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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世谜
满堂喧闹,如一盆沸水,被这声冷音骤然浇灭。
众人目光齐齐钉向厅门,只见一身半旧青灰直裰的老者,手持念珠踱了进来。
“怀远,”谢怀江只眼皮缓缓一掀,“回家的时辰怎么也不算好,菜都快凉了,快入席。”
“大哥,”他朝谢怀江合十一礼,“这桩婚事,恕小弟不能同意。”
栖霜的视线死死钉着谢怀江。
那轻捻佛珠的手,与晋城认亲当夜挥下杀令的手,竟是同一双。
“二弟今日倒是难得关心起家事,”谢怀江面上缓缓浮起不悦,“只是大哥不懂,你此话究竟何意?”
“小弟听说二位侄女今日及笄,本是前来道贺,却突然想起一桩旧事,事关谢氏血脉,若是不说,心中实在难安。这位栖霜小姐,不是你的女儿!”
席间顿时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当年苏照雪所谓动了胎气早产,根本是谎言!”谢怀远目光如锥,刺向栖霜,“她本就是足月生产!她的生父,也根本不是大哥你,而是你当年的挚友——那个对你妻子心怀不轨的江恪臣!”
栖霜的心猛地一沉,该来的终究来了。
真相在这一刻被当众撕开,血淋淋地摊开在众人面前。她指节猝然收紧,又强迫自己一根根松开。
十六年市井求生,半月侯府周旋,她早已学会将惊涛骇浪都锁进内心。此刻亦是如此,任凭心底天塌地陷,面上依旧波澜不惊。
谢怀江依旧端坐主位,整张脸浸在灯影里,看不清表情。
“二弟,你可知,污蔑侯府嫡女,该当何罪?”
“小弟不敢!”谢怀远立刻躬身,言辞却愈发锋利,“正因不敢隐瞒,才冒死直言!大哥细想,当年苏照雪为何宁死不肯回府?江家覆灭后,那江恪臣又为何销声匿迹?这其中关联,细思极恐啊!”
谢怀江闻言,目光穿过众多宾客,最后沉沉落在栖霜身上。
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
“好一个不敢!二叔句句不敢,却句句都是是最阴毒的指控!”
满堂死寂中,栖霜缓缓起身,素白斗篷在烛火下泛着冷光,“二叔说我不是父亲的女儿,可有凭证?”
其实她在赌,赌谢怀远拿不出铁证,赌他只能靠收买的人证。
谢怀远冷笑一声,击掌三下,门外立即进来一男一女。
“大哥明鉴,这两位正是当年为苏氏诊脉的李大夫和接生的赵稳婆。”
谢怀江的声音听不出喜怒,“说。”
那两人吓得一哆嗦,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谢怀江放下杯盏,吐字缓慢,“在晋阳侯府,说实话能活命。”
李大夫伏地道,“小人不敢妄言,那苏氏确是足月......”
“可笑,”栖霜忽然打断,“李大夫既然记得这般清楚,可还记得当年为我娘开的安胎方子?”
“这......不过是些寻常的黄芪、当归......安胎保产的方子都大同小异,这么多年过去,小人、小人哪里还记得清具体分量......”李大夫脱口而出。
栖霜她面上带笑,手心却已沁出冷汗,“原来大夫连自己开的方子都记不清,倒把十五年前的产期记得这般真切?”
赵稳婆见状急忙帮腔,“侯爷明鉴!老婆子接生过上百个孩子,足不足月的,一眼就能看出来!那孩子生下来头发乌黑,指甲都长齐了,哭声洪亮,少说也有六斤重,一看就是足月生的娃娃,哪里是什么早产儿!”
“嬷嬷真是好记性,”栖霜缓步上前,灯影在她素净脸上摇曳,“十六年了,竟连一个婴孩的头发、指甲、斤两都记得一清二楚,分毫不差。只是不知嬷嬷是否还记得,当年您亲手剪断脐带后,我娘是用左手还是右手,把我接到怀里的?”
稳婆猛地抬头,“当、当然是右手。”
栖霜暗自松了口气,这一步她走对了。
“一派胡言!”
谢怀江他缓缓抬起右手,“照雪的右手腕骨碎裂,是当年为救本侯落下的隐疾,连端一盏茶都吃力,”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那赵稳婆,“你告诉本侯,她如何能用右手,去接一个六斤重的婴孩?”
稳婆扑通跪地,面如死灰。
“父亲明鉴,二叔与这两位故人今日这般煞费苦心,倒让女儿想起月前家中派人接女儿回府那夜,在晋城家中,女儿也曾遭遇过一场‘盛情款待’。”
栖霜抬起眼,目光转向谢怀远,“那一夜磷火箭如飞蝗,恨不得将女儿与亡母的棺椁一同焚为灰烬。女儿九死一生,方能侥幸脱身,今日才有命站在这里,与父亲相认。 ”
“磷火箭?”谢怀江指节在紫檀桌面上轻轻一叩,“二弟对我这女儿,还真是费心。”
就在这杀机暗涌的关头,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带着笑意响起。
“侯爷容禀。”
秦砚修摇着折扇踱步而出,先是对谢怀江恭敬一礼,随即转向满堂宾客,朗声道,“秦某今日算是开了眼界。原来这高门大户里,认亲还得先过刀山火海。”
他合上扇子,话锋一转,“不过,谢大小姐既能从那磷火箭雨中全身而退,又能在满堂质疑中从容自辩,这般胆识气度,与侯爷如出一辙。若说这不是谢家血脉,我倒要问问在座诸位,谁家还能养出这般女儿?”他朝栖霜的方向微微颔首,声音清晰无比,“所以这婚约,我秦家认了。”
“秦公子倒是慧眼识珠,”谢怀江淡淡一句,算是接下了这份人情。
顾锁寒从角落阴影中缓步走出,抱拳行礼,“义父,近日缉影卫在北境查获一批磷火箭,既然二叔熟知此物,可否移步一叙?”
谢怀江转向脸色发白的谢怀远,“二弟,既然锁寒有公务相邀,你便去一趟。”
“大哥......” 谢怀远急声欲辩。
“二爷,请。”他话音未落,顾锁寒已无声上前,“今日是侯府喜宴,不宜为琐事烦扰,速速将这二人带下去,好生‘款待’。”
说罢,顾锁寒重新退回阴影,如同完成了例行公事的利刃,悄然归鞘。
谢怀江则仿若无事发生,举起酒杯,重新挂上宾主尽欢的笑容,“诸位,方才一段小插曲,让诸位见笑了。今日双喜临门,本侯敬诸位一杯!”
满堂宾客如梦初醒,纷纷举杯应和,气氛瞬间仿佛又恢复了热闹,只是那热闹底下,压抑着多少惊悸与猜测,便不得而知了。
栖霜随着众人举杯,面上柔和。这一关她算是过了,可关于身世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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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醒春园内只余一盏孤灯。
栖霜伏在案前,笔尖在宣纸上急速游走,试图复原那卷消失的《九川盐脉图》。
墨迹晕开的不是山水,是她在这吃人府邸唯一的生路——她从不信谢怀江的父爱,能倚仗的,只有握在手中的筹码。
而顾锁寒,就是她亲手选中的那把刀。
“义妹这般勤奋,倒显得我这做兄长的太过清闲。”
栖霜惊得笔尖一顿,墨迹在即将成型的山脉轮廓上晕开一小团污渍。她猛地抬头,却见顾锁寒不知何时立在桌前,正垂眸审视着她笔下的图。
“这可是闺房!”
“我敲过窗了,”他打断她的质问,下巴点向微敞的窗子,“是义妹作图太过专注。”
栖霜心下微沉,“义兄深夜来访,是来催图的?”
“义妹倒是守约,” 顾锁寒指着那未干的墨迹,“只是没想到,你口中的交图,竟是临时抱佛脚,现画一份的搪塞。”
烛火摇曳中,栖霜的目光也变得柔软起来,“原图不慎遗失。不过我自幼过目不忘,但凡看过,定能分毫不差复现出来。”
“丢了?”顾锁寒挑起眉,“何时的事?”
栖霜沉默不语,低头继续描画手中的图。
“义妹似乎忘了我是何人,缉影卫可不是吃素的,” 他俯身撑在案边,影子将栖霜完全笼罩,“给我几天,我定把那图找出来。”
烛火将栖霜低垂的侧脸映得明暗不定,她执笔的手稳稳落下,勾勒出山峦的轮廓,这才搁下笔,“两日前,我被叫到祠堂,回醒春园时,那图便不见了,”她抬眸,对上顾锁寒的目光,“能在我房中来去自如的,无非是那几位。义兄既执掌缉影卫,想必心中已有计较。”
顾锁寒将一个素白瓷瓶置于案上,瓶身还带着他怀里的温度,“既知是府内人所为,又何必着急,”他语气硬邦邦地补充,“先擦这个,明日用得上。”
栖霜一怔,半晌没懂他在说什么。
“这是金疮药,明日,侯爷会让你随秦砚修回秦家拜会。”
顾锁寒说话时,身形不着痕迹地偏向暗处,背脊挺得笔直,却带着不自然的僵硬。栖霜敏锐注意到,他额角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你受伤了。”
顾锁寒眼底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作惯常的漫不经心,“小伤。”
“小伤?”栖霜扯了扯嘴角,“让我猜猜,因为你越过了侯爷,直接动了谢怀远,让他脸上无光,所以对你小惩大诫?”
顾锁寒眸色骤然转深,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低笑出声, “有时候,真希望你没那么聪明。”
这便是默认了。
“值得吗?”栖霜轻声问,“为了我。”
顾锁寒喉结微动,烛光在他深不见底的眸中明明灭灭。
“你想多了。”他声音低哑。
栖霜忽然站了起来,仰起脸,温热呼吸拂过顾锁寒紧绷的下颌,“那义兄又为何要动谢怀远?你本可以作壁上观。”
阴影里,顾锁寒眸光暗沉如水,“你觉得是为什么?”
栖霜不退反进,指尖轻点在他心口,“或许......义兄这里,对我过意不去。”
“自作聪明,”顾锁寒猛地扣住她手腕,制止她进一步的动作,“让你活着,不过是因为比死了更有用。”
“只是有用?”她追问,语气平静,却步步紧逼。
两人在烛影里无声对峙,距离近得能看清彼此眼中跳动的光焰。那些未竟的话语与试探,都在这一刻无声涌动。
最终,顾锁寒后退半步,重新没入阴影。
“图,三日后我要见到,”他转身欲走,却在窗口顿住,“若是秦家敢为难你,告诉我。”
话音未落,人已消失在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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