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时逢你

　　一年前，为期五日的百家宴结束，席子温准备带着晚辈们离开时，常星烨叫住了他，“我跟你们回去吧，有件东西要交给孟仙首。”
　　“此去四千里实在是路途遥远，不如你……”
　　常星烨白了席子温一眼，“那不一样，常氏礼仪，礼到人也要到才行。”
　　席子温无奈，“好吧。”
　　在开封落脚时一位师弟听一个人说这次水患得最厉害的是潭州，因为湖水漫出，湖底的妖怪也跑到了村庄里作祟。
　　风晔摇摇头，“潭州遥远，他们那里没人管？”
　　“我记得那里与巫州相近。”孟澄心开口，说完她看着席子温，想让他拿主意。巫州先前便有巨蟒作祟，就是因为没人管才会那么无法无天。
　　“风晔，吃过饭你带他们回去。澄心跟着我去。”他转过头，常星烨还在嗦面，“星烨，你跟他们回去。”
　　常星烨咬断面条，指着席子温数落，“你有毛病吗，水妖不让我去，你当我蓬莱浪里白条的名声是白起的吗？”他舔去嘴边的酱汁，看向孟澄心冷笑一声，“更何况她一个人能行吗？”
　　席子温叹出一口气，“不是还有我吗……”
　　“常星烨，你什么意思？你是想说我驭水不如你吗？你以为你姓常就牛吗？我姓孟我还说什么了？姓常的，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有空在这里阴阳怪气，我们出去比划比划啊？你敢吗？！”孟澄心一脚踩在凳子上，她一嗓门楼下本来喧闹的人群都安静下来了。
　　“阴阳怪气？！”常星烨掀开还没吃完的饭碗，“我这不是在明示你吗？我看你该好好修习一下国语！”
　　“你以为我很稀罕吗？！我就没上过学堂怎么了！你以为你看那两页书很了不起吗？！”孟澄心不为所动，依旧狠戳常星烨痛处，“你看再多书也没我厉害！不然去年比试大会怎么没打过我？！”
　　“我、我那是赤手空拳打不过你，在水里还是我厉害！”
　　“装吧你……”两道声音此起彼伏地钻进席子温的耳朵，吵得头疼，他实在听不下去封上了他们的嘴。
　　孟澄心被管教得多了，老老实实地坐在一旁。常星烨眼睛瞪得老大，手里胡乱比划着也不知道在表达什么。
　　“跟我回青城就乖乖地听我安排，你要跟我们去，这一路上就要听我的，明白吗？”
　　完全打不过席子温的常星烨只好点点头，席子温松开了他的嘴，随后又松开了孟澄心的嘴，“再吵，都给我回去。”
　　“知道了。”“知道了，师兄。”
　　两人从地上战争变成了沉默的争斗，虽然治标不治本，但至少这对大师兄的耳朵很好。
　　到了潭州，本着速战速决的原则，席子温拦住路边的一个老人，“老先生，这附近可有妖邪出没？”
　　老人闻言抬起头眯着眼睛仔细打量席子温，看清后突然深吸一口气抓着席子温的手就不放了，“恩人啊——”
　　“老人，你认错人了吧？”一旁的常星烨开口。
　　老人又看向常星烨，“你是谁？你是恩人的朋友？”
　　“你！”
　　孟澄心拦住想要上前的常星烨，她蹲下去在老人耳边道，“老先生，你看你面前的人认识吗？”
　　“认识认识啊！你就是俺们屯的恩人呐——”
　　“你真的看清了吗？”
　　看清什么啊？席子温戴着帷帽，就连蹲在他身边的孟澄心都看不太清楚，更何况一个老人。
　　“不会认错的不会认错的。你就是恩人！”老人的声音招来了周围的村民，“干什么呢？欺负老人？”
　　“嗐，是老陈头。”“老陈头？那不奇怪了。”
　　一个妇人过来向三人解释，“这个老陈头二十年前掉进村后面那个湖里了，回来之后就说胡话，逢人就说是他的恩人，他要报恩什么的。年轻人，别太在意啊。”
　　常星烨有些烦躁地询问道，“这最近可有水妖？”
　　“水妖？哪有那种东西，村里最近有些孩子在湖边淹死了，大概是孩子父母受不了说出来安慰自己的吧。”妇人摆摆手，“水妖很多年以前就没了。”
　　很多年？席子温继续问道，“上次水妖作祟是什么时候？”
　　妇人捧着脸似乎陷入了回忆，“那是我小时候的事了，离现在也有三十年了。”
　　“那个湖在哪里？”
　　妇人指了个方向，“您沿着这个方向一直向前走，出村后再走两里地就到了。”
　　“多谢。”
　　孟澄心和常星烨一左一右跟在席子温身后，孟澄心开口，“师兄，你怎么看？”
　　席子温走得极快，眼神冷峻，“那个湖不对劲，先去看看。”
　　几人很快来到湖边，此湖名为雁清湖，三面靠山，唯一能通人的方向就是刚刚的村子。
　　“没有妖气，你还要去看？”常星烨抱着胳膊问席子温，席子温没有回应他向湖边走去，孟澄心跟在其后面，他也只好跟上。
　　湖边也依旧没有任何妖气，席子温回头对孟澄心道，“你去试试。”
　　“好。”孟澄心向湖里走去，湖水幽绿渐渐没过了她的膝盖。
　　“危险！”常星烨想叫住她，被席子温抬手拦住。
　　直到湖水没过了她的腰，孟澄心抽出见水掷入水中，很快就没了踪迹。她的视线向湖中心看去，本来平静无波的水面激起一圈圈涟漪。
　　唰——
　　很快，见水从湖底飞出落入孟澄心手中，她走回岸边，身上却没沾到一滴水，“师兄，这湖底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孟澄心转向常星烨，“不必重复我的话。”
　　“你说妖？”
　　“我说什么、都没有。”
　　常星烨皱起眉，“怎么可能？鱼都没有吗？”
　　“你听不懂人话吗？”孟澄心冷哼一声，“不过湖底有些奇怪，湖底并不深但十分平坦，见水刺不透可能有硬物，也有妖气残留的痕迹，能确定是大妖，但不能确定离开多久了。”
　　“能确定离开了吗？”席子温看向湖心。
　　孟澄心有些泄气，“……不能。”
　　渡天下水后除了劈砍起不到作用，如果妖物躲在水中对他来说会很麻烦。席子温转头对两人吩咐道，“去周围看看有何可疑之处。”
　　“好。”
　　三人分头行动，没多久孟澄心和常星烨就有了发现。
　　“师兄，我发现了一具尸体，是个五岁左右孩童的。死了大概有一年左右，只剩下白骨了。”
　　“我在那边找到一个地洞入口。”
　　“地洞？”
　　“嗯，那个洞道一直向湖底延伸，里面有妖气，但是很微弱。若此妖食人性命不太可能这么弱。”
　　孟澄心摸着下巴，“会只有一个吗？”
　　她说到了点子上，席子温和常星烨同时陷入了沉默。见水探知妖气必须在水下，而觅音则必须在地面上，渡天则是完全不能感知，所以目前他们无法区别这两道妖气是否出自同一只妖。
　　“我就说两个人不够。”常星烨看着席子温抱着胳膊，“接下来怎么办？”
　　席子温缓缓闭上眼睛对二人说道，“先去找村里的人打听一下有没有去年失踪的孩子。”
　　三人又回到村子里，正巧又遇到了方才指路的那个妇人，“你们回来了？怎么样啊？”
　　席子温开口，“阿姐，这村子里可还有没找回孩子的人家？”
　　妇人想了想，“确实是有的，你们要找她？”
　　三人点头。
　　“不过她已经疯了，整日抱着一个草扎的孩子。你们若真想去，我便带你们过去。”
　　“烦扰阿姐了。”
　　“哎呦，不妨事的，你这孩子说话真甜。”
　　三人跟着妇女走到一处偏僻的院落，“就是这里了，我就不跟你们进去了，她急了可是会打人的，你们小心啊。”她往里面又看了两眼，赶忙离开了。
　　大门上的蜘蛛网就能看得出来已经很久没人打理了，木门破开一条大缝，能看到院子里面一片破败。
　　“咳咳——”常星烨挥开落到眼前的灰尘，咳得眼泪都出来了，“这里面真的有活人吗，不是她骗我们？”
　　“有。”席子温推开大门，而门却不堪重负地砰地一声直接倒在地上，掀起一阵灰。
　　“咳咳咳咳——”
　　“你不用进去。”
　　“咳咳，我没事，我能进去。”
　　“进去了，你还能睁开眼睛吗？”孟澄心出口呛道。
　　“你去找刚进村时遇到的那个老人，看看能不能问出二十年前的事。”
　　“嗯？哦，好。”
　　看着常星烨离开，两人走进院子。院内一片空旷，除了一口井就没有别的东西了。
　　“师兄。”
　　席子温向孟澄心点点头，他自己走进了屋子，“有人吗？”
　　咚——
　　他前方的缸突然发出一声闷响，走过去时还能听到里面有轻微的呼吸声。席子温掀开盖在上面的木板，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正缩在里面一脸惊恐地看着他，怀里还抱着一个草扎的人。
　　“不要！不要杀我！不要！”女人向后缩，连带着水缸向后倒去，席子温抓住了缸沿，开口道，“不去看看你孩子吗？”
　　听到他话的瞬间，女人的表情僵住了，席子温继续道，“他在湖边等你。”
　　听到“湖”字，女人本来期待的表情立刻变得惊恐，身体剧烈颤抖起来，“不……不，不要，不要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她从缸里爬出来，向后跑去。
　　“去！”见水飞去缠住了女人，把她拖回了席子温面前。孟澄心看了女人两眼，道，“有鸟和一些小兽的尸体，门口还有一个筐子，里面放了些新鲜的菜。”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女人从一开始的拼命挣扎逐渐变为哀求。
　　“你为何不去湖边？”
　　女人疯狂摇头，“不去我不去，他要杀了我，要杀了我啊！”
　　“要杀你的人是谁？”
　　女人仍旧是那句话，后面再怎么问也问不出什么了。席子温将手点在她的额头上，却没有感觉到神魄，“魄被抽走了。”
　　“那个妖？”
　　“有可能，只食人神魄的妖也有记载过。”席子温按下孟澄心的手，“把她放下吧。”
　　女人一落地就躲进了里面的屋子。
　　“师兄，这种妖可有办法应对？”
　　“有，蛮力也行，巧劲方便但会很麻烦。”席子温抬手搭在了剑柄上，“去和星烨汇合，商量一下对策。”
　　走出院子，孟澄心道，“师兄，这个女人怎么办？”
　　“有人管他就死不了，没有魄的人和会说话的尸体也没什么区别。”
　　孟澄心跟在席子温身后，看着席子温的背影突然有些陌生，“师兄，你闭关这几年好像变了一些。”
　　“有吗？”
　　“你以前常说，一个人没有了灵他也是人，和凶尸不一样，不能一概而论。”
　　席子温张了张嘴，“人总是会变的，你以后就会想明白了。”
　　孟澄心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另起话头，“师兄，这种妖一般是怎么从人身上获得魄？不是说魂还在，魄很难抽离的吗？”
　　“惊吓，人在极度恐惧时魄会短暂地脱离，就是这个时候。很多妖会嫌麻烦，所以直接选择吃人。”
　　“喔……”孟澄心扣着手，“师兄你……”
　　“嗯？”席子温停下脚步，不远处常星烨正被几个小孩子围着闹，孩子们拉扯着他的衣袖，好奇地打量着他的琴和剑。
　　见到席子温和孟澄心来，常星烨仿佛见到了救星一般，“你们可算来了！救救我！”
　　“那里还有两个神仙！”“那是个仙女姐姐！”“仙女姐姐！仙女姐姐！”
　　其中几个小孩跑过来，席子温拨开挡住路的孩子走到常星烨面前，“你怎么招惹了一群孩子？”
　　常星烨面露苦涩，“我刚从那个老头子家里出来就被他们围住了，刚刚还有几个，这会儿不知道去哪里了。”
　　“怎么样？”
　　“那个老头子问不出什么，和女人说的一样，见人就说是他恩人。村民都说他疯了，我试探了一下，魄也没有了。不过打听到他以前是个吃里扒外的白眼狼，还有那个女人是自己带着孩子来村里的，刚来没几年就碰上了这事。”
　　“和那个女人一样。”
　　“一样？”常星烨抱着胸，“看来那湖里确实有东西。我问过别的事，他们说很久以前那个水妖吃人，一年要吃几十个，被打死后就没人再见过水妖。倒是每年有几个小孩在湖边淹死，今年发大水，死的尤其多，死状凄惨。而且像老头那样发疯的人也有不少，不只他们两个。”
　　“淹死想必是伪装的。”
　　常星烨皱起眉，“你是说先被抽走了魄，然后淹死的？”
　　席子温点点头，“这是最有可能的，为了不再引起世家的注意。”
　　“如果一直是一只妖的话，能够趋利避害潜藏蛰伏这么多年，恐怕早就成精了。”
　　“对。”席子温转头对孟澄心道，“澄心，去找村里的话事人让村民这几天不要去湖边。”
　　子时，三人站在洞口前，席子温的血顺着剑刃滴在躺在地上的符篆上，金色的符纹被血浸成红色泛着微弱的光，他的左手还捏着一张符，“听我指令。”
　　孟澄心有些心疼地看着席子温的手心，这些年有些用符的时候大师兄担心灵力不够便会祭血，手心和胳膊上的伤几乎不计其数，她撇撇嘴，“知道了。”
　　不等常星烨回话，席子温就跳下了洞。常星烨表情有些无奈，“我就知道会有我说不上话的一天。”
　　像是兔子打的洞一般，洞道很狭窄，席子温只需要略微抬起手便可碰到上头，很快就滑到了出口。洞内无光，洞顶幽黑，看不清顶部情况，隐约能看见无数只天鼠倒挂在上面，正盯着他看。跺一下脚能听见回响，而天鼠们不为所动。
　　进入洞内席子温便能感觉到微弱的妖气，是还在洞内的证明。他引燃一张火符，周围环境瞬间清晰可见，视野也宽阔起来。见到光，天鼠成群结队地飞下来扑向席子温，又在靠近火光时避开，都顺着刚刚下来的洞口飞了出去。
　　和计划一样，洞内不适合打斗，他打算引燃两张爆符，炸了这个洞把水妖引出来。可当他刚准备点燃时，洞深处传来一声压抑的低吼，刚刚放置好的符应声碎裂，火符也被扑灭。黑暗中，他听到有巨物在向他靠近。
　　锵——
　　一只强大的利爪被渡天挡开。
　　“什么人？！”
　　席子温放下手看向不远处的妖精，并没有预想中的巨大，它形似泥鳅，却长出了四个爪子，像人一样站在席子温对面指着他怒骂，“我都不吃人了，你们还想怎么样？！”
　　席子温压制住心底泛起的恶心，“不吃人？那些淹死的孩子怎么说，你吃了多少人的神魄，你不知道吗？”
　　听到这话，泥鳅精急了，嗓音尖细破口大骂，“是你们打废了我几百年修为，又答应我不吃人干什么都行，我都不住在湖里了，你们还要我怎样？！一年就几个孩子也不能尝尝吗！他们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那也叫活着？”席子温抬起手，剑尖对准泥鳅精，二话不说打了起来。
　　“我本是要成仙了，都怪你们！”
　　“吃人也能成仙？谁告诉你的歪理！”一阵缠斗，席子温一剑劈断了泥鳅精的胡须，妖精歪倒在一旁，“说我对的是你们，说我不对的也是你们，我就是一个小妖，你们如今还要要了我的命！！”
　　席子温将浑身发抖的泥鳅精踩在脚下，另外两根胡须也被他斩断。如此弱的妖气也和之前探查到的一样，“老实说，神魄都被你吃了？”
　　“都、都吃了。”
　　“撒谎，吃了那么多会只有这些修为？”
　　“我，我之前被打，亏了很多年修为，这几年才补回来。刚刚又被你打没了。”泥鳅精哆哆嗦嗦地，话都说不清楚，“在你们几个来之前，还来了一群人。”
　　“什么人？”
　　“我，我也不知道。他们让我上供十年修为才肯放过我，里面有几个我一眼就能看出我打不过他们，死了我就前功尽弃了。”
　　剑尖划过泥鳅精的脸，席子温面沉如水，“你……怎么知道不止我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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