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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林葬故
妖主迎着青芷审视的目光,知道再也瞒不下去,索性挺直了脊背,坦然承认:“是!当年战后妖族伤亡惨重,篱婴虽败却有仙族相帮。我若当时揭发仙族,只会让妖族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唯有先让篱婴归顺,才能保全妖族根基。”
他沉默了片刻,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语气变得格外沉重:“青龙族向来中立,臣明白如今仙界势弱,可仙主当年为了私欲恶意挑起战端,害得我妖族王室几近灭族,其心肠歹毒可见一斑!如今听闻少主打算与仙界少君成婚,臣斗胆一问——若少主与仙界联姻,我妖族王室,日后还能有延续的可能吗?”
话音落下,殿内陷入死寂,只有殿外白绫飘动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入耳中,更添几分压抑。
青芷扶额轻叹,眉宇间凝着几分沉郁,目光落向妖主时添了丝锐利:“关于天族,可还有没说的?”
妖主垂着眼帘,指尖微蜷,声音压得低平:“没有了。”
“确定?”青芷眸色一沉,身子倏然前倾,视线如织般紧锁住妖主的眼睛,语气里裹着不容置喙的郑重,“往后再说出什么来,我可不予处置了。”
妖主喉结滚了滚,沉默片刻才哑声应道:“是。”
青芷见他这般模样,终是松了些神色,起身伸手将人扶起,掌心覆在他肩头轻轻拍了拍:“我已昭告三界的事,断没有更改的道理,定会给妖族一个妥善的交代。”说罢,便收回手,转身快步离去。
刚踏出殿门,便撞见守在廊下的砚行。青芷眼底的冷硬霎时融了些,却又缠上几分说不清的复杂,终究没多言语,只是上前拉住砚行的手,径直往墨风祁所在的方向去。
此时人界正是春深时节,漫山桃林开得热烈,粉白花瓣乘着风簌簌落下,像一场温柔的雪,几乎要将树下静坐的身影彻底掩埋。墨风祁怀里抱着颂乔,脊背挺得僵直,却又透着说不出的颓丧——他就那样呆呆坐着,空洞的眼眸望着前方虚空,连眨眼都显得迟缓。怀中人的脸颊早已失了血色,微微瘪下去,全靠着一丝法力裹着,才勉强保得肉身不腐。
青芷站在不远处,望着那抹孤绝的背影,到了嘴边的劝慰竟堵在喉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砚行握着她的手紧了紧,拉着她缓步走过去,伸出另一只手轻轻覆在墨风祁的肩膀上,声音放得极柔:“对不起,若我们能再早一步……”
墨风祁闻言,嘴角牵起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谁能想到,一个母亲会对自己身怀六甲的女儿下此狠手?”他猛地攥紧了怀里的颂乔,指节泛白,眼泪毫无预兆地砸在衣襟上,“我明明知道篱婴这些年一直神神叨叨,为什么不寸步不离守着颂乔?是我对不起她……是我害了她,是我...是我...””
哭声渐渐染上撕心裂肺的痛,震得周遭的花瓣落得更急。青芷听得心头发紧,刚想上前劝两句,却被砚行轻轻拉住。砚行对着她摇了摇头,唇瓣贴在她耳边轻声道:“让他哭出来,比憋在心里好。”
不知过了多久,墨风祁的哭声才渐渐低下去,只剩下压抑的抽噎。
砚行这才缓缓开口,声音温和得像春日里的风:“从前我下凡历劫,尝过人世苦难,曾问过仙界掌管人族命数的因果树灵——‘为什么人总要拼尽全力生下一个孩子?’树灵说,‘为的是有始有终,生生不息。人族的孩子,从降生的那一刻起,命数便缠着家世渊源,或好或坏早已落了影,但最初来时,无一不是裹着期盼的。或许为家族延续,或许为血脉传承,或许为圆自己一个念想,也或许是孽。’”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墨风祁怀里的颂乔身上,语气添了几分柔意:“颂乔最初,定然是被满心期盼着来的。一看此地就知道他父亲有多疼爱她。—你把她带来这里,她心里定然是欢喜的。”
“先前在星旭殿,之前在星旭殿时,我就发现颂乔人族的思想特别重。寻常人得了灵力,巴不得早日摆脱‘凡人’的身份,可她不一样。我曾问过她缘由,她笑着说,‘我只是想永远记住我父亲,我儿时过的很快乐。父亲走时,我还太小,就跟着母亲去了妖人族。等我后来学会了法术,才知道父亲的尸身竟被荒置了百年。人族讲究入土为安,我便用双手给父亲挖了个墓穴将他安葬。可即便这样,却也难赎我心中的愧疚。后来我就买了好多人界的书,学着人间的礼仪过日子——我想留住我父亲的影子,哪怕母亲最不喜欢我这样。’”
砚行的声音渐渐轻了些,却字字落在墨风祁心上:“不过我看得出来,自她与你交心之后,日子过得是真的幸福。你们的孩子,并非双亲都是孔雀族,没法用雀衔株护住,可颂乔走的时候,心里是信着青芷能护住孩子的,她也想着,终于能见到日思夜想的父亲了……或许,她走的时候虽有不舍,却也是安心的。只是舍不得你,舍不得这份刚暖热的时光。”
他伸手拍了拍墨风祁的后背,语气里带着几分提议,又藏着几分慰藉:“我们把颂乔和孩子,葬在她父亲旁边吧。人间的木屋,我最会修缮,往后这里便安稳了,你也能常常陪着她们。”
墨风祁通红的眼眶里又蓄满了泪,听完这番话,紧绷的脊背缓缓松弛下来,像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从心头卸了去。他用力点了点头,泪水顺着脸颊滚落,砸在地上的花瓣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一直隐在桃林深处的润荷,见此情景才缓缓现身。她脚步极轻,走到近前时,声音带着几分哽咽:“我来扶着颂乔姐姐吧。”
墨风祁猛地抬头,看清来是润荷,随即缓缓松开了紧抱的手。他踉跄着走到不远处润荷父亲的坟前,双膝跪地,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而后便俯身,用双手一下下刨着坟边的泥土。指尖被石子磨破,渗出血丝,他却似毫无所觉,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动作,每一下,都像是在把心底的痛与念,轻轻埋进这方桃林里。
墨风祁俯身,小心翼翼将颂乔抱在怀里,动作轻得像捧着易碎的琉璃。屈膝半跪,指尖轻轻拂过颂乔苍白的脸颊,才缓缓将人放进土穴中。
风忽然漫过桃林,卷起几片粉瓣,也吹乱了颂乔额前的碎发。墨风祁下意识抬手想去拢,指尖刚触到发丝,却猛地顿住——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指缝间还沾着新鲜的泥土,掌心、指腹全是刨土时磨出的血痕,暗红的血痂混着泥屑,斑驳得刺目。
他猛地收回手,慌乱地在衣襟上反复蹭着,动作急得几乎要搓破衣料,仿佛那双手沾着什么污秽,生怕哪怕一丝血泥蹭到颂乔的发间。直到掌心的血痕被蹭得模糊,他才停下动作,却依旧不敢再碰,只是跪在墓穴边,俯身凝望着颂乔,一遍又一遍地看,像是要把她的模样刻进骨血里。
风卷着花瓣落在他肩头,也落在颂乔的衣襟上,时光仿佛在这方桃林里凝滞。不知过了多久,墨风祁才缓缓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茫然被一种沉重的决绝取代。他抬手抓起身侧的泥土,指尖颤抖着,一点点推向墓穴,看着土粒落在颂乔的衣摆上,看着她的身影被泥土渐渐掩埋,每推一把,喉间都溢出一声压抑的呜咽。
润荷站在一旁,看着他单薄的脊背抖得厉害,终是忍不住想上前帮忙,却被砚行轻轻拉住。砚行对着她摇了摇头,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不忍:“让他自己来,这样他心里能好过些。”
润荷攥紧了衣角,终究是停下了脚步,只是红着眼眶,默默看着墨风祁一点一点地填土,直到一方小小的土包在桃树下立起,他才脱力般向后倒去,背靠着新坟,双手撑在地上,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的桃林,不知在想些什么,也不知过了多久,连肩头落满了花瓣都未曾察觉。
青芷擦干眼角的湿意,拉着润荷一起,学着人间祭奠的礼数,屈膝躬身,对着土包深深行了三礼。烛火在风里摇曳,映着两人肃穆的侧脸,也映着坟前散落的桃瓣。
礼毕后,青芷走到润荷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这里你陪着他,我还得去仙界。有任何事,立刻召唤我。”
润荷点了点头,声音还有些哽咽:“我会照看好他的,让颂乔姐姐安心。”
青芷又转头看向那个靠着土包的身影,目光里藏着几分担忧,却终究没再多说,只是对着砚行递了个眼神。两人转身准备离去,刚走出没几步,身后忽然传来墨风祁的声音。
那声音很轻,带着刚哭过的沙哑,却异常清晰:“谢谢你。”
砚行脚步一顿,回身看向他,唇边挤出一抹浅淡却温和的笑,对着他轻轻颔首,而后才转身,与青芷一同循着桃林小径离去。风再次吹过,卷起满地花瓣,将几年的相伴,留在了这方葬着思念的桃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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