炽热的38％共鸣

　　大课间的预备铃刚响过第三秒，初三（9）班教室顶上的广播突然“滋啦”一声炸开，电流声像根生锈的铁丝，在天花板和墙壁间胡乱刮擦。原本趴在桌上补觉的男生猛地抬头，转笔的女生手一抖，笔“啪”地掉在地上，滚到宁昭的课桌脚边。

　　喧闹声像被掐断的磁带，瞬间凝固。所有人都盯着那团嵌在白墙上的白色喇叭——这个时间点，广播里本该飘出体育老师浑厚的嗓音，喊着“各年级到操场集合，准备跑操”，今天的电流声却拖得格外长，像冬天晾在窗外的湿围巾，被风抻得晃晃悠悠。

　　“通知：因夜间降雪伴随冻雨，操场塑胶跑道结冰，摩擦力系数低于安全值，初中部暂停今日跑操。”播音员的声音终于从杂音里钻出来，带着点刚睡醒的含糊，“各班在教室上自习，保持安静。另，高中部跑操路线调整至教学楼西侧水泥通道，按原计划进行，请注意防滑。”

　　教室里先是三秒的死寂，接着爆发出一阵被捂住的欢呼。周野葵攥着的钢笔在草稿纸上戳出个小黑洞，她兴奋地用胳膊肘撞宁昭：“太好了！不用去冰场溜冰了！我昨天还看见初一的在操场摔成串儿，跟多米诺骨牌似的——哎，高中部还要跑？沈竣舟他们得去？”

　　宁昭正用指尖捻着物理练习册的页角，听见这个名字时，指腹下的纸页突然发皱。她抬眼看向窗外，操场的积雪被昨夜的冻雨浇成了冰壳，阳光斜斜地打在上面，反射出刺眼的光，像铺了一地碎玻璃。确实不适合跑操，初中部的跑操路线正好绕着操场中心的草坪，现在踩上去肯定得打滑。

　　但高中部不一样。他们的跑操路线在教学楼西侧的水泥通道，那里有屋檐挡着，积雪少，早上保洁阿姨又撒了融雪盐，大概还能走。

　　“他肯定得去，”林昼声转着笔，笔杆在指间划出银色的弧，“沈竣舟是高一（1）班的体育委员，每次跑操都带队喊口号，再说他昨天朋友圈发了双新的防滑鞋，特意拍了鞋底，说纹路深度1.7毫米，摩擦系数足够应付结冰路面。”

　　宁昭的耳尖有点发烫。她当然看到那条朋友圈了。照片里的运动鞋斜放在尺子旁，1.7毫米的纹路被红笔圈出来，配文是“μ=0.17，足够了”。那时她正在算一道关于摩擦力的物理题，笔尖悬在草稿纸上，墨水滴在“17”这个数字旁边，晕开个小小的圈，像个没敢点下去的赞。

　　预备铃的余音还在走廊里荡，像根被敲响的音叉。初中部的教室陆续亮起灯，窗户玻璃上的冰花开始融化，往下淌着细细的水流。而高中部的脚步声已经从楼梯口涌了过来，沉重又整齐，一步一步踩在台阶上，发出“咚咚”的声响，像远处传来的低频振动，顺着墙壁传到初三（9）班的教室里。

　　宁昭突然想起自己的保温杯空了，刚才早读课喝的热水早就凉透。她抓起杯子站起来：“我去接杯水，顺便去趟洗手间。”

　　周野葵冲她挤眼睛：“去吧去吧，说不定能偶遇呢——哎，接水要这么久？”

　　宁昭没回头，脚步已经跨出了教室门。走廊里的风比教室里冷，吹得她脖子缩了缩，校服领口蹭到下巴，有点痒。

　　从初三（9）班教室到洗手间，要穿过整条西走廊，经过连接初中部和高中部的楼梯口。这段路平时走三分钟，今天宁昭却走得格外慢，像在测量地砖的长度。

　　走廊的地砖是浅灰色的，每块边长60厘米，她数着自己的步子，一步正好跨两块砖。走到一半时，手机在口袋里轻轻震动了一下，是微信的提示音。她停下脚步，指尖在口袋里摸到手机的轮廓，犹豫了两秒，还是没拿出来——大概率是周野葵发的“偶遇了吗”，或者林昼声分享的物理错题，但也有可能……

　　她甩了甩头，像要把某个名字甩出去。走廊尽头的窗户没关严，风卷着雪沫子扑进来，打在脸上有点疼。她想起物理课上学的“气流速度与压强”，窗外的风速快，压强小，所以雪沫子才会往走廊里钻，就像某些明明该远离的东西，却总往视线里闯。

　　洗手间门口的饮水机旁，两个高一的女生正对着镜子补口红，声音压得很低，却能清晰地传进宁昭耳朵里。

　　“沈竣舟今天居然穿了校服外套，他平时不都穿冲锋衣吗？”

　　“可能是因为跑操要带队吧，昨天看他朋友圈发的防滑鞋，特意配了句‘准备好应对低温’，谁知道今天这么冷。”

　　“他朋友圈是不是只对特定人开放啊？我怎么看不到那条？”

　　“不知道，反正他朋友圈挺奇怪的，总发些物理题似的动态，什么17厘米摆长，17赫兹频率，谁看得懂啊……”

　　宁昭接水的手顿了顿，热水从出水口涌出来，溅在杯壁上，烫得她指尖一缩。保温杯的盖子“哐当”一声掉在台面上，在安静的洗手间里格外响亮。那两个女生转过头，看见她时愣了一下，然后匆匆走了。

　　她捡起盖子，慢慢拧在杯子上。镜面里的女生脸色有点白，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乱翘，校服领口沾了点雪沫子。她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指尖划过脸颊，触到皮肤下微微发烫的温度，像揣了个小小的暖手宝。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这次她掏了出来，屏幕上跳出的却是微信运动的提示：沈竣舟刚刚走了17步。

　　她的心跳漏了半拍。微信运动她早就关了通知，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开了——大概是上周清理后台时不小心点到的。她看着那个“17步”，突然想起他的教室在三楼东侧，离楼梯口正好17步的距离。

　　也就是说，他现在可能已经走出教室，在往楼梯口走了。

　　宁昭迅速关掉屏幕，把手机塞回口袋，抓起保温杯往教室走。脚步比来时快了些，鞋底蹭过地砖，发出“沙沙”的声响，像在追赶什么，又像在逃离什么。

　　离楼梯口还有五米远时，宁昭就听见了脚步声。不是跑操的集体步伐，是单个人的，频率很快，带着点规律的“嗒嗒”声，像是鞋底敲击台阶的声音。

　　那声音很特别，不是运动鞋踩在水泥地上的闷响，而是带着点清脆的回声，像……像防滑鞋的橡胶底敲在瓷砖台阶上。她的脚步下意识地慢下来，后背轻轻抵住走廊的墙壁。

　　墙壁是空心砖的，传导声音的效果不太好，但她还是能清晰地分辨出，脚步声正在从三楼往下走，一步，两步，三步……每一步的间隔都几乎相同，像用秒表校准过一样。

　　她的指尖抠着墙壁上的瓷砖缝，那里有块松动的瓷砖，被前几届学生抠得边缘发毛。她记得初二那年，物理小组在楼下做单摆实验，她就是靠在这面墙上，看着沈竣舟调整摆线的长度，嘴里念叨着“17厘米，刚好能共振”。那时他的声音穿过走廊传过来，和现在的脚步声，有着奇妙的相似频率。

　　脚步声在三楼的楼梯平台停住了。

　　宁昭的呼吸突然变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她能感觉到有人站在那里，隔着一个转角的距离，能闻到从楼梯口飘过来的、淡淡的薄荷味——那是沈竣舟常用的洗衣液味道，去年物理竞赛集训时，她在他的外套上闻到过。

　　她深吸一口气，决定直接走过去。反正只是同校同学，即使之前有过不愉快，打个招呼或者干脆装作没看见，都很正常。她攥紧手里的保温杯，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然后迈步转过了那个转角。

　　沈竣舟就站在楼梯平台的正中央。

　　他背着黑色的书包，校服拉链拉到最顶，露出里面灰色的连帽卫衣，帽子边缘沾了点雪粒。他大概是刚从教室出来，手里攥着个银色的保温杯，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楼梯间的窗户没关严，风卷着雪沫子扑进来，吹得他额前的碎发轻轻晃动，像水草在水里摇摆。

　　四目相对的瞬间，时间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

　　宁昭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他比三个月前好像高了点，下颌线更清晰了些，眼睛在阳光下显得很亮，像盛着融化的雪水。他的眼神里没有惊讶，也没有尴尬，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像在观察某个物理现象——比如，测量一个物体在特定环境下的反应。

　　而他的目光，也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然后缓缓下移，落在她手里的保温杯上。那是个浅蓝色的杯子，上面印着小熊图案，和她之前掉在操场的那块橡皮上的图案一模一样。他的视线在小熊的耳朵上顿了顿，那里有块小小的磨损，是上周被她不小心摔在地上磕的。

　　走廊里很安静，能听见窗外的风声，能听见楼下高中部集合的哨声，还能听见自己心脏撞在肋骨上的声音——“咚咚，咚咚”，频率稳定，像节拍器在响。她突然想起他朋友圈里那条关于心率的动态：“安静时的心率约为60次/分钟，运动时会升高”，此刻她的心率，大概早就超过了运动时的标准。

　　沈竣舟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目光从她的保温杯移开，落到她的帆布包上。包上的小熊挂件正随着她的呼吸轻轻晃动，那个被雪水浸过的小熊，洗得有点发白，此刻却像突然活了过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宁昭先移开了视线。她的鞋尖对着地面的瓷砖缝，那里有块没擦干净的水渍，形状像个模糊的“17”。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还停留在自己身上，像一束温暖的光，落在后背的校服上，熨帖得让人不想移开。但她还是攥紧了书包带，指尖抠着帆布上的纹路，快步往教室的方向走。

　　擦肩而过时，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薄荷味，混着雪的清冽，像冬天里的一道冷光。他的保温杯不小心碰到了她的书包侧袋，发出“咚”的一声轻响，像两个频率短暂的交汇。她没有回头，脚步快得像在逃离什么，又像在追赶什么，直到拐进初三（9）班的走廊，才敢放慢速度，靠在墙上大口喘气。

　　楼梯平台上，沈竣舟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的方向，手里的保温杯还保持着刚才碰撞的姿势。风从窗户灌进来，吹起他校服的衣角，露出里面卫衣上印的一行小字：“共振频率：17Hz”。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保温杯，刚才碰到她书包的地方，沾了点浅蓝色的绒毛，像从她的小熊挂件上掉下来的。

　　他伸出指尖，轻轻捏起那点绒毛，对着光看了看，然后转身下楼。脚步声重新响起，一步，两步，三步……这次的频率，比刚才快了些，像被什么东西打乱了节奏。

　　宁昭回到教室时，周野葵正趴在窗台上，半个身子探出去，像只张望的小松鼠。看见她进来，立刻招手：“你可算回来了！快来看，高中部开始集合了！”

　　林昼声也凑在窗边，手里拿着本物理练习册，却一页没翻。“沈竣舟刚下去，正在整队呢，你看他站在最前面，背挺得笔直，跟标杆似的。”

　　宁昭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教室的窗户正对着西侧的水泥通道，高中部的学生正排着队往那里走，黑压压的一片，像条流动的河。沈竣舟确实站在高一（1）班的排头，手里拿着个红色的领跑旗，旗子上印着“高一（1）班”的字样，在寒风里猎猎作响。

　　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突然抬起头，目光穿过人群，精准地落在初三（9）班的窗口。宁昭的心跳猛地一缩，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了躲，只露出半只眼睛。

　　“他在看这里！”周野葵兴奋地拍她的胳膊，“绝对是在看你！你看他刚才是不是笑了一下？”

　　宁昭顺着她的话看过去，沈竣舟已经转过头，正在喊口号：“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声音透过窗户传进来，清晰得像在耳边。他的声音比平时低沉些，带着点寒风里的沙哑，却格外有穿透力，像敲响的钟。

　　跑操开始了。高中部的队伍沿着水泥通道慢慢移动，沈竣舟跑在最前面，步幅均匀，手臂摆动的幅度都像是用尺子量过的。宁昭数着他的步子，一步，两步……到第十七步时，他正好经过教学楼的拐角，身影消失在视野里。

　　“他跑步都这么物理化，”林昼声翻着练习册，“步频稳定，步幅一致，简直是活生生的运动力学例题。”

　　“我觉得他是故意的，”周野葵托着下巴，“你看他刚才看我们窗口的眼神，绝对是知道你在看他。还有刚才在楼梯口，你们俩对视了那么久，就没说句话？”

　　宁昭的脸颊有点发烫，转身回到座位上，翻开物理练习册。“没什么好说的，就是碰巧遇见了。”

　　“碰巧？”周野葵跟过来，趴在她的桌子上，“碰巧在他下楼的时候去洗手间？碰巧在他看窗口的时候你也在看？宁昭，你别自欺欺人了，他明显是在跟你互动啊，从朋友圈点赞到楼梯口对视，再到现在的‘遥望’，这简直是连续剧！”

　　宁昭没说话，指尖在练习册上划过“共振”两个字。课本上的定义被红笔标了出来：“当驱动力的频率等于物体的固有频率时，物体做受迫振动的振幅最大，这种现象叫做共振。”她想起刚才在楼梯口的对视，想起他跑步时的步频，想起他朋友圈里所有关于“17”的数字，突然觉得，他们之间的频率，好像正在慢慢靠近。

　　手机在桌洞里震动了一下，是条微信消息。她的心猛地一跳，迅速拿出来看，却是妈妈发来的：“晚上想吃什么？”她松了口气，又有点莫名的失落，回复了“都行”，然后把手机塞回桌洞。

　　窗外的跑操声渐渐远了，变成模糊的口号声。宁昭看着练习册上的单摆示意图，突然想起沈竣舟朋友圈发的那张钢尺照片，17厘米的刻度处被红笔标出。她拿出尺子，在练习册上量了量，从页边到“共振”两个字的距离，正好是17厘米。

　　她的指尖在那个距离上轻轻敲了敲，像在发送某种信号。

　　跑操结束时，大课间已经过去一半。高中部的学生三三两两地往教学楼走，走廊里又响起了密集的脚步声。宁昭想去还物理老师昨天借她的竞赛辅导书，抱着书走到门口，正好撞见周野葵和林昼声在讨论中午去吃什么。

　　“食堂今天有糖醋排骨，去晚了就没了！”周野葵拉着林昼声的胳膊，“宁昭，你去不去？”

　　“我先去还本书，你们先去吧。”宁昭摇了摇头。

　　物理老师的办公室在三楼东侧，靠近高中部的楼梯口。她抱着书慢慢走着，走廊里人来人往，大多是穿着深色校服的高中生。她低着头，尽量避开人群，却还是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

　　“对不起！”她连忙道歉，抬起头却愣住了——是沈竣舟。

　　他刚跑完操，额头上带着薄汗，校服外套敞开着，露出里面的灰色卫衣。看见她，他似乎也有点惊讶，手里的领跑旗差点掉在地上。“没事。”

　　走廊里人来人往，他们站在原地，显得有些突兀。宁昭抱着书的手紧了紧，书脊硌得手心有点疼。“你……刚跑完操？”她问了句废话，脸颊发烫。

　　“嗯。”沈竣舟点点头，目光落在她怀里的书上，“竞赛辅导书？”

　　“嗯，昨天借物理老师的，现在去还。”宁昭的声音有点小，像蚊子哼哼。

　　他的目光在书的封面上停留了几秒，那是本《物理竞赛真题解析》，第17页的角被折了起来。“这本书第17页有道题的解析错了，”他突然说，“单摆共振的条件那里，少算了一个变量。”

　　宁昭愣了一下。她昨天正好看到第17页，确实觉得解析有点不对劲，但没太在意。“你怎么知道？”

　　“我看过。”沈竣舟的语气很平淡，像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上次在物理老师办公室看到的，顺手改了一下，用红笔标的。”

　　宁昭想起书里第17页那行突兀的红笔批注，字迹凌厉又熟悉，当时还以为是老师改的，原来竟是他。她低头翻开那一页，红笔标注的“振幅变量修正”几个字在阳光下泛着暖光，像道跨越了时空的注解，恰好落在她昨天犹豫再三的地方。

　　走廊里的喧闹声仿佛突然退远，只剩下两人之间细碎的呼吸声，和窗外重新飘起的雪花落地的轻响，一并融进那道17页的批注里，成了无人知晓的共振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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