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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炕上的新生命
鸡叫头遍时,墨蛙山的轮廓还浸在墨色里,陆战家那间糊着报纸的土坯房里,已经亮了盏昏黄的煤油灯。灯芯挑得细细的,昏光裹着炕上蜷缩的人影,把墙上映得忽明忽暗——苏晚疼得额头沁出冷汗,指节攥着粗布褥子发白,喉咙里压着细碎的呻吟,像被风揉碎的叶子。
林奶奶守在炕边,枯瘦的手抚着苏晚汗湿的额发,声音压得极低:“好孩子,再忍忍,女人生娃都要过这道坎……”她鬓角的白发沾着灰,眼角的皱纹里嵌着熬了半宿的红,手里攥着早就备好的剪刀,用布擦了又擦。
外屋传来窸窣的脚步声,陆战端着个豁口的粗瓷碗进来,碗里是温着的红糖水。他高大的身影在门框里顿了顿,黝黑的脸上满是焦躁,却不敢靠太近,只把碗往炕沿一放,粗声问:“咋样了?”
“快了快了。”林奶奶回头看他一眼,眼神里带着点嗔怪,“你在外头等着去,男人在这儿冲了喜气。”
陆战没动,脚像钉在地上。他望着炕上疼得蜷缩的苏晚,喉结滚了滚。自打苏晚肚子显怀,他就没让她沾过一点重活,队里的活计干完,回家就抢着挑水劈柴,夜里总醒好几回,摸黑给她掖被角。可这会儿,他啥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她遭罪,那股子无力感像山里的藤蔓,缠得他心口发紧。
“出去。”苏晚忽然睁开眼,额前的碎发黏在脸上,脸色苍白得像纸,眼神却亮得很,“别在这儿杵着,看得我心烦。”
陆战被她吼得一怔,随即咧嘴想笑,嘴角刚扬起就僵住了——他看见苏晚眼角滑下的泪,不是疼的,是急的。这姑娘打从穿越来到这穷山沟,就没服过软,跳河没死成,跟赵长贵斗智斗勇,带着妇女们做活计,哪回不是咬着牙撑过来?可这会儿,她在怕。
“不怕。”陆战往前凑了半步,声音放得又轻又哑,“我在这儿。”
林奶奶叹了口气,没再赶他。她知道,这俩孩子是过过命的情分,啥规矩都比不过这份心。
天快亮时,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突然划破了寂静的晨雾。林奶奶抱着红皱皱的小家伙,笑得眼角的皱纹都堆成了花:“是个小子!虎头虎脑的,跟他爹一个模子!”
陆战僵在原地,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苏晚累得闭着眼,嘴角却弯着。他小心翼翼地凑过去,林奶奶把孩子往他怀里一塞:“抱抱,你儿子。”
小家伙软得像团棉花,闭着眼哭,小拳头攥得紧紧的。陆战浑身绷得像块铁板,胳膊僵得发酸,大气都不敢喘,生怕把这小玩意儿碰坏了。苏晚看他那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一牵扯,伤口疼得“嘶”了一声。
“咋了咋了?”陆战立刻把孩子往林奶奶怀里一递,扑到炕边,“是不是扯着了?我叫赤脚医生去?”
“傻样。”苏晚嗔他一眼,声音虚弱却带着暖意,“我没事,就是想笑你。”
林奶奶抱着孙子,看着这对小夫妻,眼眶湿了。老头子走得早,战儿打小就跟个小狼崽子似的,护着她这个老婆子,在人前装疯卖傻,背地里把苦都自己咽了。如今好了,有了媳妇,有了儿子,陆家这根独苗,总算能扎下根了。
一
消息像长了翅膀,没半天就飞遍了整个古杨寨。陈丫头一个跑来看,手里捧着个布包,打开是两双虎头鞋,针脚密密实实的:“晚姐,我连夜做的,你看合脚不?”
苏晚刚缓过劲,靠在被褥上笑:“你这手艺,将来肯定能嫁个好人家。”
陈丫脸一红,偷偷瞅了眼蹲在门槛上抽烟的陆战,又飞快低下头:“陆大哥说了,等你出了月子,咱们还接着做鞋垫,县城那边都说咱们的花样新鲜,好卖得很。”
陆战闻言,把烟锅在鞋底磕了磕:“不急,先把你晚姐照顾好。”他顿了顿,又道,“赵长贵那档子事了结后,王书记跟我透了口风,说政策眼看要松了,往后正经做生意,不用再偷偷摸摸的。”
苏晚心里一动。她知道,这个年代的转折点快到了,只要熬过这阵子,好日子就真的要来了。
正说着,门外涌进来七八个妇女,都是之前跟着苏晚做针线活的。张婶手里拎着个布袋子,里面是几个鸡蛋:“苏晚妹子,补补身子。咱娘们能挣着钱,全靠你带的头,这点心意你可不能不收。”
李嫂也说:“就是,赵长贵以前总拿捏咱们,现在他倒了,咱们也能直起腰杆了。你安心养着,队里的活儿我们帮你记着工分。”
苏晚看着这群朴实的妇女,眼眶有点热。刚来时,她们看她的眼神里带着好奇和提防,如今却真心实意地为她高兴。这古杨寨,终于有了家的模样。
林奶奶忙着招呼众人,把鸡蛋往灶房收,嘴里念叨着:“都坐下喝口水,家里没啥好招待的,就剩点糙茶。”
陆战站起身,往门外走:“我去趟公社,给苏晚打点细粮。”
“我跟你去!”陈丫立刻跟上,“我知道供销社新来的糙米好,我帮你挑挑。”
两人刚走没多久,门口又出现个身影,是王书记的通讯员小李。他手里拿着个纸包,笑着说:“王书记听说苏晚同志生了,让我送点红糖过来,说产妇喝了好。”
“这咋好意思。”林奶奶连忙道谢。
小李摆摆手:“王书记说,陆战同志之前举报赵氏兄弟有功,帮公社清了害群之马,这点东西不算啥。他还说,等过两天不忙了,亲自来看看孩子。”
送走小李,苏晚靠在炕上,心里踏实了不少。王书记这态度,等于给他们吃了颗定心丸。
二
月子里的日子,过得平静又琐碎。陆战把家里家外打理得井井有条,每天天不亮就去队里干活,中午赶回来给苏晚做吃的,晚上就在炕边守着,一会儿看看孩子,一会儿摸摸苏晚的额头,那小心翼翼的模样,跟他平时“混不吝”的样子判若两人。
可麻烦事还是找上了门。这天陆战从队里回来,脸色不太好看。苏晚看出不对劲,问他:“咋了?”
陆战沉默了半晌,才道:“队里重新选队长,赵长贵的堂弟赵长福靠着拉票当上了。今天记工分时,他故意把我的工分往下压了两成,说我‘伺候媳妇,误工太多’。”
苏晚皱眉:“他这是故意找茬?”
“可不是。”陆战往炕沿上坐,拿起儿子的小手捏了捏,小家伙睡得正香,小嘴咂了咂,“赵长福跟赵长贵是一个德性,眼皮子浅,见不得别人好。他知道咱们现在跟王书记走得近,不敢明着来,就搞这些小动作。”
林奶奶端着碗鸡汤进来,闻言叹了口气:“这穷山恶水的,总有些搅屎棍。战儿,要不就忍忍?等孩子大点,咱们想法子离开这儿?”
“奶,忍不是办法。”陆战抬头,眼神里没了平时的痞气,多了几分坚定,“咱们走了,他们照样欺负别人。再说,这儿是咱们的根,凭啥要走?”他看向苏晚,“我打算跟王书记说说,把队里的账目查一查。赵长贵当队长这些年,肯定贪了不少,赵长福想接他的班,手里头干净不了。”
苏晚点头:“我支持你。但这事得慢慢来,别冲动。”她知道陆战的性子,看着随和,实则骨头硬,可现在有了孩子,做事更得周全。
陆战握住她的手,掌心粗糙却温暖:“我知道轻重。你放心,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硬碰硬了。”
三
孩子满月那天,陆战请了王书记和几个相熟的乡亲来家里吃饭。没办啥仪式,就杀了只自家养的鸡,炖了锅土豆,再加上一碟腌菜,几个窝窝头,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王书记抱着孩子,端详了半天,笑道:“这小家伙,眉眼像苏晚同志,这股子精气神,倒像陆战你。得起个好名字。”
陆战挠挠头,看向苏晚。苏晚想了想,轻声说:“就叫念安吧,陆念安。念想的念,平安的安。”
林奶奶一听就落了泪:“好,好!念着平安,咱们一家子,往后都平平安安的。”
王书记也点头:“这名字好,有盼头。”他放下孩子,正色道,“陆战,我今天来,除了道贺,还有件事跟你说。县里头刚开了会,说要搞试点,允许社员搞点家庭副业,只要不违反大原则,政策上会放宽。你之前不是说想修农机吗?我帮你打听了,县农机站缺个技术员,你要是想去,我可以帮你递个申请。”
陆战眼睛一亮。修农机是他打小的心愿,也是原主爹的手艺,要是能去农机站,不光能糊口,还能光明正大地干一番事业。
“王书记,我……”
“你先别急着答应。”王书记摆摆手,“农机站在县城,离这儿远,你得跟苏晚同志商量商量。而且,古杨寨这边,也需要有人带头搞生产,你要是走了,这边的妇女合作社,怕是少个主心骨。”
苏晚接口道:“王书记,我觉得可以先试试。让陆战去县城学习一阵子,把技术学好了,回来教咱们寨里人。将来咱们自己办个修配点,不比去农机站差。”
陆战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对!等政策再松点,咱们就在寨里开个铺子,修农机,卖零件,让全公社的人都来咱们古杨寨!”
王书记哈哈大笑:“好!有这股子劲头就好。我看你们俩,准能把日子过红火了。”
席间,陈丫悄悄跟苏晚说:“赵长福今天看咱们家热闹,脸都气绿了,刚才还在村口骂骂咧咧,说陆大哥巴结领导,忘了本。”
苏晚淡淡一笑:“随他去。嘴长在他身上,日子却在咱们自己手里。他越跳脚,越说明咱们走对了路。”
四
秋末的时候,陆战真的去了县城农机站学习。苏晚带着念安,和林奶奶守在家里,一边参加队里的劳动,一边接着组织妇女们做针线活。陈丫成了她的得力帮手,不光手艺好,还学会了跟县城的供销社打交道,把她们的绣品卖出了好价钱。
陆战每个月回来一趟,每次都带回些新奇玩意儿:给苏晚扯的的确良布料,给念安买的拨浪鼓,给林奶奶的降压药。他话不多,但每次回来,都会把学到的技术仔仔细细讲给苏晚听,画的图纸堆满了半个抽屉。
苏晚知道,他心里憋着一股劲,想让她们娘俩过上好日子,想让这个家彻底安稳下来。
这天傍晚,苏晚哄睡了念安,坐在灯下算账。账本是她用烟盒纸订的,上面画着整整齐齐的表格,记着妇女们的收入和支出。算到最后,她忍不住笑了——这个月除去成本,每个人居然能分到五块钱,这在当时,可不是笔小数目。
门外传来脚步声,是陆战回来了。他比上次回来黑了点,也瘦了点,眼里却闪着光:“苏晚,我跟你说,我学会修拖拉机了!王书记说,等我出师,就把公社那台坏了半年的拖拉机交给我修,修好了,咱们就能用它来拉货,不用再靠人背肩扛了!”
苏晚起身给他倒了碗热水:“累坏了吧?快歇歇。”
陆战接过水,一口气喝了大半碗,然后从怀里掏出个红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个银锁片,上面刻着“长命百岁”四个字。
“给念安买的。”他有点不好意思,“在县城百货大楼看见的,觉得好看就买了。”
苏晚拿起锁片,入手冰凉,心里却暖烘烘的。她知道,这锁片不贵重,却是陆战跑了好几家店才挑到的。
“我给你也带了东西。”陆战又拿出个小本子,“这是我记的笔记,里面有农机的构造图,还有我想的几个副业点子,你看看行不行。”
苏晚翻开本子,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写得认真。有关于开修配点的计划,有组织社员种药材的想法,甚至还有一行小字:“等攒够钱,给苏晚盖间砖瓦房,带玻璃窗的那种。”
她抬起头,对上陆战的目光。他的眼神不再像初见时那样锐利带刺,而是变得温柔又坚定,像墨蛙山的山泉水,清冽,却带着滋养万物的力量。
“陆战,”苏晚轻声说,“咱们一定会有那样的房子的。”
陆战笑了,露出一口白牙,带着点当年初见时的痞气,却更多了几分踏实:“那是自然。有我在,你和念安,还有我奶,这辈子都得吃香的喝辣的。”
窗外,晚霞染红了半边天,把古杨寨的屋顶都镀上了一层金边。远处传来孩子们的嬉笑声,近处是念安均匀的呼吸声,陆战的烟锅在灶房门口“吧嗒吧嗒”响着,林奶奶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在给念安缝棉衣。
苏晚靠在门框上,看着这一切,嘴角不自觉地扬起。她想起穿越过来那天,冰冷的河水,绝望的哭喊,还有陆战那句带着调侃的“赵家傻子配不上你”。谁能想到,就是那样一个狼狈的开始,会走到今天这样安稳的境地。
七零年代的风,还带着点寒意,但吹在脸上,已经不觉得冷了。因为她知道,身边有陆战,有孩子,有家人,有盼头。这滚烫的日子,才刚刚开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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