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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散会后,江瞮径直走回自己的办公室。门在身后合上,将会议室的凝重暂时隔绝。他刚松了松领口,门就被轻轻推开了。
何宥走进来,反手带上了门。他没有走向会客沙发,而是自然地靠在了江瞮的办公桌边缘,身子一侧,便倚坐了上去,一条腿曲着,鞋跟搭着桌脚,另一条长腿随意支在地上,正好把半扇窗光拦腰截断,将他拢在一片半明半昧的影子里。
“计划是定了,”何宥开口,语气里听不出刚才会议上的紧绷,“但执行之前,有个问题。”
江瞮抬头看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键盘边缘。
“你准备怎么‘无意’展示那段代码?”何宥问得直接,“技术会上,太刻意的漏洞会显得假。许瑞雪不是吃素的。”
江瞮抿了下唇。细节?他脑子里还乱着,没理清爽。
“可以……裹在优化建议里带出去。”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干,“讨论次级回路的时候,‘顺嘴’提一句那个冗余设计,说成是……为以后工艺升级预留的接口。”
何宥若有所思地点头:“听起来合理。但你得有个引子。”
“引子?”
“一个让你顺理成章往下说的事由。”何宥的目光烙在他脸上,“比方说,我在会上问一句,长期高压下的热管理策略。你是主讲,接我的话往下深聊,带出那点‘私货’,就没人起疑。”
江瞮怔了怔。他没料到何宥会主动揽这活儿。
“你不怕她疑心我俩……串好了词?”他声音压得低。
何宥的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我们本来就在串词。区别只在于,她以为我们串的是项目进度,”他顿了顿,身子往前倾了半分,声音沉下去,裹着气音,“我们串的,是请君入瓮。”
那个词被他念得很轻,却像带着某种滚烫的重量,落在两人之间的空气里。
江瞮移开视线,喉咙有些发干。
“下午一点,她会准时到。”何宥看了眼手表,忽然换了话题,“在此之前,你该吃把饭吃了。”
这话题转得突兀,江瞮一时没接上:“……什么?”
“早饭、午饭,你吃了哪一顿?”何宥直起身,目光瞟过桌子上早已凉透的黑咖啡,“别告诉我你打算靠咖啡撑到晚上。”
江瞮确实没吃。从凌晨到现在,胃里确实空空荡荡,除了绞了一上午的焦虑,什么也没有。
“我不饿。”他说,声音有点飘。
何宥没接话,只是拿出手机操作了几下。几分钟后,江瞮的办公室门被敲响——是何宥那个办事妥帖的助理,手里拎着两个素净的餐盒。
“你什么时候……”江瞮愣住了。
“开会那会儿顺手订的。”何宥已经拆开了自己那份,把另一个餐盒往他面前推了推,“清炒虾仁,配了点芦笋。少油。”他掀开盖子,热气裹着清淡的香气扑上来。
江瞮看着那几粒莹润的虾仁,躺在碧绿的芦笋段上,忽然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何宥已经夹起一筷,送进嘴里,嚼得很慢,很平常,仿佛这个对坐分食的场景,已在岁月里熨过了千百回,熟稔得生出了光泽。午后的阳光斜切进来,趴在他低垂的睫毛上,炼出一圈毛茸茸的金边。
“下午忙完,”何宥咽下食物,声音掺着饭菜暖融融的踏实气,状似随意地扯开话头,“要是没累晕过去,一起去看看奶奶?”
江瞮拿筷子的手顿在了空中。
“医院那边,”何宥继续道,语气平静,“我托人问过了。奶奶最近的指标很稳定,主治医生说,如果情况继续保持,下周可以考虑转入普通病房。”
江瞮猛地抬头,瞳孔里晃着惊愕的光,他刚要问——
“因为我知道你会问。”何宥看向他,眼神很沉,“也知道你不会主动开口问。所以,我先问了。”
那一刻,江瞮心上像是忽然被人揭开一层薄薄的油纸,底下藏的,竟是些连月色都要赧然的私密。
感激是有的,却混着窘,像小孩子偷糖被当场捉住,手里还攥着那点甜;释然也是真的,仿佛悬了整夜的一口气,终于肯轻轻吐出来。
可最磨人的是那一丝慌乱。何宥这人,怎么总像能听见他骨头缝里的饥渴?在他自己都还懵然摸不着那点念想形状的时候,何宥就已经端着答案,候在他人生的岔路口了。光劈头盖脸地浇下来,照得他无处躲藏,连影子都羞于蜷缩。
何宥的好,向来是这样,不是递伞,是连你心里正酝酿的那场雨,他都先一步听见了雷声。
“……谢谢。”万千心绪在舌根滚了半天,碾出来的,还是只有这两个最轻、也最重的字。
何宥扯了扯嘴角,那笑意很淡,漾开一点,又收了回去。他没再说话,重新埋头,对付起餐盒里剩下的饭菜。
下午一点,许瑞雪准时出现在会议室门口。
她今天穿了件剪裁利落的深蓝色套装,长发一丝不苟地绾在脑后,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走进来时,她先对白姐点了点头,然后目光扫过江瞮和何宥,嘴角挂着一贯的得体微笑。
“抱歉,让各位久等了。”她在对面坐下,打开笔记本,“我们开始吧?”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是一场精密的技术拉锯战。
江瞮负责讲解“幽灵”模块的最新测试数据。他的语速平稳,逻辑清晰,将复杂的散热模型拆解成易懂的模块。何宥时不时插话,提出的问题都切中要害——既展示了启宸作为合作方的专业度,又为江瞮创造了深入解释的空间。
许瑞雪听得很专注。她会在关键处打断,要求查看原始数据,或追问某个参数的设计依据。她的问题都很专业,甚至称得上尖锐,但态度始终坦荡,毫无遮掩。
气氛逐渐升温。当讨论到次级回路的热管理策略时,何宥按照计划抛出了问题:
“江助理,关于长期高负载下的热循环冗余设计,我有个疑问。”他调出一张结构图,“这里,第三级冗余的效能曲线在模拟中表现得过于完美,几乎像是理论值。在实际工艺中,真的能做到零损耗吗?”
来了。
江瞮感到自己的心跳快了一拍。他面上不动声色,手指在触控板上滑动,调出另一张细节图。
“何总观察得很细。”他的声音平静,“这里确实设计了一个微小的冗余空间。严格来说,它不是一个‘损耗’,而是为未来工艺升级预留的兼容层——如果后续采用更精密的蚀刻技术,这个空间可以转化为实际效能提升。”
他一边说,一边将代码界面投影到大屏上。那几行关键的“标记”代码,就嵌在一段复杂的条件判断语句里。
“看这里,”江瞮的鼠标指针悬停在那段代码上方,“我们设置了一个触发阈值。当系统检测到次级回路温度持续超过安全值20%以上,且持续时间超过72小时,这个兼容层会被自动激活,接管部分热循环负载。”
他解释得滴水不漏。任何一个工程师听到这个设计逻辑,都会觉得合理——这是为产品生命周期管理预留的后手。
但许瑞雪的目光,在那段代码上停留了异常久的时间。
会议室里安静了几秒。江瞮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很巧妙的设计。”许瑞雪终于开口,她的视线从屏幕移向江瞮,眼神里有一种复杂的光,“不过江助理,我注意到这个触发条件里,温度阈值的判定是基于一个动态修正系数。这个系数的计算依据……是来自基板材料的热膨胀参数吗?”
江瞮的背脊瞬间绷紧。
她看到了。不仅看到了代码,还看到了那个系数的特殊性——那是他埋下的标记里,最隐蔽的一环。
“是的。”他维持着声音的平稳,“锐科提供的基板材料数据里,有详细的温度-形变曲线。我们基于那个做了拟合。”
“原来如此。”许瑞雪点了点头,没再追问。
但江瞮注意到,她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快速记录了什么。
会议在三点前结束。许瑞雪起身告辞,离开前,她忽然回头,对江瞮说:“江助理,这个兼容层的设计思路很值得借鉴。等项目稳定后,方便的话,想跟你深入聊聊。”
“当然。”江瞮应道。
门关上后,会议室里的三个人都没有立刻动。
“她看出来了。”何宥率先打破沉默。
“不一定。”白姐揉了揉眉心,“也可能是纯粹的技术好奇。”
江瞮没说话。他回想着许瑞雪最后那个眼神——探究,深思,但没有任何慌乱或闪躲。
就在这时,白姐的手机响了。她看了眼来电显示,脸色微变,迅速接起。
“说。”她的声音很冷。
电话那头说了什么。白姐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下去,握着手机的指节泛白。
“知道了。”她挂断电话,抬眼看向两人,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平静的寒意:
“开盘到现在,股价跌了七个点。”白姐的声音很稳,但眼底有风暴在聚集,“而且还在往下走。”
江瞮瞳孔剧缩,立马掏出手机,手机上刚好弹出一条新闻:
「灰鸦资本发布做空报告:凌芯科技核心技术数据存疑,现金流面临断裂风险!」
她站起身,开始快速下达指令:“江瞮,立刻联系公关部和法务,我要那份报告的全文。何总,我需要启宸的官方立场,等会张晟肯定要找你,你试探一下他的态度。”
何宥已经拿出了手机,翻到了那条新闻:“张董那边,很难搞。”
会议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固体。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却照不进这一室的寒意。
白姐的手机又响了。这次,她看了眼屏幕,眉头深深皱起。
“张董。”她对何宥做了个口型,然后接起电话,语气瞬间切换成恭敬:“张董,您找我?”
电话那头的声音透过听筒隐约传来,语气严厉。白姐的脸色越来越沉。
“是,我明白……但何总现在正在和我们开会,讨论紧急应对方案……”
对方打断了她。
白姐沉默了几秒,最终说:“好的,我会转告。”
她挂断电话,看向何宥,眼神复杂:“张董让你立刻回启宸。他说……‘有些事,需要当面问清楚’。”
何宥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他收起手机,站起身,对白姐点了点头:“我先回去。其他的,等我消息。”
他又看向江瞮。那一眼很深,像是想说很多话,但最终只化作一句:
“按计划做,别慌。”
然后他转身离开,步伐依旧沉稳,仿佛刚才那个电话只是日常事务。
门在他身后合上。会议室里只剩下江瞮和白姐,以及屏幕上不断跳动的股价曲线。
江瞮回到办公室,暮色先一步淤了进来,积在桌角、椅脚,灰蒙蒙的。可空气里还浮着一丝没散尽的雪松尾调。他背抵着门板,抬起手,用拇指和食指的指根,死命摁住突突跳着的太阳穴。
威夫莱斯……这个来自英国的外企,浑身散发着资本的恶臭,从它的履历就可以看出,结合之前的分析,它这是要……恶意收购凌芯啊……
江瞮酿跄着脚步跌进座位里,他盯着屏幕上“幽灵”的模型,看了很久。然后他关掉那个窗口,在加密目录里输入一串长密码。
“镜子”项目的文件夹跳了出来。
他点开。没有立刻去看那些技术文档,而是先打开了项目概述。那上面只有三行字:
项目名称:镜子
目标:完全自主的下一代芯片架构
意义:让中国半导体,第一次在起跑线上就并肩
江瞮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他想起了三年前的那个深夜。白姐把他叫到办公室,桌上摊着一张手绘的架构草图。她说:“江瞮,我要做一个东西。不是追赶,不是模仿,是从地基开始重新定义规则。你愿不愿意来?”
那时团队只有五个人。他们在凌芯大楼地下二层一个废弃的实验室里开工,空调坏了,夏天热得像蒸笼,冬天冷的要穿羽绒服写代码。但没有人抱怨。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三年。一千多个日夜。
“镜子”的架构从一张草图,变成几十万行代码,变成几百页设计文档,变成第一批流片样品——虽然失败了,但至少证明了路走得通。
第二次流片在两个月后。这一次,关键指标全部达标,功耗比竞品低了整整31%。
那天晚上,团队聚在那个简陋的地下实验室里,开了两箱啤酒。
没人嚷,也没人笑。就只是碰杯,铝罐撞在一起,发出空洞又结实的“咔”一声。然后仰头,灌下去。酒液冰凉地割过喉咙,坠进胃里,烧起一小团暖意。不知道第几罐下肚,黑暗里,先是响起一声极力憋着的,短促的吸鼻子声。接着,那声音便传染开了。没人去看谁的脸,只听见沉重的呼吸,和牙齿咬住罐子边缘的细微摩擦声。江瞮抬起手背,蹭过眼角,湿的,烫的。
那是江瞮记忆里,为数不多的,允许自己短暂放下所有戒备的时刻。
因为他知道,他们做到了。
哪怕只是阶段性的,哪怕前路还有无数难关——但至少证明了,这条路,中国人走得通。
江瞮睁开眼,重新看向屏幕。
“镜子”项目的技术路线图在眼前展开。那是一条清晰得近乎残酷的路径——从架构设计,到EDA工具链适配,到流片验证,到量产调试……每一个环节都标注着风险等级和应对预案。
每一个环节,都踩在中国半导体产业最痛的痛点上。
但每一个环节,也都指向同一个终点:
自主。可控。不受制于人。
他点开了“镜子”项目里一个名为“核心算法库”的文件夹。里面是七百多个源文件,每一行代码都是团队一个字一个字敲出来的。没有抄袭,没有剽窃,每一处算法优化都有完整的数学推导和实验数据支撑。
这是他们最宝贵的东西。
比“幽灵”更宝贵。比凌芯的股价更宝贵。甚至可能……比他们每个人的职业生涯都宝贵。
因为如果“镜子”成功了,它将成为中国半导体产业的一颗种子。一颗干净的、自主的、能在这个被专利和技术封锁层层包裹的领域里,破土而出的种子。
而如果它失败了……
江瞮关掉文件夹。他不需要想如果。因为他不会让它失败。
江瞮深吸一口气,重新打开了“幽灵”的代码编辑器。
光标闪烁。他敲下第一行修改指令。
江瞮敲完最后一行代码,处理完最后一封邮件,关掉电脑。窗外的天空已经染上了夕阳的橙红,云层被镶上金边,美得不真实。
他被人群挤进电梯,又被人流推了出来,走出大楼,一眼就看见了那个靠在车边的人。
何宥换了身衣服,深灰色的羊绒大衣敞开着,露出里面的浅色衬衫。他低着头在看手机,夕阳的光线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睫毛在眼下投出长长的阴影。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江瞮忽然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仿佛这一整天的惊涛骇浪,都在这个对视里暂时退潮了。
“等很久了?”他走过去。
“刚到。”何宥收起手机,帮他拉开副驾驶的门,“奶奶那边,我跟护士站打过招呼了,晚点过去没关系。”
车子驶入晚高峰的车流。车厢里很安静,只有导航偶尔的提示音。
“张董找你,是因为那份报告?”江瞮最终还是问了。
何宥看着前方,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一半是。另一半……他可能听到了些风声,关于我和凌芯走得太近的风声。”
江瞮的心一紧,他低声问:“会有麻烦吗?”
“麻烦一直都有。”何宥的语气很淡,“区别在于,现在我觉得值得。”
这句话他说得很随意,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江瞮的心湖,漾开一圈圈复杂的涟漪,上面映着何宥转过头来的微笑。
“从你回来的那一天起,”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砸在江瞮的心上,“我就没想过要独善其身。”
何宥心里想:我会独善两身,算上白姐,勉强三身。
夕阳完全沉入地平线之前,他们到了医院。
奶奶今天的精神很好。看到何宥时,她的眼睛明显亮了起来。
“小何来啦!”她笑得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快坐快坐。小瞮也真是的,来就来了,还带什么东西……”
何宥带来的是一盒软糯的糕点,还有几本新的养生杂志。他自然地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开始跟奶奶聊天——聊天气,聊医院的伙食,聊一些无关紧要的日常。
江瞮没坐。他蹭到窗边,玻璃凉地贴着他的额头。从这里看过去,像在看一场默片。
他看见何宥倾着上半身,肩膀的线条松下来,是一种全然的接纳姿态。看见奶奶的手握住何宥的几根手指,轻轻地摇。看见何宥低头听时,睫毛垂下来,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柔和的阴影。看见他递水杯时,手腕如何稳稳地托着,指尖小心地避开奶奶输液贴的边缘。
这些动作,又轻又慢,拆解开来,每一个都普通得近乎琐碎。可拼在一起,却织成了一张网,温存的、密实的网,把江瞮心里那头躁了许久的兽,给笼住了,抚平了。
一股酸热毫无预兆地冲上鼻腔,他慌忙别过脸,对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色,用力眨了几下眼睛,把那点没出息的湿意,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忽然想起了高中。
为了准备物理竞赛,午休时两人溜到那间朝北的、总是泛着灰尘和旧木头气味的空教室。江瞮带着他的随身听,磁带里是他自己一遍遍录下的知识点,声音平静得像在念咒。
何宥凑过来,脑袋几乎要撞上他的额角。“听的什么?给我听听。”
他伸手去捞耳机线,却发现那老旧的分线器坏了,塑料壳裂开一道缝,只够一人使用。
“啧,麻烦。”何宥嘟囔了一句,气息喷在江瞮耳廓上,痒丝丝的。可他没退开。下一秒,江瞮右耳一轻——那只被体温焐得微热的耳机,被何宥两指撷走了。冰凉的塑胶外壳,抵上了何宥自己的左耳耳道。
椅子腿刮过地板,刺耳的一声。何宥拖过另一把椅子,紧挨着他坐下。
距离太近了,近到两个男生的校服袖子摩挲出窸窣的响,近到肩膀压着肩膀,能感觉到对方骨骼坚硬的形状。
一根短短的、绷紧的耳机线,像一道过于脆弱的桥,拴住了两颗脑袋。
江瞮的世界,被劈成了两半。
一半,是耳机里自己那个过分认真的声音,正念着电磁感应定律,枯燥的公式在电流的底噪里漂浮;另一半,是现实——何宥平缓而温热的呼吸,就落在他颈侧的皮肤上,一起一伏,带着潮湿的生命力。
那呼吸的节奏,甚至盖过了磁带里他自己的声音。知识还是那些知识,可经由这诡异的共享,仿佛被渡上了一层活气,烫的。
何宥听得专注。忽然,他伸出食指,戳在江瞮摊开的笔记本上。
“停。”他按下暂停键,世界瞬间静得只剩下两人的呼吸。“这里,你录错了。”
他的指尖点着那个公式,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指腹却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那时的手指上,还没有一道横贯的疤痕。
他没有立刻抬头,视线粘在那根点上公式的食指。
“……哪里错了?”
“符号。”何宥的指腹在那个公式的积分号上碾过,留下一个极淡的、潮湿的指印,“你录的时候,把上下限搞反了。磁场方向一倒,后面全完蛋。”
“哦。”他终于挤出一个音节,伸手去拿笔,想改掉那个错误。可手指有些不听使唤,笔尖抖了一下,在纸上戳出个无关紧要的小点。
何宥似乎低低哼笑了一声,气息拂过他耳后的碎发。然后,那只侵略性十足的手终于撤了回去,重新按下了随身听的播放键。
“继续。”何宥说,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
有些错误,一旦被那个人用指尖点出来,就再也忘不掉了。
就像那个公式,从此以后,每当他想起电磁感应,脑海里浮现的不会是冰冷的符号,而是一根有温度的手指,和手指主人靠近时,那笼罩一切的、带着肥皂清气的阴影。
放学时分,暴雨毫无征兆地砸下来,公交站牌下淤满了没带伞的学生,像一锅煮沸的饺子。
人潮涌动着上了公交,江瞮被身后一股蛮力推搡,脚下踉跄,重心猛地向后跌去。就在他以为要摔进那片湿漉漉的混乱里时,一只手臂从他身后横贯过来。
那不是搂抱,比搂抱更斩钉截铁。它像一根突然楔入的栏杆,硌在他的后背与汹涌的人流之间,稳稳地,为他圈出了一小片绝对静止的空间。
何宥就在他侧后方,另一只手高高抓着吊环,身体随着车厢摇晃,还在偏头和旁边的同学大声抱怨这鬼天气,语气烦躁。
可那条横在他身后的手臂,却纹丝不动,肌肉绷紧成坚硬的弧线,所有来自后方的推挤和冲撞,都被它吃了进去,消化成无声的稳固。
江瞮全身都僵住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何宥小臂的肌肉线条,体温透过来,烙在他后背中央,偏左一点的那块脊骨上。
他想说“不用”,嘴唇抿了又抿,声音却卡在喉咙深处,滚不动,也吐不出。
到站了,人群发出躁动的声响。那条手臂抽走了,干脆利落,仿佛刚才那坚实的庇护只是错觉。
“发什么呆?”何宥在他后背轻推了一把,力道刚好把他送下车门,“走啦。”
他忽然意识到,这种“有何宥在就很安心”的感觉,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像一种习惯,一种本能,深植在他的生命里,以至于他从未认真思考过它的意义。
“小瞮?”奶奶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发什么呆呢?小何问你话呢。”
江瞮回过神,发现何宥正看着他,眼神里有种他读不懂的温柔。
“没什么。”他摇了摇头,走过去在床边的另一张椅子上坐下。
奶奶笑着拍了拍他的手:“你们俩啊,还是跟以前一样。好好的互相扶持,奶奶也就心安了。”
江瞮的手指微微一颤。
他没有接话,只是低下头,假装整理奶奶床头的杂物。但余光里,他看见何宥的目光还停在他身上,那目光沉沉的,像是藏了很多未说出口的话。
窗外,天色彻底暗下来了。城市的灯火一盏盏亮起,在玻璃上反射出暖黄色的光斑。
在这个充满了消毒水气味的病房里,在这个危机四伏的夜晚,江瞮忽然无比清晰地感觉到,有些东西,正在无法回头地改变。
而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准备好了面对这种改变。
口袋里的手机震了第三回。这次不是加密信息,是许瑞雪的号码。
江瞮盯着屏幕上的名字,犹豫了三秒,按下接听。
“江助理,”许瑞雪的声音在电流里有些失真,却异常清晰,“那份协议的动态系数,我重新验算了一遍。有些发现……你最好亲自看看。”
车窗上,何宥的侧影微微一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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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放了点回忆,来丰富一下江瞮内心的情感,希望你们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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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碎念】今天看到窗台上垂头的花,突然就想到了“风铃花终为一人垂首”的立意。看,你们的故事,就藏在我的生活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