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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青云彩淡
袁子荆领着袁吾善,骑着北府军队里的一匹马,临行作别。
找不到他。
霍伤竹心无旁骛地找楼。
那应该是一座高楼,恢宏华丽,不可能藏得那么好。
袁子荆问他:“你到底要干嘛?”
“他们狗咬狗,还不允许我守好自己一亩三分地以后找个采菊东篱下了?”
袁子荆气得:“你放屁!你就是想回建康!”
霍伤竹摊手:“……你看,你不是知道。”
知道他的行踪,却不知道他此行的目的,这比什么都不知道还让人难受。
“你的事做完了。”
“不然呢?”
“你要和我回建康吗?”
袁子荆摇头:“那里离皇宫太近。”
霍伤竹点头,看向会稽山,试图确定百尺高楼可能屹立不倒的地方。这个地方曾经也有一座宫殿?他应该信吗?
“殿下今日这么多人面前下你面子,不生气?”
“生气?她杀鸡儆猴用别人不合适,在我这里才方便。”霍伤竹说,“毕竟操刀这种事情,还是熟人下手比较自然。不然你说,她怎么不找你?”
袁子荆说不过他:“袁家在荆州找我,我和吾善即刻启程。若是有好消息让我们改变主意去建康,我再差人通知。你从建康回荆州的时候也记得告诉我。至于殿下,还是不用带回荆州来了。”
“你想让她解决司马文思吗?你有没有想过,她身上就是司马血脉。”
“你与她朝夕相处,友爱互助。可我,不过是一个求公道的外人。”
“子荆,你想法错了。”
“错也有错的方法,目的达到就无可挑剔。”
“冷静点。”霍伤竹说,“她做的局,什么东西都是雪泥鸿爪。我们没有任何证据。如果不是她自己说,这辈子你也不会知道。”
“我已经够冷静了!”袁子荆冷笑,“我已经够冷静了。”
“你知道她要找的是什么吗?”
霍伤竹看向他。
袁子荆慢慢说出答案:“长武公主的皇陵。”
“伤竹,她要找的是她母亲的坟墓。你会帮她吗?”
他问完,没有期待回应。
一夹马腹,快马加鞭地走了。
空山上前:“将军,我们还要派人搜山吗?”
霍伤竹发愣。
良久,干干道:“……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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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同书要了一间屋子、一端砚、一匹画布、一支笔、一根墨条。
她的记忆力不好,依托着过硬的笔力才勉强可以辨认出是当年她幻化出的悬铃楼的样子。
一座制式普通的山中悬楼,似道观、似宝塔、似皇宫。
这些年,她画过太多次了,不知是她画楼,还是楼画她。
空山在一旁侍墨,看她画楼也不言语不声张。然后她就信马由缰画了一个可可爱爱的人头,下面写歪歪扭扭的“空山”两个字。
空山看了一眼相幽,从表情里读出相幽习以为常。
殿下问他怎么不抗议,空山笑:“殿下处事冷静,平日里又不苟言笑,净说些让人去死的话。空山不敢给自己找罪受,怕生了自己愚笨的窝囊气。”
翁同书:这就是口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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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伤竹找不到她的楼。
他无能为力。
这在翁同书的意料之内,希望又落空一场。
她花了大部分时间在画眼前见到的会稽山和悬铃楼,又临摹自己手腕上七角页铃的纹样。
把纹样放在画好的山间楼上,在窗边,双手合十,默念口诀。
再豪情万丈地推开。
推开这扇窗户。
映入眼帘的还是此时此刻真实的。
翁同书对着空窗景发了一回呆,告诉自己:不要紧,画出来的和现实总是不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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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不到也正常。”她说。
霍伤竹心头落了一块石头,安定地问:“还找吗?”
“找。”她斩钉截铁,“我有我的办法。”
“怎么不用?”
翁同书木着脸:“下不去手。”她怕疼。
那道口子一拉,疼得人死去活来。
翁同书举起刀,屏住一口气:“长痛不如短痛。”
她的动作又快又狠,慌得霍伤竹拿自己的手去挡。翁同书蓦地偏锋,吓了一跳。
霍伤竹攥紧她的刀柄,问:“很重要吗?”
“……”
“重要到你要伤毁自己吗?”
翁同书略略反应了一下:“就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的父母也归西……”
“我在问你!”霍伤竹语气很凶,“重要到你必须平白无故挨一刀吗!”
“这是我的方法。”翁同书看着手腕上的铃铛,抬头看远方,“那是我的道心。”是她的执念。
翁同书说:“楼在,信仰在,道心在。如果楼不在,道心破碎,我会死的。”
她的表情不在开玩笑。
霍伤竹压着刀的手松动了。
他的眼神里变成翁同书无法理解的一种情绪。
翁同书把七角页铃握在手心,电光火石之间,眼前白茫茫一片。
她狭窄的视域里,只有一片纯白无瑕的白色。
下雪了。
好像,是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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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同书从床上醒来,掀开帘子。
相幽迎上来:“殿下您醒了。”
翁同书看着她的脸,觉得陌生。
相幽不敢看她的眼睛:“右仆射求见。”
翁同书回神,修整好,相幽领着她见客。
谢景带着自己身边的侍童一同请礼,看到她面色红润,长出一口气说:“善哉善哉。”
“殿下要找的十几年前曲水流觞的原生地老朽记得,也替殿下找过,危楼并不在此处。”
“如若一定要找,殿下大可去与司空周旋,今日霍将军之子亦在此处,却无蛛丝马迹。只怕斯人已逝,物是人非了。”
翁同书不管不顾:“奇门遁甲是清华先生做的?先生知道我要找谁?”
她几乎要扑过去。
谢景退后半步。
“不算。”谢景说,“只是觉得皇室公主慧极,不可拘泥于池中。在下想帮一把。”
“清华先生见过孤的阿母吗?”
谢景措手不及,然后抑扬顿挫地点头:“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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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久了,提起她。
没有人再知道长武公主了。
除了这个孩子。
他神往的神色稍瞬即逝:“长武公主不该惨死会稽。”
是啊,她不该惨死会稽。
翁同书从来都不相信霍起作为一个寒门子弟能做到这个位置。几十个政权、世家、军功、刘裕……仅仅靠一个公主就能爬上来吗?
即使是燕婳。
他的确有能力,但十余年就能抗衡世家,几乎不可能。
她怀疑过霍起。
像从历史里破开了一个口子,把霍起缝缝补补放了进去——不,不对。霍起又不是她,霍起如果是温长安放在历史里的人,至少会提前告诉她。
她怀疑,眼前的世界是不是温长安给她虚构的世界。如果是,那她也太残忍了。
她在恍恍惚惚的思绪里抬头看向深山中的悬铃楼。
奇门遁甲没有用。
血脉相触也没反应。
她的血在这里留干了也不起效果。
她说:“不找了。”
翁同书同谢景行礼告别,干脆转身。
这座山在动。所有的路径、树木都在不动声色的动。就算找到视线里模模糊糊的楼也不见得是真实的。会稽山如今重兵把守,藏了多少眼线?她不知道。她没有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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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同书说走就走,十分干脆。她说不往下查就是不往下查,鸣金收兵,绝不拖泥带水。
霍伤竹给空山比了一个手势,翁同书问霍伤竹:“走吗?”
“去哪儿?”
“我不是跟着你吗?”
“我跟你走。”
跟她走——这话也说得出来。
“荆州呢?你的荆州不要了?”
“荆州守得住。”
“那壬先生呢?荆芥呢?他们在荆州怎么办?还有袁郎君,他回去了吗?”
“没事,很好,回去了——你问他们,怎么不问我呢?”他说,“说好要和你走,我当真跟走。”
“我要回建康。我没有军令在身,你不一样。丑话说在前面,后果自负。”
“好。”
看他这么干脆,翁同书又不确定了:“你到底,是为什么来会稽。”忙忙碌碌竹篮打水一场空,他也太便宜了。
“来做局。”
“荆州之忧,不在北夷南蛮,类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霍伤竹说,“今天下分崩离析,东晋尚有一隅,荆州尚有一息。想要四海一,必须二王毕。”
琅琊王司马德文,宋王刘裕——这二王——翁同书皱眉:“你哪个都毕不了!”
“毕不了就毕不了吧,能咬死一个是一个。”他脑子清醒得很,“只要霍家在荆州还有根,地基就动不了。我回家,你很意外?”
她很意外。
——他太闲了。
“杳杳,我就是再跋扈,也要敬重家父。”他无奈,“在你眼里我怕不是一个纨绔?”
“你比纨绔有实力多了。”
“我哪有这份实力?”
“没有实力,总有钱财。霍府比不上贪官骄奢淫逸的十分之一,但是你带兵打仗这么多年,光吃空饷就能肥死。”她一个抬眼,“霍府没钱,怎么能有余力多养一个我?”
霍伤竹没张嘴,翁同书又说:“你看,你也没话说。”
“……我不知道。” 霍伤竹语气诚恳,“我听说,没有一个人是干净的。空饷事大,杀头之罪,不可乱说。但从上到下层层剥削,百分之一是拿,千分之一也是拿,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个贪腐的坏官。”
静默里,无话可说倒成了她。她被话哽住:“不是。目前来说,不是。”
她对亲人,倒是手下留情。
做不到六亲不认,是会被弄死的。
霍伤竹摸摸她的头,叹气:“我们大概什么时候走?”
翁同书抬头看他:“我们明天走?”
“我去安排。”
翁同书略一点头,拉着相幽走了。
霍伤竹目送。
空山拧着眉头:“她说找你就找,她说不找就不找了,那我们的北府兵就活该受她差遣,做这种小事?”
“小事?”霍伤竹说,“找到了她的楼,就能找到北府兵的荧光,不然你猜我阿父怎么一定要留住她?空山,公主面前,要敬重有加;阿父面前,要谨言慎行。”
空山了然于心,作揖:“空山知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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