表示无碍，抬头想找小春，前面乌泱泱的都是脑袋，看得她眼晕，便暂时放弃了这个想法。

　　跑完圈去饭堂吃饭，夏牡丹做贼似的凑近江芷，捂着手对她道：“给你这个。”

　　江芷不懂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低头一看，发现是只煮鸡蛋。

　　合着这傻妞以为她营养不良？江芷哭笑不得，婉拒：“你自己留着吃吧。”

　　夏牡丹“啧”了一声，不由分说将鸡蛋塞进了她手里，骂道：“不识好歹！你知道我软磨硬泡了多久才从第三层的厨子手里坑来这只鸡蛋吗？要不是觉得你昨天给的药怪好用，我才不会让给你！”

　　江芷笑而不语，心说没看出来，这大小姐还怪不喜欢欠人情。

　　于是收下，剥干净皮掰了一半，另一半塞进了夏牡丹嘴里。

　　不知道是不是鸡蛋安抚了她昨夜没睡好的精神，出了饭堂，江芷的状态好了很多，起码没有了那股死半截没埋的萎靡劲儿。

　　小春的人缘比夏牡丹要好得多，无论排队梳洗还是去饭堂吃饭，身边总不缺小团体拉拢。

　　直到抵达大观台上晨课，江芷才有机会坐在她旁边，压低声音问她关于药瓶的事情。

　　小春回忆道：“我刚来这里时不太懂规矩，晌午时分自由活动，不知不觉就溜达到了七层塔后面的密林，当时光顾着看前面，差点就被脚下的东西绊倒。我低头一看，正是一只白瓷青花的小药瓶，样子很精巧，若我没记错，应该与你的那只一模一样。”

　　江芷按捺住激动的心情，问：“那只药瓶现在还在吗？”

　　小春摇头，也有点小沮丧：“这我就不知道了，我觉得那瓶子好看，本想捡起来把玩的，不料被当时巡查的师兄发现了，他一凶我，我就光顾着惊慌，将那瓶子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密林平日又不准弟子进出，在不在的，我并不知晓。”

　　见江芷沉默，小春有些好奇：“江姐姐为什么那么关心那只瓶子？”

　　江芷胡乱找了个理由应付：“挺好奇的，想看看会是什么样的人，可以与我品味相同。”

　　小姑娘正是怀春的年纪，听着江芷这话，不由自主便将话中深意与情情爱爱联系到了一起，掩嘴偷笑道：“会遇见的，缘分来了挡不住。”

　　江芷扭头望向七层塔后的稠密树林，眼波平静道：“是啊，缘分来了挡不住。”

　　晨课结束，江李左三人小聚，江芷正想说关于药瓶的隐情，那边李秾先开口：“早饭吃的什么？”

　　江芷有点莫名其妙，不过还是回答：“半个鸡蛋，夏牡丹给的，就我们房里长得最漂亮的那姑娘。”

　　李秾的心思成功被她拐沟里，面不改色反驳道：“长得最漂亮的不是你吗？”

　　江芷摸着下巴，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跑完圈至今没缓过来的左丘行举手抗议：“停停停！说哪儿去了！”

　　他从后面挤到中间，一手搭李秾脖子，一手搭江芷脖子，大半个身子的重量分担出去，方有几分精神讨论正事，刻意将声音压得极低道：“不开玩笑，我跟你二哥怀疑，这里的饭菜有问题。”

　　江芷霎时蹙眉，语气不解：“饭菜？有问题？”

　　“你难道不觉得自己的内力有波动吗？”左丘行问。

　　江芷忆起昨夜五脏六腑的撕扯感，老实回答：“有。”

　　但她从小到大都被撕惯了，时不时来上这么一回，她没觉得哪里异样。

　　左丘行面朝李秾：“这位兄台昨日半夜真气离奇外露，跟人掰手腕差点把人膀子卸下来。我呢，百无一用是书生，天生就不是个学武的材料，当初家里安排八个师父硬是没能把我这个阿斗扶起来，来这不到两天，丹田居然发热有了筑基的征兆，这合理吗？合适吗？”

　　说到最后左丘行不忘强调，他晨课光打盹了，一点没念那什么劳什子采气经，不存在靠自身修出内力的可能性，内力凭空出来的最大原因，只能是外力干扰。

　　江芷认真听完，心中也越发觉得昨夜内力忽然汹涌得蹊跷，问他二人：“能确定是饭菜吗？”

　　左丘行摇头的干脆：“不能确定。”

　　江芷扶额。

　　左丘行解释：“你二哥治理外伤一流，正经路子走多了，对待这些歪门邪道的玩意显然不是对手。你大哥呢，又颇为时运不济，小时候被人毒坏了舌头，到现在吃什么都一个味儿，否则还能效仿一下神农，他舍命尝百草，我舍命尝邪药。”

　　总的来说就是：这地方又邪又怪，不宜久待。

　　江芷顿了顿，道：“我刚刚确定王小豆出现在过这里。”

　　话音之外的立场已经表明，她永远不乐意让朋友跟着犯险，所以李秾左丘行如果及时抽身，反倒会让她放心。但一码归一码，她必须留下搞清楚真相。

　　就像当初一门心思调查江家灭门案的真凶是谁一样。

　　左丘行似乎早已料到她的决定，点了点头道：“那就尽量不要吃他们做好的东西，实在不行咱们就去厨房偷堆萝卜，藏被子里一天啃一个。”

　　他们当然不会走，他们会留下来，陪她这个倔强的小姑娘面对所有洪水猛兽。

　　江芷忍俊不禁，噗嗤笑完，鼻头有点发酸。

　　李秾耐着性子当了半天人形拐杖，终于忍不住问左丘行：“大哥休息够了吗？”

　　左丘行：“凑合。”

　　李秾肩膀一抽，任由某人摔个大马趴，抓起江芷的手就走。

　　左丘行在地上捂着屁股咆哮：“爹娘在天之灵是不会原谅你的！”

　　江芷哭笑不得，想回去扶人，手又被李秾死死抓住，便问他：“咱们干什么去？”

　　李秾白她一眼，看白痴似的：“去厨房给你开小灶。”

　　总不能真让她啃萝卜。

　　江芷喜出望外，跳到李秾背上撒欢儿：“多谢二哥！”

　　朗月阁的饭堂后厨严禁弟子入内，想开个小灶并不容易。

　　两人缩在油桶后面瞅了半天的时机，才寻见一丝片刻无人的机会。

　　等进来，李秾正想亲自给她煮碗面，脚步声就响起来了，江芷抓起一只红薯与李秾匆忙跳窗跑路，动作轻的跟猫似的，窗户纸不带响一下，连路过的风都替他俩打掩护。

　　“夜间巡查更严更不好进。”江芷道，“等到下个月十五吧，采买的弟子回来，厨子肯定过去帮忙搬东西。”

　　目前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李秾点头同意。

　　想开小灶是真，想弄清楚饭菜有没有问题也是真。

　　如果有问题，那么厨房里必定会留下蛛丝马迹，只要他们愿意找，不信找不到破绽。

　　回去路上江芷将对药瓶的发现跟李秾说了一遍。

　　密林身为禁地，却发现了弟子随身所带的物品，这实在有些太蹊跷了，而且王小豆当初和江盼宁关系那么好，药瓶如果掉在林子里，他无论如何都要重新捡回来的，怎么会放任它风吹日晒躺在那里那么久？

　　红薯是生的，很脆，发甜。

　　江芷带皮咬了一口，看向七层塔后的森森树木，心里有了打算。

　　夜间，弯月如钩，山风如水。

　　七层塔亥时关闭，江芷戌时潜入了密林之中。

　　躲几个巡守的弟子对她来说不在话下，但她忘了关键性的一点——这林子里不仅有人，还有狗。

　　本来都要靠近石屋，守在石屋外的两只大狗闻到陌生人的气息，张嘴便嗷嗷狂吠，叫声响彻天，把林子里的鸟吓得半夜离家出走。

　　江芷心中暗道不妙，眼看守林弟子要从四面八方赶来，她当机立断攀上树冠，将自己的身体隐于繁茂枝叶之中，屏声息气等待脚步声的到来。

　　以贾温为首的弟子闻声赶来，沿着石屋找了一圈又一圈，终是确定没人才放心散开。

　　临走前，贾温抬头看了一眼月色，目光几乎与在树干上的江芷擦肩而过。

　　好在这里的树木比寻常树木要粗大，好在她本就纤细的身子来这以后又饿没了二斤肉。

　　底下不知道还有几条恶狗，树反正是下不去了。

　　江芷脚尖点在树梢，像童年时一样，为了躲避红毛猴子的胖揍，一棵树一棵树的飞跃。

　　七层塔下守着贾温的人，正在一间间排查还有谁没回来。

　　江芷听到动静，特地没有从正门进，而是从塔后的窗子翻到了一层净室中。

　　到了净室将外衫一解露出里面中衣，舀起一瓢水从头顶浇下，又把发带解开，抱着衣服全身湿漉漉的往房中去，与正在带人搜查的贾温打了个照面。

　　江芷故作羞怯的低下头，小声道：“贾师兄好。”

　　贾温打量了眼她这一身，点了点头让过去了。

　　其实江芷额头上的不止是水，还有汗。

　　夏牡丹正窝江芷铺上跟小春闲扯，注意到开门声，抬头一看是江芷，讶异道：“你什么时候去净室的？我刚从里面出来，都没见着你。”

　　江芷顺手扯了块长巾包在头上，故意怼她：“怎么，去之前还得给你打报告？”

　　夏牡丹无话可说，气鼓鼓捶了下江芷的枕头。

　　江芷顾不上跟她大眼瞪小眼，拿长巾吸了吸头发上的水，开始抖落被自己刚才团成球的外衫。

　　夏牡丹瞥了一眼，数落她：“你是跑去劈柴还是种地了？”

　　衣服上沾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树叶子，还凭空多出来好几道口子。

　　江芷把抖落到地上的树叶捡起来，走到窗前扬手扔了出去，风一吹，几片树叶转眼无影无踪。

　　心不在焉的回答：“跟猴子打架去了。”

　　夏牡丹笑着揶揄她：“公猴子母猴子？”

　　江芷正想着怎么回答，回过神意识到这家伙好像在拿自己打趣儿，顿时又恼怒又羞愤，衣服一收就要过去撕她的嘴。

　　夏牡丹直往小春身后躲，笑个不停：“我错了我错了！以后再不拿这种不着边际的话逗你了，江姑娘大人有大量不要跟我这种货色一般见识！我往后还去坑鸡蛋给你吃！”

　　“谁稀罕你的鸡蛋！”江芷怒斥一句。

　　因她之前把剑藏在床铺与墙的夹缝之间，夏牡丹这么东倒西歪下去难保不会发现，便伸手扶了夏牡丹一把，好让她离墙远点。

　　夏牡丹以为江芷是怕她受伤，心里还莫名暖了一下，坐好以后手朝江芷一伸：“衣服拿来。”

　　江芷挑眉：“你干嘛？”

　　夏牡丹看她那警惕样儿，嘴一撇翻了个白眼：“破衣裳谁没有似的，我还能抢走不成？”

　　江芷半信半疑，把外衫递给了她。

　　夏牡丹从腰间掏出一只精致的小荷包，荷包正反面皆绣着一朵含苞待放的牡丹花，鲜艳生动，让人移不开眼睛。

　　江芷见她从里拿出各色针线，取出其中最接近外衫颜色的一截儿，穿上针，把外衫放到膝上，捏住被树枝划开的口子，居然认认真真补起衣裳来。

　　眉间那一股子的跋扈劲儿，也随着专心致志的神情而变得温柔可亲。

　　期间贾温带人前来盘问还有谁没有回房，烛火葳蕤中瞥了正在缝衣裳的夏牡丹一眼，顿了顿神别过脸，朝众人沉声道：“到什么地方就要守什么规矩，朗月阁中哪里能进，哪里不能进，不必再由我跟你们赘述，若让我发现谁擅自闯入禁地中，绝不姑息。”

　　“绝不姑息”四字吐字轻巧，发出的音却好似从齿缝中挤出，听得所有姑娘心尖儿一颤，不禁感到胆寒。

　　等人走，有姑娘嘟囔：“这个贾师兄的脸可真是有够臭的，对谁都一副冷冰冰的样子，比万两师兄还不好接近。”

　　夏牡丹缝着衣裳，轻飘飘道：“我就觉得贾师兄挺好的，上次被万两师兄罚掌手，他见我疼得不行，每只手都给我少打了二十下呢。”

　　一句话引起了其他姑娘的不满，纷纷叫嚷：“凭什么！”

　　夏牡丹缝好了衣裳，低头用贝齿将线咬断，抬眼扫了一圈众人，冷笑道：“凭什么？你们自己不会照照镜子吗？”

　　江芷默默为她捏了把汗。

　　好好个美人，可惜长了张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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