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这日午后，赵桢难得地被裴芳言叫到慈宁宫一起用点心。
　　裴芳言似乎终于从漫长的祈福中暂歇片刻，脸上带着些疲惫的温柔，仔细询问赵桢的起居功课。
　　赵桢吃着最喜欢的桂花糖糕，享受着这久违的、没有压力的温情时刻。
　　他看着母妃柔和美丽的侧脸，又想起这几日被太傅和奏疏折磨的烦恼，还有那个盘旋在他心里好久的“伟大计划”。他嚼着糕点的速度慢了下来，忽然抬起头，黑葡萄似的眼睛直直地看向裴芳言，没头没脑地、极其认真地小声问：
　　“母妃……您想当皇帝吗？”
　　“噗——”正在低头喝茶的裴芳言猛地被呛了一下，剧烈地咳嗽起来，手里的茶盏差点摔了。锁桃连忙上前替她拍背顺气。
　　赵桢被母亲的反应吓了一跳，有点无措地捏着半块糖糕。
　　裴芳言好不容易止住咳嗽，抬起头，脸颊因呛咳泛着红晕，眼底却是一片惊骇未定的茫然。她看着儿子那双清澈见底、完全不似玩笑的眼睛，心脏砰砰直跳，几乎要撞出胸腔。
　　她勉强稳住声音，却还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桢儿……你、你胡说什么呢？这种话也是能乱说的？告诉母妃，怎么会突然问这个？”
　　赵桢瘪瘪嘴，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小声道：“当皇帝太累了……每天要起那么早，要坐那么久，听他们吵架，还要学好多好多看不懂的东西……一点意思都没有。”他越说越沮丧，脑袋耷拉下去，“母母妃，您来当好不好？您那么聪明，又那么善良，肯定比我会当。等您当了皇帝，我就能出去玩了，据说外面可大了……”
　　童言无忌，却字字句句像惊雷一样炸响在裴芳言耳边。她看着儿子那纯粹是因为厌烦和向往自由而发出的“让位”请求，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被瞬间点燃的、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的野望，如同冰与火在她心底猛烈交织。
　　她为什么不能？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骤然窜起，快得让她心惊肉跳！是啊，古往今来，凭什么只有男人能坐在那至尊之位之上？则天皇帝……她不是没有想过，但那念头太遥远，太骇人，一直被她死死压在心底最阴暗的角落，从未敢让任何人窥见一丝一毫。如今，却被自己儿子天真的一句话，猛地撕开了一道口子！
　　难道律法上写明了女子不能为帝吗？没有！那阻碍是什么？是千百年来的规矩，是世人的眼光，是薛王这样手握重权的人……还有她自己内心深处，那被驯化已久的“柔顺”！
　　但这把龙椅，如果真的……如果有可能……她的心跳得更快了，血液里某种冰冷而炽热的东西在苏醒。
　　然而，这危险的悸动只持续了极短的刹那。裴芳言迅速垂下眼帘，用长长的睫毛遮挡住眼底翻腾的惊涛骇浪。她深吸一口气，再抬起头时，脸上已经只剩下属于母亲的、无奈又宠溺的温柔笑容。她伸出手，轻轻摸了摸赵桢的脑袋。
　　“傻孩子，净说胡话。”她的声音恢复了以往的柔缓，“皇帝是老天爷交给你的责任，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呢？你现在觉得累，是因为还小，很多东西还不懂。等桢儿再长大些，学了更多的本事，就不会觉得累了。”
　　她将儿子揽到身边，用帕子擦掉他嘴角的糕点屑，语气轻快起来，仿佛刚才那个石破天惊的问题从未出现过：“你不是想去外面看看吗？等你长大了，把国家治理得好好儿的，你想去哪里巡幸不行？江南的烟雨，塞北的风沙，你想看什么都能看到。母妃相信，我的桢儿以后一定会是个了不起的皇帝，比谁都做得好。”
　　她巧妙地偷换了概念，将“逃离”变成了“治理好后的巡幸”，将沉重的责任包装成了未来的奖赏。
　　赵桢似懂非懂地听着，虽然觉得“治理好”听起来还是很难，但母妃温柔的支持和描绘的美好画面让他心里舒服了不少。他依赖地靠在母亲怀里，小声嘟囔：“真的吗？那……那好吧……我尽量试试……”
　　“嗯，母妃永远支持桢儿。”裴芳言轻轻拍着他的背，语气笃定而温暖，“无论桢儿想做什么，只要是好的，母妃都支持你。”这句话，她说的真心实意。只是此刻，她心底对“好”的定义，已经悄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赵桢依偎在母亲怀里，觉得还是母妃最好。
　　如果是薛娘娘听到他刚才那话，肯定会用那种让他害怕的、恨铁不成钢的冰冷眼神瞪他，说不定还会罚他抄书。
　　如果是皇叔……肯定觉得他是闲得发慌想偷懒，立刻会给他加派十倍功课，让他再也没空想这些“乱七八糟”的。
　　只有母妃，会这样温柔地安慰他，告诉他没关系，慢慢来。
　　他蹭了蹭母亲柔软的衣袖，心里那点因为不想当皇帝而产生的烦躁和委屈，渐渐被抚平了。至于那个让母妃当皇帝的“好主意”，很快就被他抛到了脑后，变成了孩童无数异想天开中的一个，短暂地闪过，又沉寂下去。
　　而裴芳言，维持着轻拍儿子的动作，目光却越过赵桢的发顶，投向窗外那被宫墙切割四方的天空。眼底深处，那片被惊雷劈开的土壤上，一颗名为“野望”的种子，已经悄然落下了。它不会立刻发芽，但它存在了。在无人知晓的内心深处，静静地等待着合适的温度和时机。
　　她收回目光，将儿子抱得更紧了些，仿佛抱住了全世界最珍贵的宝物，也抱住了……未来无限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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