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鬼录

　　冰冷的地窖深处，空气污浊得如同凝固的油脂。谢沉璧背靠着粗糙、渗着寒气的石壁，身体蜷缩成最利于防御的姿态。那股没来由的、如同被九幽毒蛇盯上的冰冷预感，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扎在她的脊椎上，带来一阵阵战栗。
　　**“蝎首”知道了！**
　　**他知道腰牌流落在外！**
　　**知道有人带着它！**
　　**致命的猎杀，已经启动！**
　　这预感并非空穴来风。那是无数次在生死边缘挣扎磨砺出的、对致命威胁的本能感知。三天！原本就凶险万分的废船坞之约，此刻变成了一个散发着浓烈血腥味的陷阱！“蝎首”必然会在黑水集布下天罗地网，而那枚腰牌，就是悬挂在她头顶的索命符！
　　冷汗，混合着脸上未干的污泥和雨水，沿着鬓角滑落。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搏动都带着冰冷的恐惧和更汹涌的恨意！恐惧是本能，但恨意是支撑她走到现在的唯一燃料！她不能被恐惧吞噬！
　　她猛地睁开眼，黑暗中，那双眸子如同淬火的寒星，爆射出决绝的光芒！不能再被动等待！必须主动出击！必须在“蝎首”的猎网彻底收紧之前，掌握更多的筹码！那块腰牌是祸根，但也是钥匙！“瘸狼”的线索指向废船坞，那里是“蝎奴”的巢穴入口，但也可能是“蝎首”力量最集中的地方！她需要一个更隐蔽、更意想不到的切入点！
　　她的思绪如同冰冷的刀锋，在黑暗中飞速切割、分析。“蝎首”的根基在“鬼市”，而“鬼市”的命脉是什么？是情报！是信息！是那些在阴影中流动、决定无数人生死的秘密！裴烬是“蝎奴”，是执行者，但他不是信息源！真正掌握“鬼市”脉络的，是那些隐藏在更深处的“耳朵”和“眼睛”！
　　一个名字，如同黑暗中闪烁的磷火，在她冰冷的心湖中骤然亮起——**“百晓生”！**
　　这不是一个名字，而是一个代号。一个在黑水集最底层流言中偶尔被提及、带着敬畏与恐惧的幽灵。传说他是“鬼市”信息网络在混乱边缘地带的一个关键节点，如同庞大毒蛛网上的一只特殊蜘蛛，既为“鬼市”收集信息，也向特定对象贩卖“鬼市”允许流出的情报，或者…替某些亡命之徒向“鬼市”传递“买命”的请求。他行踪诡秘，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交易方式更是神鬼莫测。有人说他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有人说他是个妖娆的女人，也有人说他根本就不是人。
　　找到“百晓生”，无异于在刀尖上跳舞。但这也是目前唯一一条可能绕过“蝎首”直接针对“蝎奴”的猎杀网、获取关于“蝎首”本身或其核心秘密的途径！风险巨大，但回报可能更高！
　　谢沉璧不再犹豫。她需要“百晓生”的线索。而黑水集里，能提供这种线索的地方，只有一个——“死人巷”！
　　那是黑水集最污秽、最混乱、也是信息流最浑浊的地方。妓寮、赌档、私刑处、销赃窝点…如同蛆虫般挤在一条狭窄、终年不见阳光的巷子里。那里是亡命之徒最后的狂欢地，也是各种隐秘交易滋生的温床。“百晓生”的影子，据说偶尔会在那里出没。
　　她缓缓站起身，冰冷的身体因长时间蜷缩而有些僵硬。伤口在动作牵拉下传来刺痛，但她毫不在意。她走到地窖入口，小心地拨开用作遮挡的朽烂麻袋和破油布，只露出一条狭窄的缝隙。
　　外面，狂暴的风雨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依旧在疯狂肆虐。天色比之前更加昏暗，如同提前进入了黑夜。泥泞的废弃院落里空无一人，只有雨水冲刷垃圾和铁桶发出的单调声响。
　　暂时安全。但谢沉璧知道，这安全如同暴风雨中的纸船，随时可能倾覆。她需要伪装，需要武器。腰牌是催命符，绝不能带在身上！她需要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藏匿它！
　　她的目光在地窖内扫视。角落那几个空置的陶罐吸引了她的注意。她走过去，拿起一个相对完好的。罐子内部积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和不明污垢。她用污泥覆盖的手指，在罐子内壁一个不起眼的凹陷处，用力刻画着——那是一个极其简陋、只有她自己能辨认的记号。然后，她掏出那块冰冷的、仿佛带着诅咒气息的腰牌，毫不犹豫地塞了进去！又抓起一把干燥的泥土和灰尘，仔细地覆盖在腰牌之上，将陶罐塞回最阴暗的角落，用其他杂物掩盖。
　　做完这一切，她再次回到入口。现在，她需要融入“死人巷”的污浊。她撕下身上湿透破烂衣衫的下摆，用力擦掉脸上和脖子上大部分污泥，露出底层相对干净的皮肤，但又刻意留下几道肮脏的痕迹。她将湿漉漉的头发胡乱挽起，用一根捡来的细木棍固定，露出修长却沾满污渍的脖颈。眼神中的锐利被强行压制，换上一种底层妓女或赌徒情妇特有的、混合着麻木、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的浑浊目光。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武器！她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尖锐木刺和锈蚀的铁片，最终落在那个被她用作掩护的破陶罐碎片上。其中一块边缘异常锋利，如同天然的匕首。她捡起来，在冰冷的石壁上用力打磨了几下，让刃口更加锐利。然后，用撕下的布条紧紧缠绕在握柄处，将其牢牢绑在小臂内侧，隐藏在破烂的袖子里。冰冷的触感紧贴皮肤，带来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准备就绪。她深吸了一口冰冷污浊的空气，将复仇的火焰死死压入心底最深处，只留下生存的本能。掀开遮挡物，如同一条滑入污水的毒蛇，悄无声息地钻出了地窖，再次融入了黑水集无边无际的冰冷雨幕和深沉的黑暗之中。
　　---
　　鬼市深处，黑色岩石殿堂。
　　幽绿的光线如同凝固的毒液，在光滑冰冷的石壁上流淌。殿堂中央，不再是空荡的石台，而是多了一个由同样漆黑岩石雕刻而成的、形似扭曲巨蝎托盘的怪异装置。
　　托盘之上，静静悬浮着一具躯体。
　　不，那已经不能完全称之为躯体。它的大部分被一种散发着金属冷光的、结构精密复杂的漆黑框架所包裹、支撑、甚至取代。断裂的骨骼被嵌入框架的金属凹槽，用闪烁着幽蓝光泽的铆钉固定；撕裂的肌肉被一种类似黑色胶质的活体材料覆盖、连接；皮肤被大片移除，露出下方闪烁着微光的金属结构和蠕动修复的黑色胶质；原本属于裴烬的头颅被一个半覆盖式的漆黑金属头箍固定，头箍连接着数根闪烁着幽光的细管，深深刺入他的颅骨和颈椎。双眼的位置，被两枚不断调整着焦距、闪烁着冰冷红光的复眼式晶体取代。
　　这就是“处理”后的结果。被“净手者”剥离了“无用”部分（包括大部分痛苦记忆和情感区域），只保留战斗本能、杀戮技巧和对“主人”绝对服从核心指令的“有用”部分，再用“鬼市”最尖端的杀戮机械和生物材料进行强化与修复。
　　一个被重塑的、只为杀戮而存在的兵器——“烬蝎”！
　　此刻，“烬蝎”悬浮在蝎形托盘上，周身闪烁着幽冷的金属光泽和生物材料蠕动的微光。那两枚猩红的复眼晶体，如同死神的凝视，在幽绿的光线下散发出纯粹的、非人的冰冷杀意。它没有任何呼吸的起伏，只有内部机械运转和生物材料修复时发出的、极其细微的、如同毒虫爬行般的“滋滋”声。
　　殿堂深处那片最浓郁的阴影前，戴着纯黑镜面面具的“蝎首”，如同掌控生死的冥府判官，静静伫立。深渊般的目光穿透面具，漠然地审视着托盘上那件刚刚完成淬炼的杀戮兵器。对于裴烬残存意识的彻底湮灭，他没有任何波动。他在乎的，是这件兵器的“性能”和“指向性”。
　　一名“净手者”如同沉默的影子，静立在“蝎首”身后。他的手中，捧着一个同样由黑色岩石制成的托盘，上面放置的，正是之前从裴烬大脑中剥离出来的、那些深紫色的、还在微微颤动的记忆组织碎片。
　　“蝎首”缓缓抬起戴着漆黑手套的右手。他没有指向悬浮的“烬蝎”，而是指向“净手者”手中托盘里的那些紫色碎片。
　　一个冰冷、毫无起伏、如同金属摩擦的声音，从面具下淡淡传出：
　　“植入。目标印记：童印。追踪指令：最高优先级。”
　　“净手者”头颅微低，如同接收指令的机器。他上前一步，动作精准而冷酷。他拿起一根极其纤细、闪烁着幽蓝光芒的探针，小心翼翼地从托盘中挑起一小片深紫色的记忆组织碎片。那碎片如同活物般在他针尖微微搏动。
　　他走到悬浮的“烬蝎”面前。那覆盖着金属头箍的头颅下方，暴露出一小片蠕动的黑色生物组织，那是新构建的“信息处理核心”接口。
　　冰冷的探针，带着裴烬灵魂被撕裂后残留的、对那块腰牌最深刻的本能印记，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精准地刺入了那片蠕动的黑色接口之中！
　　“滋——！”
　　一声极其轻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电流声响起！悬浮的“烬蝎”身体猛地一颤！覆盖全身的漆黑框架发出细微的金属摩擦声！那两枚猩红的复眼晶体骤然爆发出刺目的红光！仿佛被注入了灵魂的燃料！
　　深紫色的记忆碎片如同活物般融入蠕动的黑色生物组织。瞬间，一幅无比清晰的影像被强行烙印、放大、植入了这具杀戮兵器的核心指令序列之中！
　　**扭曲盘踞的蝎子！**
　　**痛苦挣扎的童子！**
　　**那块沾着污泥和血渍的木质腰牌！**
　　影像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占据了“烬蝎”所有非人的感知！那猩红的复眼晶体疯狂地调整着焦距，将影像的每一个细节都扫描、锁定、刻入最底层的追杀程序！
　　紧接着，一个冰冷、绝对、不容置疑的最高指令，如同无形的锁链，死死缠绕住这具兵器的核心：
　　**找到它！**
　　**摧毁持有者！**
　　**不计代价！**
　　**不死不休！**
　　指令下达的瞬间，“烬蝎”悬浮的身体猛地绷直！覆盖全身的漆黑框架发出一阵低沉的嗡鸣！猩红的复眼晶体红光炽盛，如同两盏来自地狱的探照灯！一股纯粹的、只为毁灭而生的恐怖杀意，如同无形的风暴，瞬间席卷了整个殿堂！冰冷、高效、毫无人性！
　　“净手者”退后一步，如同完成了最后的调试。
　　“蝎首”深渊般的目光，在“烬蝎”那散发着纯粹杀意的猩红复眼上停留了一瞬。光滑的镜面面具下，那张平静的脸庞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缓缓抬手指向殿堂出口的方向——那是通往黑水集的路径。
　　“执行。”
　　冰冷的命令如同启动毁灭程序的最终密钥。
　　悬浮在蝎形托盘上的“烬蝎”，猩红的复眼骤然锁定出口方向！覆盖着金属和生物组织的下肢猛地收缩，随即爆发出恐怖的力量！
　　“轰！”
　　一声沉闷的撞击！它沉重的身躯如同出膛的炮弹，瞬间脱离了托盘的悬浮力场，重重砸在冰冷的黑色岩石地面上！坚硬的地面竟被砸出蛛网般的细微裂痕！
　　它没有片刻停留，甚至没有调整姿态！那被机械强化、包裹着黑色胶质的下肢，如同不知疲倦的引擎，爆发出非人的速度！身影化作一道漆黑的、带着猩红眼光的残影，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向着殿堂出口、向着黑水集的方向、向着那枚腰牌最后出现的气息，狂飙而去！
　　速度之快，只在幽绿的灯光下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充满毁灭气息的轨迹！
　　殿堂内，只剩下“蝎首”静立在幽绿的光线下，纯黑的镜面面具倒映着“烬蝎”离去的方向。光滑的面具下，似乎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冰层碎裂般的低语：
　　“去吧，我的毒牙。找到那只…胆敢触碰过去的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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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水集，“死人巷”。
　　这里的空气比“烂泥潭”更加污浊百倍！浓烈的劣质脂粉香、汗臭、呕吐物、血腥味、霉味、还有某种甜腻到令人作呕的熏香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足以让人窒息的瘴气。狭窄的巷子两侧，歪歪斜斜的棚户挂着各种暧昧或狰狞的招牌，昏黄摇曳的灯光从破败的窗户和门帘缝隙中透出，映照着泥泞不堪、流淌着不明液体的地面。
　　风雨声在这里被扭曲、被放大，混合着妓女虚浮的调笑、醉汉的咆哮、骰子撞击的脆响、以及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的、压抑的哭泣和惨叫，构成了一曲属于堕落深渊的、永不停歇的死亡交响。
　　谢沉璧微微佝偻着背，脚步虚浮，如同一个被生活彻底榨干的、来这里寻求最后一点廉价慰藉或刺激的底层女人。她浑浊的眼神在两侧令人作呕的灯光和晃动的黑影间麻木地扫过，耳朵却在嘈杂的声浪中极力捕捉着任何关于“百晓生”的蛛丝马迹。
　　“…‘百晓生’？呸！那老鬼神的很！上次找他问个路，差点把老子裤衩都讹掉！”
　　“…听说昨儿个‘血手帮’的老大想找他买‘鬼市’里仇家的消息，结果人没见着，定金倒是喂了狗…”
　　“…嘘！小声点！那老东西的耳朵灵着呢！指不定就在哪个耗子洞里听着…”
　　零碎的信息涌入耳中，拼凑出一个更加诡秘、更加危险的“百晓生”形象。他并非固定在某处，而是如同真正的幽灵，通过特定的、只有极少数人知道的渠道传递交易信息。交易方式更是诡异莫测，可能是一枚特定的铜钱，可能是一句切口，甚至可能只是巷子里某个不起眼的标记。
　　谢沉璧的心沉了下去。这样大海捞针，在“蝎首”的猎杀网和那个被改造的怪物（她本能地预感到裴烬已被重塑）随时可能出现的危机下，无异于自杀！
　　她必须赌一把！主动留下痕迹！引“百晓生”或者他的眼线来找她！
　　她的目光扫过巷子深处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那里是巷子的死胡同尽头，堆满了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墙壁上糊满了厚厚的污垢和层层叠叠、早已褪色的各种涂鸦和标记。角落里，有一个早已干涸、只剩污迹的狗食盆。
　　就是那里！
　　谢沉璧如同醉醺醺般，摇摇晃晃地走向那个角落。她故意踢翻了一个空酒瓶，发出刺耳的碎裂声，引来附近几个倚在门框上、眼神浑浊的妓女几声虚浮的咒骂。她充耳不闻，走到那狗食盆前，身体一歪，如同不胜酒力般蹲了下去。
　　借着身体的掩护，沾满污泥的手指，在狗食盆旁边那糊满污垢的墙壁上，极其快速、隐蔽地刻画起来！
　　她刻的不是字，也不是图案。而是一个极其特殊、扭曲的符号——那是她幼年时，父亲书房里一本关于前朝密探的残卷上记载的、代表“重金求购绝密”的暗记！这暗记极其冷僻，几乎无人知晓，是她能想到的唯一可能引起“百晓生”这种情报贩子注意、又不会被“鬼市”爪牙轻易识破的方式！
　　刻完符号，她毫不犹豫，迅速站起身，依旧保持着醉态的踉跄，转身就混入了巷子里更加拥挤、更加混乱的人流中，身影很快消失在昏暗摇曳的光影和污浊的烟雾里。
　　她没有回头去看那个角落。赌注已经下完。剩下的，就是等待和祈祷——祈祷在“百晓生”或者他的眼线看到那个暗记之前，致命的猎杀者不会先一步嗅到她的踪迹。
　　冰冷的雨水依旧无情地冲刷着污秽的巷子，也冲刷着她刻在墙角的、那个扭曲而隐秘的符号。它如同一个沉默的诱饵，投入了这片充满罪恶与危险的泥潭深处，等待着未知的鱼儿上钩。而黑暗深处，那带着猩红目光的杀戮兵器，正以非人的速度，撕裂雨幕，向着黑水集的方向，狂飙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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