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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一
应昌六年在一个晴好明媚的冬日如约而至。
李宴方夜里睡不好,醒得很早,但竟然毫无困意。她推开朱窗,冷意袭来,让她浑身一激灵儿。
照清前来服侍,她倒是精神好,见了李宴方欢欢喜喜道一句:“乡君,新春如意!”
“新岁安康,”李宴方打趣她,“你昨儿个没守岁?还这么元气十足?”
照清窃笑:“我昨儿个看那尊盆景看得入迷,睡得可香!哇,那成色,那做工,那些花儿栩栩如生,在梦里也开得金光璀璨。”
原来是老鼠掉进米缸,昨天李宴方让照清将其安置好,没想到让个小财迷做了美梦,睡得香甜,她哭笑不得:“年后工匠上工时,让人打个罩子护起来,免得吃了灰,败它颜色。至于这些天里,它的安危就交给你。”
照清一口应下,她走到妆镜边替李宴方梳头时又开始嘀咕:“还好萧侯射艺高人一筹,要是这盆景让北戎王子得了,可不知道要有多少人不情不愿呢。”
“你帮我梳个简单的发髻,我待会要去小校场。”李宴方听闻她提起那木拓,倏地打断照清。
有些事可以当作没发生,但有些问题必须得解决。
照清见她转变之快,便知有要事,不再贫嘴,安心梳头。
用过朝食,李宴方才知萧偃早就醒来,她不留犹豫,直往西院小校场。
西院寒风未至,只有刀风阵阵不歇。
横刀配以边军实战套路,霸道刚直,杀气凛冽。
持刀人寒冬腊月一身轻薄宽松的窄袍,视冷风为无物,他仍沉浸于刀法中。
但李宴方能猜到他已经发现自己的踪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是任何一个武者都需掌握的技能。
难道他不乐意见自己?
酒后佯疯吐真言不是彼此之间不需言明的默契么?
玩不起?
坦白后的李宴方失去伪装,暴露无遗,叫她生出羞愤来,一瞬间从断绝关系想到搬离出府,自己是否要回旧宅落脚,又如何防止鄂国公府的报复。
一道阴云便笼罩在她眉间,她想远了,但走得更近了。
练刀的人早知她在,算计好距离方位,转身,收刀,摆出一个帅气的姿势,亮出一个明媚的笑容:“阿姊,新年如意,谨祝岁禧。”
是她想多了,阴云飞去,突觉轻松,两人默契不提昨晚事。
她回应:“萧凭陵,岁岁平安。”
这大概是最适合征人的祝词之一了吧。
李宴方开门见山,严词正声:“我找你有事。”
大晟人家大年初一多在家中团聚,没有外出拜年的习惯,多是在初二开始走动,加上姐弟两人并无亲属,这年根本无需走动。
于是,这个年被李宴方安排用来进行一项计划。
横刀收鞘,萧偃如临大敌,心道,他的阿姊不会要跟他断绝关系吧?如果断绝关系……就别怪他强取豪夺了!
“俗话说的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她眉一凝。
萧偃心一沉,又骂他?
昨天把他一脚踹下他挖的坑还不够?
李宴方继而道:“既然那木拓拿出和亲的说辞,就不得不稍作准备。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明着来,不过是水来土掩,若是暗着动手,我寻思着还是把剑术练起来,以防不测。”
原来让阿姊肃容冷脸的是这件事啊,他悄悄松口气,点头道:“就怕他丧心病狂,弄出什么大动静,有自保之力便能在危机之时多一份扭转的把握。”
他当然会竭尽心神护着他,但他绝不会阻止她做打算做的事。
“你闲着没事的时候来陪我练吧。”
这是重逢之后,李宴方第一次对他提出要求,还颇为忐忑,虽然紫电青霜身手亦是不凡,但她担心他们不敢对着她出真招。
“我现在就挺闲的。”他打量她身上穿的窄袍,便知她做足了准备,喜色漫上眉梢,真是开年好兆头,阿姊没打算和他分道扬镳。
李宴方转身去兵器架上取了一柄剑,拔剑,开刃剑。
她活动筋骨,进入场中,上一次握剑,已经是三年之前,她恍然,这空缺的三年里,她主动的、或被动的改变太多东西,在鄂国公府中,她不愿暴露会武的事实。
习武之人之间流传着一个说法: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两天不练,老师知道;三天不练,对手知道。
三年了,手上的剑花颇为生疏。
萧偃心里有数,拔出横刀,敛了杀气,喂招予她。
她逐渐找回熟悉的感觉,开始一心二用:“你认为太后会答应和亲吗?”
萧偃架着她劈下的一剑,卸去力道,腹诽道,她来找自己果然只为正事,就不能推动一下彼此的关系么?
但他仍是老实说出猜测:“取决于北戎能给出多少利,但我认为她主观上并不想和亲。”
“与我所想一致,”李宴方将剑反手直挑,准备取他咽喉,“北征收回故土是大晟君臣与百姓多年来的夙愿,若有绝对的实力,只可能斩草除根,而非选择结秦晋之好。”
“但经那木拓一请,太后必会召集群臣商讨,”李宴方直上的剑势被他轻易躲开,横刀却在此刻黏上来,她侧身躲避,不忘继续说道,“这一次,应当会有不少主和派现身。”
萧偃不悦,眉目不舒:“我和范国公都没死,哪儿冒那么多主和派来。”
李宴方微微一笑:“主和的人,不一定真的亲北戎,而是自认为能在议和之后,从中获利。若北境就此开设榷场,茶马互市,有多少人可以在其中借职务之便谋财?而榷场,也不过是议和之后的其中一项政策。”
话点到为止,剑意却洋洋洒洒。
她的剑这时候逐渐逼近他的面颊,雪亮剑光照出他的剑眉,他的星目,他思索时的专注。
萧偃没有再反攻,即使这不难,他也在刀光剑影中用视线描画她的蛾眉,尤其是她在分析得失、剖陈利害那一刻的自信从容,光彩照人。
在他心里,她一直都聪慧锐利,只是她不知道罢了。
“阿姊,你说和那木拓暗中勾结的人这一次会以主战派还是以主和派的面目现于朝堂?”
“以常理来看,他与那木拓沆瀣一气,一定会以主和的面目暗中行事,但他若是怕暴露,则会成为主战派,给主战派使绊子……”李宴方深思之间,招式暴露破绽。
“但也还有一种可能,他如果是为了利用那木拓的话,那可能是真的主战派,这都取决于他的真正目的以及和那木拓达成的表面交易。朝堂上你要多留意。”她补充。
破绽被横刀轻易击破,只不过他的刀锋贴她太近了,他害怕伤到她,干脆放弃续招,一把将那柄百炼横刀丢出去。
她不料到他彻底放弃对抗,剑意勉强收住,但依旧自胸口向左肩划去,利剑走过,萧偃闪躲得恰到好处,那剑逼近他却未曾伤及肌肤,只是划开薄薄的衣衫。
霎时间,春光乍现,起伏强悍的肌理就此暴露于晴日阳光中,动武过后皮肤上渗出的薄汗,微弱的水色停留在光滑表面,乍然一望去,状似被绵细春雨洗过的崇山峻岭,生机勃勃。
离得那么近,李宴方怎么可能看不清楚?
简直是分毫毕现啊!
她皱眉:“你怎么不躲?”
这不是她第一次见到男子赤裸的上身,没脸红,只是一股异样在心头化作猫抓,挠得她想把那不听话的狸猫扫地出门。
后知后觉,这是不是对昨晚那一句话的回应?
她的戏言再度回响耳畔:“人家在我眼前晃悠,我既然没瞎,那肯定会看进去的呀。”
真是小人报仇,只在眼前。
“刀太锋利,我怕不小心伤到你。”他诚恳,诚实,诚心,一本正经。
一句话把她拉回眼前,好啊,真是个正大光明的好理由,她微怒:“今天先到这里,赶紧去更衣吧。”
收剑,转身,一气呵成。
“阿姊等等,其实我还想和你说一件事。”他一边捡起地上的兵器一边挽留。
李宴方头也不回:“不急于这一时半会儿。”
愠怒的阿姊步履如风,转眼已经走出校场,萧偃低头,薄红的脸上浮现出小人得志的笑容,他顺手挽个刀花,尾巴翘上天。
这一剑,是纯属计划之外的意外惊喜。
还好,阿姊只是小发雷霆,不是勃然大怒。
这件衣服他可要好好收藏起来,他踏着得意的步伐,返回屋内,唤来温水沐浴,披上冬衣。
而后出门,找阿姊,这件事虽非急事,但很重要。
年前,李宴方与萧偃二人已经去坟前给双亲祭扫,所以今日就不打算再度前往,但有一件关于爹的事情有了眉目。
李宴方也更换了一身常服,坐在厅中,抿几口热茶。
她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头也不抬,用茶盖轻轻撇去浮沫。
他径自坐下,软声软气说道:“阿姊,真是要事。”
“你说。”
“我怀疑爹有事瞒着咱们。”
她的神色果然严肃起来,放下茶杯。
萧偃如蒙大赦,继续道:“我去军中之后发现爹教给我们的部分方法策略,必是由实战后才能得到的结论,爹能那么说,他八成真的上过战场。”
“可是当年,他只说自己是祖上小有积蓄,到他这一代给他捐了个小官做。我查过军籍,叫李兆安的并不少,但没一个能和爹的籍贯、年龄对得上。”
李兆安确实是个大众名,李宴方的疑惑浮现起来:“难道爹用的是假名应征?不过你怎么能确认他一定上过战场?”
光凭经验,只是起疑,这么大的事情还是得有真凭实据。
“所以,一停战我就派人去查了我的生父,崇州萧家,”他早已经在暗查,只不过那时没有结果,故不曾向阿姊透露猜测,“爹与我生父交好到能托孤的地步,我试图从生父那里得到线索,只不过一来一回,耗了些时日。”
“我的生父曾入伍,前往崇州边军。生父亡故后,爹把我接来洛都,和萧家了断关系。那一年还发生了一件天大的事——二次北征。”
萧偃眸中平湖无波,却藏尽心事。
李宴方回忆当年,爹说,萧父为他旧友,萧凭陵娘亲又去得早,小萧凭陵在大家庭里没人尽心照护,便接来收养。
这个“旧友”实则是“战友”,有过命交情的战友?
“萧家的人应当不知道你封侯一事吧?”
她问,心知萧偃对萧家并无感情,但现在要查证旧年真相,只怕还是得从萧家入手。
萧偃嗤笑,凤眸闪过一瞬寒意:“他们估计连我叫萧凭陵都忘了,又怎么会去追究萧偃就是萧凭陵这件事?”
“就算真去审问,他们也不见得能说出什么来,十七年过去,细节是否有遗忘不说,万一他们畏惧我今日地位、尝试修补关系,胡说八道岂不更是添乱?”
也有道理,她“嗯”一声,道:“那就只能从‘捐官’一事查起。”
见她愁眉紧锁,他故作轻松,与她玩笑:“早知道应该备些东西,今天去祭扫,问问爹就好了。”
李宴方无奈:“那你早些睡,指不定他会给你托梦,事情解决得更快!”
他挑眉笑笑,不再贫嘴,心叹:爹啊,你该不会真给我俩丢下个烂摊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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