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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在镜中
晨起坐在桌前,一面莹亮的圆形铜镜立在手边。他气色欠佳,还带着些大病初愈的苍白,清秀的脸像一团洇在生绢上的花露。乍看病容惨淡,他人的审视让那对眸子不堪承受,怯怯低垂回避,再看时只觉落花无主,残香幽幽,满心怅恨绵绵。
他有意不看镜子,侧过身只用手拢起头发,简单一扎。春与夏就这样,从指缝和发丝间,不声不响地滑落了。
八岁初入戏班,老班主露出惊喜的神情,乐得笑个不停,对他娘说:“这娃娃生来就是个学旦角的好苗子。”好姿容,好身段,好嗓子,好记性,好好听命,照此学戏九年。
第一出戏在方府的台上顺利落幕。那晚方仲元对演出盛赞不已,心痒想唱上两句过过戏瘾,老班主立即举荐他去教。从“皂罗袍”到“山坡羊”,暂且算是一板一眼,唱和有应。可叩开牙关的不是柳秀才,而是冒名顶替的方老爷。
他慌了,想逃走却被方仲元掣住。
“这张羞花面儿,原来是差这一片漓漓春雨。好莲儿,好莲儿,你的眼泪勾魂摄魄,看杀我也。好莲儿,跟了我吧,往后就算是要天上的星斗都摘给你。”
他不依。
“好莲儿,你瞧,你这副样子,酣春醉人。睡去巫山一片雨,我的好莲儿,我的心肝儿,你听外面的雨声……”
绸缎锦被、各色绣样像一锅泔水,腥臊交杂。他躺在里面,如同一条被食客吃剩的死鱼,直瞪瞪的,一动不动,一魂三魄早去了阎罗殿。
陷入昏迷之前,他蓦然记起一桩旧事。
那时玉如君刚进戏班,老班主叫他学旦角,他不肯,不论被打成什么样子就是拗着不开口。直到老班主退了一步,教他学生角,他才开口说话。
要是自己当时也硬气一些,死也不学旦角,是不是不会有今天这种下场……
此后的两年,净是无法与方仲元剥离的日子。唱戏唱曲,供他赏味,还不得不哄骗同是旦角的师弟到他榻上。
得知下一出戏就到玉如君,他恍然醒悟,这些根本不是学了旦角的错!奈何无能为力,空余悔恨交织,他心里憋着一口气,不得舒展。所以,在见到白大人时,他把什么都说了。
“王敏成已然伏法,这个戏班留不住了。你们都会被分去别的戏班,你想想,想去哪个?”白大人问他。
“既然选好了,就收拾了去吧。你告发有功,往日的本官不再追究。既是要去新地方不妨换个新名字。”白大人说道。
“你让我取?嗯……冯春,怎么样?”
“哈哈哈,怎么会是越活越回去呢?莲开在盛夏,如今你叫冯春,正是‘门前流水尚能西’之意啊。从春到夏,重活一回,重开一次,不好么?”白大人笑着解释。
“来,这些银两你拿着。别推辞,你们每位都一样,好好拿着。欸,别谢本官,本官的钱可经不起这么花,这是齐王殿下的意思。”
拜别白大人,改名换姓,入了新戏班。但在新戏台上,他哑了,望着台下的观众,一个字都唱不出来。班主无奈,可还是留下了他,做些杂工。
没多久,这个暂留城里的小戏班重新开始了四处巡游。这段光阴称得上祥和平静,如果不曾午夜梦回,每每被噩梦惊醒就好了。
一个平常的暑热午后,安静的小镇街角。他远远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难以置信地走近。
是玉如君!
太好了,他还活着。那晚他被老班主抬出戏班的时候,他都以为他死了。
别来已是第六年,他没怎么变,除过长了不少个子。眼里藏着的那股子倔劲,分毫不减。
他正拿着一把蒲扇,给身旁那位一边扇风,一边抓蚊虫。看不见他身后那人的样貌,只看得见一只有分量的手,搭在扶手上。
听到脚步声,他看向自己这边,惊愕地站起身。多年不见,一时间两人相望无话。
玉如君背着手,那把蒲扇被他握在手里,从衣袖边垂下大半。过了一会,他朝自己走过来,那把扇子还倚在他身侧。
以为总抓着扇子,是玉如君有些尴尬无措,他便先打了声招呼。
“申师兄,近来如何?”
话头刚起,玉如君听见身后有动静,急忙撇了他,去看那位公子。
“如君,什么时辰了?”
“还早,你再睡会。一会要走了,我叫你。”
他耐不住好奇,顺势看去。
那面蒲扇继续轻轻扇着,躺椅里那位公子的模样,依旧被扇子遮着。这一刻,他明白了,不肯放下的扇子是他有意为之,不然怎么总能巧妙地挡住自己望向那人的视线。
他会心暗笑,悄悄转身离开。“玉师弟,知道你活着,就什么都好。”他想。
这场短暂的会面,无声地结束了。数日后,戏班也告别了小镇,若要他乡再遇,只能靠苍天成全。恐怕这会是此生最后一面,想来不免感到愁肠百结,无限慨然。
同年冬天,随戏班途经一处偏僻村落,天寒地冻,他不幸染了肺病。病来得很快,没出几天,就连站起都费力,更别说做活了。
这次,他被赶出了戏班,丢在这个村里,靠村民接济凑合。
他以为这就是他的终点了,虽悲伤,但觉得也好。死在冬天,只求大雪一埋,干干净净。
冬至那天,被一行游医捡到。是一对带着两个徒弟的夫妻,他们同他在村子里待到春暖时节,方才带着他返回他们的住处,就是现在居住的这座院子。
房门被敲响,他转头望向门口,应了一声。
推门进来一个十六岁上下的少年,虎头虎脑,黝黑健康。他端着早饭,放到他面前。
“把脉,来,伸手。”少年医师垂眸思索了一会,叫他换了另一只手。
“吃饭吧,看脉象确实好多了。你先吃着,我接着说。我问过了,师父师娘师姐他们都同意你留下,那现在你怎么想?要留下吗……”
他像是难以置信,顿住良久,点了点头。
“成!忧思伤脾,枯坐无益,一会吃完了,把碗送去灶房,师父等着刷呢。然后来前院,和我们一起帮师娘整理药材。正好我开始一点一点教你认药。”
“多谢大夫。”
少年回身,嘀咕道:“我们几个都是大夫,谁知道你叫谁呢?都说了叫我名字,刘青阳。对了,你添件衣服再出来,别忘了啊。”
“细嚼慢咽,吃慢点,也没有那么急。”小刘大夫不放心地补充。
“好。”
他一口一口吃完饭,收起餐具,将要站起身时,瞥见那面铜镜里自己的身影,赶紧躲开。
过去他是被看的那一个,被各处吹来的风捉弄摆布,飘摇欲坠,苦乐由旁人由上天,就是半点不由己。
刚刚一闪而过的镜中人,仿若那晚在窗前卸去行头时,划破夜空的电光,它召来的滚滚惊雷如今才在心里炸开。“这个人还活着……”他实在惊讶。
活着……他试着往镜前挪挪,谨慎地停在一个遮遮掩掩的角度。
忐忑的指尖碰到镜面,微凉的触感使他一下想起白大人说过的话:“重活一回。”以前他认为那时起便是重活,谁曾想后来又有这些际遇。大概人生的节点并不像节气那样准确,有规律可循?
似懂非懂,他收起思绪,加了件袄子,端着碗碟出了房间。
院外的田野间无论什么颜色,一概被秋霜裹上一层冷白。如此作为,着实不似天公斟酌落笔,略显随性草率。
桌上的铜镜还摆在那里,它无法窥视过往,预见未来,光滑的镜面上只映着这间整洁朴素的屋子一角。
“春哥,尽管朝前走吧,活着的每一天都是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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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每一位看到这里的读者,感谢你们为我驻足,爱你们~
这篇文所存在的不足之处,希望能在下一个故事中得到改进。
最后,祝三次元的所有情侣都能彼此爱护,好好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