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夏了冬天

　　晨光以一种近乎残忍的清新姿态，再一次穿透窗帘缝隙，精准地落在何闻野眼皮上。他睁开眼，没有立刻起身，昨夜混乱的情绪和画面像潮水般涌回脑海——宋予执在沙发上苍白的睡颜，那声低哑的“谢谢”，自己心头翻腾的恐惧与决心，还有窗外沉沉的、仿佛孕育着风暴的夜色。

　　他躺了几分钟，听着自己平稳却比往常沉重的心跳。新的一天开始了，带着昨夜未解的谜团和更加复杂的心绪。他起身，洗漱，换校服。镜子里的人眼下有淡淡的青影，眼神却比昨天多了几分沉静，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坚毅。他知道，从今天起，他不能再只是被动地观察、试探，或者笨拙地递送温暖。他需要更主动，更小心，在靠近宋予执的同时，也要开始尝试触碰那片被火焰和浓烟封锁的记忆禁区——为了宋予执，也为了他自己心中那个越来越清晰的、关于“我是谁”的疑问。

　　下楼时，餐厅里已经飘着早餐的香气。何雯正在往桌上摆煎蛋，看到他便关切地问：“小野，昨晚没睡好？脸色有点差。”

　　“还好，妈。”何闻野扯出一个笑容，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楼梯方向。

　　宋予执还没下来。

　　何闻野在餐桌旁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布边缘。几分钟后，楼梯上终于传来脚步声。宋予执走了下来。

　　他穿着熨帖的校服衬衫，扣子一如既往扣到最上面一颗，头发梳理得整齐，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比起昨晚那种近乎透明的惨白，似乎恢复了一点点生气。他的步伐平稳，脊背挺直，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低声说了句：“阿姨早。”

　　他的声音依旧偏低，但已经没有了昨晚的干涩沙哑，恢复了平日的清冷平稳。他拿起筷子，开始安静地进食，动作斯文，咀嚼很慢，只夹面前清淡的菜。整个过程，他没有看何闻野一眼，表情平静无波，仿佛昨夜沙发上那个脆弱茫然、甚至低声说“谢谢”的人，只是何闻野的一场幻觉。

　　何闻野的心微微沉了一下，但随即又觉得这在意料之中。宋予执就是这样，总是迅速地将所有流露出的脆弱和情绪收回，重新武装起那层坚硬的、冰冷的壳。但何闻野注意到，宋予执今天喝牛奶时，没有像昨天那样蹙眉，而是慢慢地喝掉了大半杯。他吃的也比昨晚稍微多了一点，至少那个煎蛋，他吃掉了蛋白和一小部分蛋黄。

　　他在好转。至少身体上。这个认知让何闻野稍微松了口气。

　　早餐在何雯的日常询问和叮嘱中进行。宋予执简短地应答，语气平淡。何闻野也努力让自己表现得正常，但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落在宋予执身上，试图从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和表情中，解读出昨晚那场剧痛和那声“谢谢”之后，他内心真实的状态。

　　宋予执似乎对他的目光有所察觉，在何雯转身去厨房添粥的间隙，他忽然抬起眼，极快地瞥了何闻野一眼。那目光很短暂，没什么情绪，却让何闻野心头一跳。两人视线在空中接触，又迅速分开。宋予执垂下眼睫，继续安静地喝粥，仿佛刚才那一瞥只是无意。

　　但何闻野分明看到，在他垂下眼帘的瞬间，他的耳根，又泛起了那抹极其细微的、转瞬即逝的淡红。

　　这个发现像一道微弱却确凿的光，瞬间照亮了何闻野心头那片因为对方刻意冷淡而升起的阴霾。宋予执并非毫无感觉，他记得，他在意，只是他用他惯常的方式——沉默和表面的平静——来处理这种在意。那抹淡红，是他坚硬外壳下，无法完全掩饰的、一丝极其微小的破绽。

　　早餐结束，宋予执起身：“阿姨，我们走了。”

　　“路上小心。”

　　两人一前一后出门。清晨的空气微凉，带着露水的气息。何闻野跟在宋予执身后，看着他那挺直却依旧显得有些单薄的背影。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地上，拉得很长。今天早上的沉默，与昨天不同。昨天是沉重的、被秘密和疼痛压迫的窒息感，而今天，虽然依旧沉默，却仿佛多了一种心照不宣的、微妙的张力。像一根被轻轻拨动过的琴弦，余韵未消，在空气中留下看不见的震颤。

　　走到公交站，等车的人比昨天稍多。宋予执走到站牌旁的角落，但没有立刻戴上耳机。他从书包侧袋拿出那个银色的药盒，打开看了一眼，又合上，放回口袋。然后，他抬起头，目光投向车来的方向，侧脸在晨光下显得安静。

　　何闻野站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他检查药盒的动作，心里那根弦又微微绷紧。他今天带药了，是预防，还是依然觉得可能不舒服？

　　公交车来了。两人上车，刷卡。车厢比昨天拥挤。宋予执找到一个靠后的位置站着，拉住了吊环。何闻野挤到他旁边，也拉住了吊环。车子启动，摇晃。

　　何闻野能感觉到宋予执身上传来的、极淡的皂角气息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他能看到宋予执微微低垂的睫毛，和因为车厢晃动而偶尔轻轻蹙一下的眉头。他没有闭眼休息，只是望着窗外，眼神有些空茫，似乎在想着什么。

　　车子在一个路口转弯稍急，何闻野身体晃了一下，手臂不可避免地碰到了宋予执的手臂。宋予执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但没有躲开，也没有看他，只是将脸更侧向窗外。

　　何闻野的心跳微微加速。他忽然很想说点什么，不是为了打破沉默，而是……一种莫名的冲动，想确认些什么。

　　他犹豫了一下，微微偏过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低声问：“胃……还难受吗？”

　　声音很轻，几乎被引擎声淹没。

　　宋予执的身体似乎又僵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回答，依旧望着窗外，仿佛没听见。就在何闻野以为他不会回答、心里有些失落时，宋予执几不可察地、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

　　摇头。不是“没事”，不是“别管”，而是摇头。一个简单的动作，却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地传递了信息——不难受了，或者至少，好多了。

　　何闻野的心头微微一暖。他不再说话，也转头看向窗外。晨光透过车窗，在两人之间晃动的光影里，他仿佛能看到那根无形的弦，又被轻轻拨动了一下，发出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微弱的共鸣。

　　车子到站，两人下车，走向校门。气氛依旧是沉默的并行，但何闻野却觉得，这片沉默不再是坚硬的冰壁，而像一层薄薄的、正在被晨光暖化的霜。他能感觉到宋予执走在他身边，能闻到他身上干净的气息，能想象他此刻平静却可能并不平静的内心。他们之间那道裂缝，似乎因为昨夜和今晨这极其微小的互动，又拓宽了那么一点点。

　　走进校门，该分道扬镳了。宋予执的脚步没有停顿。

　　何闻野也准备转向自己班级的方向。但这一次，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离开，而是站在原地，看着宋予执挺直的背影走向明理楼。晨光洒在那个背影上，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边，却依然掩不住那身影里透出的、一种近乎孤绝的坚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他想，宋予执的心里，一定还压着昨晚那场剧痛带来的疲惫，和那些被“纵火”二字勾起的、黑暗的记忆碎片吧？他每天就是这样，独自背负着一切，走进这座看似明亮、实则可能暗藏危险（沈千恒）的校园。

　　何闻野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他忽然转身，朝着自己的教学楼快步走去。他需要做点什么。不仅仅是在宋予执不舒服时递上暖手宝或握住他的手，他需要……更了解。了解那场火，了解沈千恒，了解宋予执沉默背后的一切。只有了解，他才可能真正地靠近，真正地……保护，或者分担。

　　上午的课程，何闻野努力集中精神，但思绪还是会不受控制地飘向宋予执和那个可怕的猜想。历史课上的“纵火”二字带来的剧烈反应，沈千恒在洗手间里意有所指的话语，像两根冰冷的刺，扎在他的记忆里。他需要信息。关于那场可能存在的火灾的信息。

　　课间，他假装去图书馆还书，实际上在检索区的电脑前坐下，犹豫了片刻，输入了几个关键词。手指在回车键上悬停了几秒，最终还是按了下去。屏幕亮起，搜索结果跳了出来。他心跳有些快，目光快速扫过那些新闻标题和简短摘要。

　　大多是无关的社会新闻。时间、地点都对不上。他想了想，缩小了范围，加入了可能的地名和更具体的时间段。重新搜索。

　　这一次，跳出来的结果少了很多。他的目光在其中一条陈年的、来自本地小报电子档案的简短报道上停住了。标题很模糊：《XX区旧宅火灾，一人不幸罹难》。报道很短，语焉不详，只提到了大概的时间、地点，和“火灾原因疑似线路老化，具体仍在调查中”，“一名成年女性未能及时逃生”等模糊信息。没有具体姓名，没有照片，没有任何细节。

　　但那个时间，那个大概的地点……何闻野的心脏猛地一跳。那时间，似乎和他模糊记忆中自己被何雯捡到的时间段，能够模糊地对应上？而那个区域……他努力回想，似乎听何雯和宋致远聊天时，隐约提到过宋予执家原来的住处，好像就在那附近？

　　他的手指微微发抖，点开了那条报道的全文。内容依旧极其简略，甚至没有提及是否有其他幸存者。但就在报道最下方，有一行几乎被忽略的小字：“据悉，火灾发生时屋内共有三人，除不幸罹难者外，另有两名儿童及时获救，目前已被亲属接走安置。”

　　两名儿童……获救……

　　何闻野的呼吸窒住了。如果……如果那场火真的和宋予执有关，那么这两名获救的儿童，会不会就是……宋予执，和……？

　　他不敢想下去。头痛隐隐又有发作的迹象。他迅速关掉了网页，清空了浏览记录，有些仓皇地站起身，离开了图书馆。走廊里嘈杂的人声让他感到一阵眩晕。他扶着墙站了一会儿，才慢慢走向自己的教室。

　　脑子里乱成一团。那条简短的报道，像一块沉重的拼图碎片，严丝合缝地嵌入了他的猜想之中，让那个可怕的猜想变得更加清晰，也更加令人恐惧。火焰，浓烟，哭喊，罹难的女性（母亲？），获救的两名儿童……这一切，是否就是宋予执沉默的源头？是否就是他胃病的根源？是否……也和他何闻野模糊的过去有关？

　　而沈千恒……在这个故事里，又扮演着什么角色？报道里说是“疑似线路老化”，但沈千恒那些话，分明暗示着人为，暗示着“旧伤旧痛”，暗示着……他知道内情，甚至可能是……参与者？

　　这个念头让何闻野遍体生寒。他想起沈千恒温暖的笑容，想起他对自己过分的关注和试探，想起他提起宋予执时那种玩味的、仿佛洞悉一切的语气……如果这一切都是伪装，如果那温暖之下是如此的冰冷和恶意……

　　何闻野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和恐惧。他需要见到宋予执。不是远远地看着，而是……确认他还安好，确认他没有被沈千恒再次伤害，确认……他们是否真的站在同一片被阴影笼罩的土地上。

　　午休时间，何闻野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去食堂。他走到明理楼附近，在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下站定，目光望向一班教室的方向。学生们陆陆续续走出来，去往食堂。他很快看到了宋予执。

　　宋予执独自一人，走在人群中，步伐不快，微微低着头，似乎在想着什么。他的脸色在正午的阳光下，依旧显得有些苍白，但神情平静。他没有和任何人同行，像一座移动的、安静的孤岛。

　　何闻野看着他，心里涌起一阵复杂难言的情绪。是心疼，是担忧，是想要靠近的冲动，还有一种……仿佛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的、命运般的共鸣。

　　就在这时，另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宋予执附近。沈千恒从后面快步走了上来，脸上带着那惯常的、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很自然地走到宋予执身边，似乎对他说了句什么，还笑着拍了拍宋予执的肩膀。

　　何闻野的心脏猛地一缩，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瞬间褪去，留下冰凉的恐惧。他看到宋予执的身体在沈千恒拍上肩膀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僵直了，脚步也顿了一下。宋予执没有抬头看沈千恒，也没有回应他的话，只是侧身，极其轻微但明确地，避开了沈千恒继续拍过来的手，然后加快脚步，径直向前走去，将沈千恒甩在了身后。

　　沈千恒停在原地，看着宋予执匆匆离去的背影，脸上的笑容似乎淡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了完美无瑕。他甚至耸了耸肩，对着旁边另一个同学笑了笑，仿佛刚才只是同学间一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

　　但何闻野看得清清楚楚。宋予执那瞬间的僵硬和躲避，沈千恒笑容下那一闪而过的、冰冷的东西。那不是玩笑。那是……侵犯，是试探，是带着恶意的接近。

　　一股强烈的怒火混合着保护欲，猝然在何闻野胸中燃起。他想冲过去，挡在宋予执和沈千恒之间，想质问沈千恒到底想干什么。但他死死地攥紧了拳头，强迫自己站在原地。他不能冲动。他还没有证据，他不能打草惊蛇，他不能给宋予执带来更多的麻烦和……可能的危险。

　　他看着宋予执消失在通往食堂的人群中，那个挺直却略显仓促的背影，像一根针，深深扎进他的眼里，心里。

　　沈千恒……何闻野盯着那个依旧站在原地、笑容灿烂的栗发少年，眼神第一次变得冰冷而锐利。不管你是谁，不管你知道什么，不管你想干什么，如果你敢伤害宋予执……

　　他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强行压了下去。他知道，从此刻起，他和沈千恒之间，不再仅仅是需要“小心”和“保持距离”的关系。他们之间，因为宋予执，因为那段可能被火焰吞噬的过去，已经悄然站到了对立的两边。

　　而他和宋予执之间，那层由暖手宝、“抽屉”、胃痛、无声陪伴和那声“谢谢”构筑起的、脆弱而独特的联结，也将因为沈千恒这个共同的“敌人”，和那段即将浮出水面的黑暗过往，而被赋予更加沉重、也更加紧密的意义。

　　午后的阳光灼热刺眼，但何闻野却感到一股冰冷的决心，正从他的心底，缓慢而坚定地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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