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和亲
那夜之后,沈鸾澜真的再未见过沈瀛。
仿佛那场撕心裂肺的冲突从未发生,又或者,那声“兄妹”如同最锋利的铡刀,彻底斩断了两人之间所有藕断丝连的、不合时宜的牵绊。栖梧宫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甚至比以往更加沉寂。宫人们行走间都放轻了脚步,连素云姑姑也很少在她面前提及“二殿下”三个字。
日子一天天过去,春深夏浅,宫墙外的蝉鸣开始聒噪。沈鸾澜强迫自己将全部心神投入到那些琐碎的宫务和枯燥的礼仪学习中,试图用忙碌填满所有空暇,不去想那双猩红的眼睛,不去想那夜冰冷的对峙,更不去想那句“我们是兄妹”背后,自己心头那丝连自己都唾弃的、隐秘的钝痛。
只是偶尔深夜梦回,还是会惊出一身冷汗,梦里有时是他捏碎她手腕的暴戾,有时是他转身离去时那万念俱灰的背影。
她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在一种刻意维持的、死水般的平静中,缓缓流淌下去。直到她及笄满一年,或者更久,或许父皇会为她择一门合适的亲事,让她离开这座令人窒息的宫廷,去过一种虽然未知、但至少可以摆脱这一切的生活。
直到那一日清晨,天还未亮透,素云姑姑便带着数名宫女,捧着异常隆重华贵的礼服与首饰,神色凝重地来到她寝殿。
“公主,快些梳妆,陛下传旨,请您即刻前往宣政殿。”素云姑姑的声音比往日更加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沈鸾澜心中蓦然一沉。宣政殿?那是举行大朝会、接见外臣使节的正殿。她一个深宫公主,若无特殊缘由,绝无可能被传唤至那种地方。
“何事如此紧急?”她忍不住问,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素云姑姑垂下眼,避开了她的目光:“奴婢……不知。公主还是快些准备吧,莫让陛下久等。”
那套礼服是最高规格的公主朝服,玄色为底,上用金线绣着翱翔九天的鸾凤,裙摆曳地,广袖逶迤,繁复沉重得几乎让她喘不过气。头上的赤金点翠冠更是分量不轻,缀满珍珠宝石,垂下的流苏几乎遮住她半张脸。镜中的自己,盛装华服,眉目被精心描绘,美得如同画卷里走出的神女,却也陌生得让她心悸。
她像个精致的人偶,被宫女们簇拥着,坐上步辇,一路沉默地朝着宣政殿行去。清晨的皇宫,雾气未散,朱墙金瓦在朦胧中显得格外森严压抑。她的心跳,随着步辇每一次规律的起伏,越来越快。
宣政殿内,文武百官分列两旁,气氛庄严肃穆。她低着头,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由宫人引着,走到御阶之下,依礼跪下。
“儿臣叩见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有些细弱,却清晰可闻。
“平身。”御座之上,皇帝沈旨的声音传来,平淡无波。
沈鸾澜谢恩起身,垂首立在一旁,眼角余光却瞥见御阶一侧,站着一位服饰迥异、气度不凡的年轻男子。他身着色彩鲜丽的锦袍,绣着雄鹰图腾,鼻梁高挺,眼窝深邃,肤色微深,此刻正目光灼灼地望向她,嘴角噙着一抹势在必得的微笑。
她的心猛地一跳。这个人……她隐约有些印象,似乎是前些日子抵达京城的越国使团首领,越国最受宠爱的王子,黎誊。
就在这时,礼官手持玉笏,上前一步,高亢清晰的声音响彻大殿:
“越国黎誊王子,仰慕大朝天威,心仪公主风华,今日特于殿前,求娶大朝第九公主,赢玉公主,缔结两国秦晋之好,永固边疆!”
求娶?!
赢玉公主?!
沈鸾澜脑中“嗡”的一声,仿佛有惊雷炸响。她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御座上的皇帝,又看向那位志得意满的越国王子,脸色瞬间褪得惨白。
和亲?要她去和亲?嫁给这个素未谋面、来自遥远异国的王子?
不!不可以!
“父皇!”她失声惊呼,甚至忘了这是在庄严肃穆的朝堂之上,声音里充满了惊恐与抗拒,“儿臣……”
御座上的皇帝沈旨,神色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早有预料的淡然。他轻轻抚了抚下颌的胡须,目光扫过殿下脸色惨白的女儿,又掠过一侧垂手而立、看不清神色的二皇子沈瀛,最后落在那越国王子身上,缓缓开口,声音洪亮,带着帝王的威严:
“越国王子诚意可嘉。此事,确系朕早前与越国主便有商议。”
早有商议!
这四个字,如同冰锥,狠狠刺入沈鸾澜的心脏。原来,这一切早已注定?她像个傻瓜一样被蒙在鼓里,直到今日,被推到这大殿之上,如同待价而沽的货物,被告知她的归宿?
巨大的屈辱和绝望瞬间淹没了她。她浑身冰冷,指尖深深掐入掌心,才勉强维持住站立,没有当场晕厥。
皇帝顿了顿,似乎斟酌了一下语气,目光重新回到沈鸾澜身上,语气稍缓,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裁决意味:
“至于吾女赢玉,今年方才十六,年纪尚幼,且久居深宫,不谙世事。远嫁异国,恐多有不适,实属不妥。”
不妥?
沈鸾澜的心刚刚提起一丝微弱的希望,却又听皇帝继续道:
“然,两国交好,乃社稷之福,黎誊王子亦是一表人才,英武不凡。此事关乎国体,不可轻率。”
他话音一转,目光变得深远:“依朕看,不若暂缓婚期。赢玉可在宫中再多留两年,学习礼仪,熟悉事务。待年满十八,再行完婚之礼,届时我朝亦会备足嫁妆,风风光光送公主出嫁,以显两国情谊。”
两年。
不是拒绝,是缓刑。
两年后,她年满十八,便要踏上远嫁异国的不归路。
沈鸾澜呆呆地站在那里,只觉得耳畔嗡嗡作响,皇帝后面又说了些什么,百官如何反应,那位越国王子是何表情,她全都听不清,也看不清了。
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缓缓移向御阶另一侧,那个自从她进殿后,便一直沉默垂首、仿佛与这一切毫无干系的玄色身影。
沈瀛。
她的二哥。
他就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如松,面色平静无波,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仿佛殿上正在决定他妹妹命运的大事,与他毫无关系。
可是……真的与他无关吗?
“赢玉”封号……大哥的突然远调……还有那夜他近乎疯狂的占有宣言……
一个冰冷彻骨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她的脑海:这一切,会不会……也是他算计中的一环?将她推向和亲的绝路,让她别无选择,只能彻底依附于他?或者……这只是他计划中的一步,他自有办法扭转?
不,不会的。他是皇子,怎能干涉父皇与别国的和亲决策?而且,他怎么会舍得将她远嫁?
可如果他真的……那么那夜她的反抗,她的“讨厌”,她的“兄妹”之论,是否加速了这一切的发生?
沈鸾澜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发黑,几乎要站立不住。
而御座上的皇帝,已做出了最后的裁定:“此事,便如此定下。礼部、宗人府着手筹备相关事宜。退朝!”
“退朝——”内侍尖利的唱喏声响起。
沈鸾澜如同提线木偶般,机械地随着众人行礼,然后被宫人搀扶着,一步步走出那令人窒息的大殿。
殿外的阳光刺眼,她却只觉得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两年。
她的命运,已然被标好了价码和期限。
而那个她曾依赖、恐惧、又试图逃离的人,此刻在想什么?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仿佛一只被困在琥珀里的飞虫,看似拥有华丽的外壳和暂时的安宁,实则早已被无形的树脂层层包裹,凝固了生机,只待时间一到,便被彻底封存,送往未知的远方。
前路茫茫,再无归途。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