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渔镇的小朋友

　　奶奶老房子后面除了那条河还在，事实上河也越变越窄，目光所及的北方一亩亩的田地这几年悄然退下，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无比宽广的双向公路，叫作开发大道，行道树分列两边刚栽种不久还散发着泥土的味道离郁郁葱葱的模样还有好几年光景。此前陈耀沿着田野小径弯弯绕绕穿过橘子林偷摘过橘子青的黄的甜的酸的见过大片的稻穗沉甸甸也没错过河边的杨柳身姿摇曳，前往甲南小学的窄田埂和时光竟然都消失不见，只剩记忆。此刻，陈耀推着自行车站在开发大道陈家村的站牌下等陆琦才惊觉时代发展如此之迅速，她隐隐约约觉得她会的，她能成功，她可以离开这儿，她不会原地踏步，更不会后退，哪怕走得慢也要往前进一步。

　　昨日零花钱的阴霾仍旧存在，陆琦准时来到，陈耀兴致不高，两人骑行在开发大道的两侧小路稀奇感慨着先直行再右转最后左转就能来到商业街，路上耗费的时间少了一半。眼前新开的书城有三层楼高，陈耀望着这栋建筑，喜悦与悲伤齐涌心头，喜的是以后每个周末她只要提前完成做衣服的量就能骑半小时的自行车来到这儿将美好的细碎的午后时光耗费在这里，忧的自然不用多言。

　　两人与张鹏和许辉短暂见面之后分开行动。陈耀和陆琦一层层穿梭于这家书城，走了一个来回就将书店的分类摸透，她们搜寻出一楼过渡到二楼的木质楼梯是最佳阅读点，拿几本感兴趣的书可以在这儿坐一下午，大部分人选择自动扶梯穿梭于不同的楼层令这儿更显得幽静，连原木色的台阶都令陈耀觉得温馨。

　　过了三个小时，陈耀和陆琦从台阶上起身将书本放回展架，两人到了三楼学生读物区域，这里每一列货架都按照不同年级分类摆放，她们找到了初一教材这一列货架，各类读物练习册琳琅满目，两人看花了眼。陈耀将货架转了一圈细细看了一遍，她第一时间就发现自己心心念念的那本《英语语法大全》，她将书拿起看了一眼背后的售价，16.8元，原本她是够了的。陈耀的眼神瞬间变得暗淡，她不自觉的微微抿着嘴巴将书本放回货架，现在的她只剩两块五毛钱，五毛一会出门的时候还要给门口看管自行车的阿姨，她承担不起弄丢自行车的后果，照一个月攒十块钱的进度，她还要等一个半月，那会第一学期早就结束了。

　　“陈耀，这不是你要买的书么？在这，你拿这本，这本还包着塑封膜，很新。”陆琦说着就将这本英语辅导书放到陈耀的手里。

　　陈耀接过，看了一眼，无奈又增一分，她悻悻地将书放回了书架，轻描淡写道：“我现在不想要这本了。”

　　“那你买哪本？旁边这本更厚。”陆琦说着将旁边的辅导书递给陈耀。

　　陈耀没接，平静道：“下次再说吧。”

　　陆琦察觉出古怪，一早就计划好了的事怎么临时变了，她迟疑了片刻，试探着问：“你，钱还不够么？我这里还有几块。”

　　陈耀连忙否认道：“不，那笔钱我有其他用途，这本书我现在没这么需要。”说完，她不再看那本辅导书，她是人，她会难过，鸡蛋打碎在眼前，蛋清蛋黄混合成一片就是她此刻混混沌沌的心情。

　　陆琦站在原地左右为难。

　　许辉和张鹏在书城门口等了一会没等到，两人便跑到三楼来到初一的教材展台，看着气氛有些奇怪的两个女生，许辉问：“你们怎么了？”

　　陆琦回答：“不知道，陈耀之前念了很久要买这本书，突然又说不要了。”

　　许辉望着陈耀离开的背影，又看看这本辅导书，若有所思。

　　新的一周开始，陆琦的奶奶骑三轮车摔倒，虽然不严重，但是老人家这个年纪，陆琦的姑姑送她去了医院，确认没事之后又送回到家，陆琦不放心，这几天请假在家照顾奶奶。陈耀这几天便一个人上学放学，那天周五，她替陆琦将值日做好，拽着三块五毛钱准备去街上的报刊亭买一份《影视艺苑》，它是一本很小的影视期刊，里面有众多的明星资讯还送一张海报。陈耀来到报刊亭，里面没人，她喊了一声老板依旧没有人过来，她等了片刻，再一次叫了老板，还是没有人过来。时间不早了，陈耀不再等待，她将三块五毛钱叠在一起放在里面，拿起一本《影视艺苑》准备离开。

　　突然，陈耀发现在一众期刊报纸的旁边居然放着两本《英语语法大全》，一样的封面，正是她想买的这本。陈耀将书本拿起，看了一遍页尾，标价都一样，她的心砰砰地打鼓，她心里的天平不可避免地倾斜，她需要这本书，她十分需要，老师英语课进程实在是太快，月考在即，她的分数上不去，可是，可是她没有钱。买卖双方需要以钱易物，多么简单的道理，陈耀卡在这里，她的手和心在互相作斗争，如果失去的东西以另一种形式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是不是代表着其实她是有机会重新获得它的，可是她没有钱，十六块八毛，她只有上周省下的两块这周省下的一块五，她只有三块五毛钱，多一分都不能够了。

　　陈耀站在报刊亭前面，犹豫，挣扎，渴望，无奈，放弃，争取，等候……每一种情愫都是一块砝码，每一块砝码增增减减，她的天平摇摇晃晃，一下子遇到了风暴，一下子又遭到了飓风。陈耀感觉自己站不住了，把三块五毛钱放在这里，拿一本《影视艺苑》走，再攒两个月的钱，寒假去书店买辅导书，这是道德和以陈耀这个人的人品为单位给出的答案，她别无选择，她只能这么做。

　　可是，难道没有可是么？十六块八毛，减掉三块五毛，那是多少，还少十三块三毛，她没有这个十三块三毛，她远远不够，这一切只是一个玩笑么，一个售卖期刊报纸杂志的小小的街边的报刊亭竟然会出现自己想要的辅导书？陈耀知道自己一直不够有运气，她差一点就是差一点，如果小升初考试她能多两分，如果陈勇没有偷掉这笔钱，如果她这周整整五天不吃饭，如果这本书可以有个九折或者八折，那么她是够的。可是她是陈耀，陈耀的世界从来没有如果。

　　既然没有如果，是否可以违心一次，创造一次如果？陈耀的天平开始倾斜，不再是左右摇摆的勉强维持平衡。陈耀的风筝开始脱线，刮来一阵风，不知道要落到哪个方向，她握不住她的风筝了，她看着它东倒西歪，它爱落到哪里就落到哪里吧。陈耀看了一眼左右，天色由沙漠黄转为大雾灰，她的心本就阴晴不定了，周围没有谁要过来，来往的只是行人，大家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没有人会注意到小小的她。如果她犯错，哪个孩子不会犯错，不必翻年轻孩子的日记本，难道有几页没有记载难以启齿的事情么？不必想中年人的沉默，难道他喝醉的时候内心不曾有过后悔和悸动？也不必看老年人的回忆录，谁临终的时候没有遗憾？人的一生谁不会犯错，谁不会偶尔被欲望被私心被求而不得打败而违心一次，谁敢打包票他的一生都坚守了诚实这份品质？难道拿了这本书，她就不是陈耀了么？

　　陈耀不再摇摆，不再倾斜，她心里的旗帜只随一种风向颤动，她静静地静静地吸了一口气，她再看一眼左右，又看一眼前后，她将《影视艺苑》放回去，她抓起那本《英语语法大全》，她转身就走，她将辅导书放入车篮，她踢开固定脚踏，她跨上自行车，她就要启动。

　　“同学，你等一等。”一道声音传过来，是一道中年妇女的声音，是一道急切的中年妇女的声音，这一道急切的中年妇女的声音来自报刊亭老板。

　　骑走，不骑走？

　　陈耀将左脚抵在地上保持住人与自行车的平衡，她没有骑走。

　　“同学，你拿了什么书？”报刊亭老板从街口小巷窜出来打开门逐一检查铺排的各类杂志报纸。

　　陈耀将车篮里的《英语语法大全》递过去，这一刻，她反倒镇定了，不像刚才像一只瞎了眼睛的老鼠关在猫窝里。

　　“这三块五你放的？你这书不是这个钱啊？”老板将辅导书翻到页尾，惊呼道，“你这本要十六块八毛。”

　　“是么？”陈耀平静地露出一份惊讶的表情，说道，“那我拿错了，我要买的是这本，可能刚才看错了。”

　　报刊老板明显半信半疑，她望着陈耀的脸，琢磨道：“你说你要是真拿错了，那我说你是故意的反倒难为你了。可是你看看，这两本书差这么多，怎么会拿错？”

　　陈耀没有接话。

　　“我们小本生意，一本书一份报纸就赚个几毛钱，平时也有学生偷书，我也睁只眼闭只眼了，你今天这事我现在还真不好说，毕竟谁也说不清楚，你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你自己说是么？”

　　陈耀依旧沉默。

　　“阿姨，发生什么事了？”一道清亮的女声从陈耀的背后传来。

　　好熟悉的声音，陈耀回头，居然惊讶地看见几个月没有见过面的胡李晶背着书包从临近的公交车下来，她面对面走了过来，在离陈耀不到半米的距离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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