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池焚粼

作者:云雨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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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女


      烛照在素色帷幔扭曲晃动,犹如无形的鬼手抓挠。

      周栀的话宛如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阴森滞重的灵堂漾开鲸波。

      “后来呢?”江阎听得入神,连嘴边的糖年糕都不吃了,忍不住追问。

      “世事难料。”周栀说着也觉得不可思议,“峰回路转,那位断手贵人不久后被牵扯进一桩皇亲国戚的贪污大案,自身难保。我们周家反倒因着另一位交好贵人的周旋,并未受到牵连,甚至家业比祖父在世时更稳固了些。”

      语毕,众人的神色齐齐一顿,唯独宫粼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

      周栀叹息一声:“想来正是因为这接二连三的变故,况且皮影行当终究是‘下九流’,父亲才对此深恶痛绝,叔父他大约也是怕触怒父亲,才将自己这点喜好偷偷藏起来吧。”

      檐廊外的雪末簌簌地砸在窗纸。

      周榭唏嘘地呢喃道:“这么多年,我居然从未察觉叔父喜欢皮影戏……”

      夜雪与被掩埋的旧事一同沉沉压下。

      周栀默然从袖中取出几枝白梅,花枝犹带夜阑的清寒,她起身小心地将梅枝安置在两尊棺椁侧畔,而后转向江阎:“我弟弟妹妹生前最好面子,明日就要封棺了,可否请小仙君多费心,让他们走得体面些?”

      江阎正托着糕点往嘴边塞,听见这嘱托,动作稍滞,半晌,脸上惯常的戏谑敛去,偏了偏脑袋嘴角露出犬齿:“那是自然。”

      这时宫粼款步走近棺椁,眉目如菩萨低垂。

      "要再好好看看他们吗?"他垂眸为两个孩子整理鬓角碎发,动作温柔得宛如在哄睡,接着望向周氏姐弟,"过了今夜,一捧黄土,就再也看不到了。"

      话音未尽,周栀的肩头便难以自抑地颤抖起来,俯身细看弟妹灰白僵硬的遗容,周榭也红着眼眶,却仍旧胆怯地不敢靠近。

      长明灯烛映透白梅薄如寒蝉的花瓣,如泣如诉。

      周栀忽然抬头,泪眼朦胧地望向宫粼:"若是、若是永远找不到杀害我弟弟妹妹的凶手,就像皮影师那样死得不明不白,到最后也不过一桩‘无头公案’……这世间,真有所谓的因果报应吗"

      静默片晌,严禛眼瞳萦着静水流深道:"天命恒常,即便此生不得昭雪,六道轮回终有因果。"

      宫粼并未反驳,只是淡淡沉吟,指尖拂去棺椁的残雪,听不出喜恶道:“可也有人说因果之道,不过是给生者一个念想,逝者已矣,执着于报应,反倒让活着的人痛苦不得解脱。”
      严禛毫不犹豫地摇头:“痛苦的清醒,也好过浑噩的沉沦。”
      宫粼轻声追问,就像平素探讨经文奥义:“那罪业该由谁来裁定,谁来执行呢?”
      略作思忖,严禛道:“天命即尺,我想自有执律者,代行其刑。”

      “代行天命?”宫粼幽幽地念出这几个字眼,“可这位执律者,又要如何秉持公正,确保刑罚不至成为另一种不公呢?”

      严禛没有立刻回答。

      脑海中闪过纷纷扰扰的景象。

      再雪白的丧服也透着死气沉沉的晦暗,清汤寡水没滋没味,宫粼穿却大不同,缟素领缘露出一截晃白脖颈,像霜寒落梅,点雪涂冬。

      一如往昔将他从刺骨江水中托起的怀抱,在他病榻前不眠不休的剪影,于海妖压境时孑然立于万众之前的孤峙……还有时而掠过他鼻尖,带着狡黠与暖意的指尖。

      严禛不自觉浅淡地提起唇角。

      “师尊教过的。”严禛不偏不倚迎上宫粼的凝望,眸光清定,“犹如莲花不着水,亦如日月不住空。”

      宫粼将他眼底的那点灿光尽数收揽,展颐一笑:"你说得对,若是连业报轮回都不复存在,这世间岂不成了善恶难辨的混沌?"顿了顿,声线愈发轻柔地莞尔,"不过,比天命更珍贵的,是你持守的本心。"

      一刹那,面前金发少年锋锐初现的轮廓与行刑暴虐的不动明王交叠辉映。

      蛇毒倾泻般的愉悦漫上宫粼的心间。

      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纯粹的信念,才像琉璃雕琢的剔透器皿,摔碎时的声响才越是动听。

      雪夜严寒。
      周栀低咳着被丫鬟扶到一旁的椅中歇息,依旧怔怔望着漆黑棺椁出神。

      “小仙君”,周榭觑准时机,悄悄凑到严禛跟前语带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等此事了结之后,你能不能帮我在霜山山主面前美言几句?”

      严禛微微挑眉,斜睨了他一眼。

      “以前我只知霜山抵御海妖,守护大阑安宁,是真正的大义所在。至于我这样的凡夫俗子,只当人各有命,安守本分便罢。”周榭闷闷地吸了口气,下定决心道,“可此番磋磨,我才发现,倘若连血亲都无法保护,谈何各司其职?”

      似乎是生怕严禛出言回绝,周榭在胸前双掌合十作揖:“只要能入霜山,这终身大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严禛:“?”

      周榭掩口低声道:“断袖嘛,我懂的。”说着他鬼鬼祟祟地睃了眼不远处的宫粼,一拍胸脯保证,“你们同门,又不是师徒长辈,这有什么顾忌。”
      严禛:“……”

      静默须臾,严禛一刹那惊异于自己竟然顺着周榭荒诞却诱人的提议,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波澜。

      脑海中倏地划过零碎绮梦,若宫粼与他真不是师徒……
      隐秘的念头令严禛心头一悸。

      “就是竞争可不小,”周榭朝正围着宫粼说话的二人努努嘴,麝掌柜体态肥美,醉心研墨倒不必放在眼里。

      另一边任离在侧,时不时探身弯眼一笑。

      “……”
      严禛身形微顿,面无表情地扫了周榭一眼,淡然道:“不要乱说。”

      周榭失落又面露不甘地刨根问底,来回张望,讷讷道:“那你为什么总是看他?”
      烛火浇成黄胧胧的形影,雪色与夜色交织清辉,宫粼抄经的动作未停,侧身斜斜地朝他望了一眼。

      严禛霎了霎眼,才轻声道:“他身上有月光。”

      周榭一怔,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左右瞟了瞟,鬼使神差地腹诽。

      哪怕是月光,严禛怕也是想摘下来,尝一尝.

      周榭本欲再死缠烂打,但心知凡事有轻重缓急,且待从长计议,因此暂且按捺,遗憾地铩羽而归。

      *
      次日破晓,凄切的惨叫划破了周府拂晓的死寂。

      周榭被吊死了。

      尸体挂在庭中枯寂的老树下,连舌头都给勒得长长地吐出来。

      “阿榭……阿榭!”

      “咳、咳——”周栀踉跄着扑向前,可还没触及那具摇晃的尸体,双膝便猝尔瘫软,整个人重重摔在冻土,猛地呛咳起来,好似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大小姐!”近侍的仆妇忙不迭上前搀扶,"您仔细身子……"

      周围的下人们早已乱作一团,面无血色地挤在檐廊瑟瑟发抖。

      “主君!快去禀报主君!出大事了!”
      "要不要……要不要报官?"一个年轻仆从颤声问道。
      “糊涂东西!”立在廊柱旁的管家立刻呵斥,眼神严厉地扫过众人,“忘了先前大人是怎么叮嘱的吗?!”

      众人顿时鸦雀无声,胆小的已经吓得魂飞魄散瑟缩着向后退,当即不敢再多言。

      霜山众人赶到时,遥遥望见周榭如同断线的皮影般悬吊在树枝,像一件被遗弃的旧物,缎带紧紧锁住咽喉,迫使他的头颈怪异地歪斜,原本清秀的脸庞涨成一种骇人的青紫色,圆睁的眼瞳空洞地瞪着灰白色的天穹。

      朔风呼啸刮过枯枝,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顷刻间,雪末缀满严禛的眼睫。
      “师尊。”半晌,他涩哑着嗓子唤了声,“才过了一两个时辰……人就这么没了?”

      是谁下的手?
      又是出于何种目的?

      难道周府的子女遇害并非因为是童子之身,而是幕后黑手本就想将他们斩尽杀绝?

      此刻霜山一行人的葬仪行丧服,倒是阴差阳错地应时对景,仿佛特意整衣敛容来送周榭一程。

      “操。”江阎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咒骂,扭头去望宫粼,“这也太嚣张了?”

      任离跟麝管家也俱是愕然地呆怔。

      满院仆役慌乱奔走,宫粼微微仰首,血琉璃似的眼珠转也不转地盯着树下的惨状,凝眸未语。

      “主君!”“大公子!”“主君,榭少爷他、他……”

      周霜醉裹挟一身深重的寒意匆匆赶到,老树断枝的暗影横亘在他晦暗的面庞,瞧不出悲怒。
      几步间隔的周雪酌惨淡着一张煞白的脸,趔趄着停下脚步,搭在檐廊阑干的指节微微弓起。

      周榭的尸体好似一道惊雷,劈开了周府摇摇欲坠的粉饰太平。

      不等霜山众人从惊异中理清头绪,周霜醉就以府邸连遭惨祸下了“逐客令”。

      凛冬当涂,风雪交加。

      周府沉重的黑漆大门甫一阖紧,江阎立刻舔了舔虎牙眯起眼睛:“我早就说这个周霜醉有猫腻,孩子死了浑不在意的,现在又出事反倒赶我们走,他分明是要毁尸灭迹,包庇真凶!”

      “正因如此,何必打草惊蛇。” 宫粼却语气平淡,抬手止住了正欲开口的其他人,又吩咐麝管家先行回霜山料理诸事,“不如且退一步,看看他们究竟想演一出什么戏。”

      霜山一行人在当涂城中寻了处临街的茶肆暂且安身,窗棂正对长街,也临眺着阒然无声的周府。

      纷纷扬扬的雪絮仿若撒下漫天的纸钱,整片天地都笼罩在一片凄迷的纯白。

      天色愈发阴沉,未至黄昏,却已如同夜幕初临。

      就在这片天地俱寂,唯有雪瀑压城之时——

      “咚……咚……咚……”

      雾蒙蒙的天穹深处,一声接一声磅礴的鼓点跟铃铎仿佛敲在薄薄人皮做成的心鼓。

      严禛率先起身阔步走到窗,只见下方长街的尽头,一支诡谲莫测的队伍倏忽挤入视野。

      那是傩祭的游队。
      但与寻常祈福的傩戏截然不同。

      十几个头戴巨大色彩斑驳木刻面具的傩师,魑魅魍魉,怒目圆睁,身姿僵硬而扭曲地舞蹈,高擎的火伞在飘白的天光中映得面具忽明忽暗,身后是抱着残缺乐器的“仙官”,并不弹奏唱偈,只发出几声呜咽般的颤音,戴着鸟脸面具身覆羽衣的“使者”,脖颈则诡异地扭动着,模仿禽类顾盼,后方脸敷脂粉的童男童女,披着侲子金箔彩衣,犹如一张张被竹棍跟细线牵引的妖异皮影。

      在寒风与昏暗的天光下宛如鬼门关大开,百怪随雪行。

      严禛眉心轻轻锁起:“傩祭怎么会提前在此时举行?”

      雪粒落在宫粼淡色的眼睫,融成细碎水光,他睨视那列渐行渐远的傩队,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

      “跟上去瞧瞧。”尾音刚落,宫粼已经抬脚掠向前方。

      严禛迅速提步跟上,任离与江阎对视一眼,也赶忙紧随其后。

      一行人隐入长街两侧观望的百姓之中,远远跟在那支漫长的傩祭游队后头。

      少顷,长街尽头幽红的火伞光猛地一晃倏然熄灭,整列流光溢彩的森严队伍都在雪幕中融化殆尽。

      众人霎时面面相觑。

      “人呢?!”任离愣怔地猛眨了眨眼,声调陡然拔高。

      严禛目沉如长刀,刮过空无一人白茫茫的巷弄。

      太寂静了。
      先前催命符般的铃铎声也戛然而止。

      严禛凝神须臾,朝前踏出一步。

      “嘀嗒——”

      鞋靴落下的瞬息,青石板嘎吱作响的松软积雪化作了一片幽深无垠的水镜。

      眼前的黑暗仿佛被月光剖开。

      他们似乎依旧身处当涂城中的长街,周遭的景象却已彻底变幻。

      两侧砖石墙壁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成百数十秾艳又枯寂的绢缎屏风林立而起,将周遭围成一个巨大而诡异的迷阵。

      墨迹勾勒的幽蓝色花枝蜿蜒伸展,仿佛一丛丛自漆黑水底生出的诡谲妖物。

      空中飘散细雪般的碎花瓣,他们闯入了一片镜花水月般的迷宫。

      任离惊愕出声:“……幻境?”

      “师尊”,严禛下意识想要挡在宫粼身前,右手掌心已压上剑柄末端的朱雀衔尾金环,喙间镶着一枚凝如血色的红宝石。

      宫粼却冷声开口:“别动。”

      严禛身形骤僵,江阎跟任离也在这时觉察出异样。

      “这是……皮影戏的牵丝?”任离喉咙吞咽了一下。

      严禛低眼一扫,数根分厘毫丝的细线暗暗缠绕上他们的手腕、脚踝骨,甚至是足以一击毙命的脖颈。

      另一端隐没于头顶无尽的黑暗,指尖微牵,便拽出丝藤攀附般的滞涩,稍一妄动,脏腑便仿佛被生生撕扯。
      就像影窗上的皮影,一举一动都任由暗线牵拽。

      冰冷海腥与腐臭黏液的气味逶迤。

      宫粼低声道:“海妖。”

      众人呼吸皆是一紧。
      大阑与海妖乃是血债世仇,百姓深受其害,忌之恨之,哪怕是未曾亲历海妖屠戮的垂髫小儿,也知海妖何等面目可憎。贪婪嗜血。

      三个小的登时神色骤变。
      江阎先是眯眼朝那股气息瞥了瞥,随即打了个哈欠似的皱了皱鼻子,右腕随意一垂,缠在手臂的六道狱链便“哗啦”滑下几环,他扯了扯嘴角,嫌弃道:“……这股臭味,真是隔了八百丈都熏得脑仁疼。”

      恰在此刻,前方那片幽蓝色花枝屏风后传来一阵黏腻湿滑的窸窣声。

      迷阵水镜晕染出层层叠叠的涟漪,一团难辨形貌的阴影缓缓浮现于蓝地描银的卧榻,似人非人,身披海波纹玄色织物,面容尽没于阴翳,只留一双森黑巨目,无瞳无光,眼底暗涡缓缓回旋。

      紧接着,一道雀跃的声线响起。

      “难得,总算送来几个能入眼的。”

      就在这句话落下的瞬息,数条粗壮爬满吸盘的暗色触腕从袍袖探出蠕动。
      一晃眼,阴影幻化成盘膝而坐的少年,墨蓝长发披散肩侧,肤色如深海珠辉,领口松垮,露出光裸的胸膛。

      这个“送”字格外刺耳。
      众人心中蓦地浮出当涂城连日来枉死的孩童。

      严禛沉了沉气息,有点懊悔地后知后觉周府这些年收养孤子的“善举”怕也另有深意。

      “当涂历受霜山庇护……”任离话音倏止,一对金箔断枝折扇兵刃出鞘般展在身前,顿了顿难以置信道,“怎么会有海妖在此?”

      严禛率先发问,开门见山:“当涂城的几桩惨案,是你做的?”

      蜃楼佯装没听见,一手支颐,另一只手随意地把玩着几枚闪烁幽光的骨牌,自顾自道:“千金一刻,来一局?”

      口吻却没有半点询问的意味,倒像随口戏弄,他咧开嘴角,露出几分惋惜:“就是可惜年龄太大了,肉老难嚼,赢了你们也没什么好吃的。”

      “你说什么?”江阎眼角直抽,“小爷我芳龄二八,谁肉老难嚼啊?”

      “……”
      严禛实在没忍住乜斜了他一眼。
      这是重点吗?
      任离也无言以对地抬手扶了扶额角。

      宫粼更是一句话将炸毛的江阎噎住:“说你肉滑鲜美,就乐意了?”

      “……喂。”蜃楼见对面四人自顾自插科打诨起来压根不搭理他,袖中幽黑的触腕一拂,顿时不悦地拍了拍卧榻。

      “规矩很简单。”蜃楼指尖一弹,虚空中浮现出两列骨牌,共有三种花样。

      双鸾开镜,香兰泣露,蓝溪之水。

      其中十二张骨牌悬落在宫粼四人面前,剩余的十二张则环绕在蜃楼周身,“镜照花,花逐水,水蚀镜,每张牌数目无异,三者循环相克。”
      “你们每人三张,我执十二张,轮流揭牌,一局一张,按这个规矩定胜负。”
      “输家,就把牌交给赢家,谁的牌要是先输光——”蜃楼露出森白牙齿,灿然一笑,“谁就得死,听懂了吗?”
      “当然,”他一派大度地补充,“牌在你们几个之间可以送来送去,不过嘛,生死之际就不知道你们愿不愿意了。”

      蜃楼目光落在正中肤白胜雪的少年,语带毫不掩饰的挑衅与兴味:“小美人,你先来?”

      言毕,被他点名的宫粼还没开腔,倒是那位金发高束的少年飞来冷肃的眼刀。

      任离跟江阎俱也是一个面色不善,一个龇牙咧嘴,却都没敢擅动,只待宫粼一声令下。

      俄顷,宫粼出乎意料地轻提唇角,淡声道:“好啊,正有此意。”

      严禛霎了霎眼,刚抬手要拦,得到宫粼平静无波的一瞥只得生生顿住。

      “那我就不客气了。”蜃楼笑盈盈地拊掌,一条触腕随意卷起环绕在身侧的一张骨牌,旋即念出牌面,“双鸾开镜。”

      宫粼抬指落在悬浮于身前的一张骨牌。

      会是什么?
      其他三人同时屏息凝神。

      牌面徐徐翻转,上面勾勒的并非严禛期许的蓝溪之水,而是一株泣露香兰。

      就在牌面显露的一刹那。

      “噗嗤——!”

      一声血肉被利物穿透的闷响。

      宫粼猝然一颤,低头望向自己的小腹。

      一截幽暗水汽凝结的尖锐冰刺将他的偏腹贯穿而过,喷涌的血色浸透雪白衣袍,他闷哼一声,唇边吐出一大口血,身形晃了晃,脸色霎时苍白如纸。

      “宫粼!”

      严禛的瞳孔骤然收缩,情急之下喊出了宫粼的名字,全然不顾缠绕在身的皮影线被他这一动扯得骤紧,瞬间在他身上绽开数道血痕。严禛浑然未觉,一把揽住宫粼摇摇欲坠的身体,用自己的背脊替他挡住袭来的杀机,才稍稍稳住气息:“……师尊。”

      任离几乎在严禛行动的同时也要抢出,却被宫粼一声轻呵钉在原地。

      “不许过来。”

      任离浑身僵住,身上的丝线也遽然绷紧,盯着宫粼腹间的血色与严禛崩裂的伤口,牙关紧咬,指节捏得发白。

      “疼疼疼——”而江阎刚一试图动作,就被勒得面孔一扭,犹如困囿在细网中的游鱼难以动弹,“这鬼皮影线到底是哪来的!”

      那截穿透宫粼的冰刺化作水雾消散,蜃楼不紧不慢地拍了拍手:“哎呀,瞧我这记性,光顾着说输赢,忘了讲清楚彩头。”

      他歪了歪脑袋,触腕愉悦地蜷曲着欣赏眼前的一幕。

      严禛染血的手臂紧紧环住宫粼,冷冽的金色眼瞳翻涌着前所未有的戾气,死死地射向幸灾乐祸的蜃楼。

      “每局赢了,自然有奖赏,”蜃楼毫无诚意地故作懊恼,“比如……能看到点有趣的往事尘烟。”他顿了顿,笑容扩大,再度露出白森森的利齿,“至于输了嘛,就得受点小小的惩罚了,譬如……穿肠破肚?”

      宫粼指间那张代表着“败绩”的骨牌化作幽光,汇入蜃楼周身环绕的牌阵之中,他面前悬浮的骨牌顿时只剩下两张。

      江阎烦躁地捋了把满头蜷曲的红发:“才输了一局,就这么凶险?”
      任离脸色下颌紧绷,格外难看。

      宫粼苍白着脸,未看自己腹间仍在渗血的伤口,只淡淡道:“继续。”

      “师尊!”严禛声线压着显而易见的焦灼。

      宫粼甚至没有回头,只略略斜睨了他一眼,轻缓不急却蕴含千钧之力:“严禛。”

      只这一声,便将严禛周身火山烈焰般暗涌的暴虐骤然浇灭。

      “越发没规矩了,”宫粼抬手敲了下他的额间,“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严禛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眼瞳中翻涌着挣扎与不甘,最终却还是在宫粼清凌凌的目光下阖了阖眼帘,缴械投降,却又换了个称呼:“……你说的话,我都听。”

      “……师尊?”蜃楼触腕顿在半空,将这个称呼在唇齿间细细碾过,眸光闪烁,重新将眼前雪发雪肤的少年从头到脚打量了一圈,“你?师尊?””

      “是啊,不像吗?”宫粼淡然提起唇角,歪了歪头,轻声反将一军,“你若是也想投入我麾下,可得先去去身上的海腥味。”

      刚堵得蜃楼一噎,宫粼就已好整以暇地转身望向牌局:“闲话少叙,继续吧。”

      又一张骨牌翻转。

      “蓝溪之水。”蜃楼悠然道。

      宫粼指尖轻点,一张骨牌应声飞出。
      ——双鸾开镜!

      另外三人霎时长吁一口气。

      “好吧好吧,这局是你赢了。”觑着那相克的牌面,蜃楼脸上闪过一丝无趣,撇了撇嘴,有些不情愿地挥过触腕,“喏,我说话算话,那就给你们看看……"

      蜃楼思忖片刻,嘴角扬起天真残忍的笑意:“镜花水月中最有意思的一出戏。”

      “滴答。”

      釉蓝色的水面漾开无数涟漪,四方漆黑的夜色化作一卷轮转流动的画轴。

      春末的桃花汛与深秋的枫红在河流交织,夏夜的流萤交错在冬日的黑山白水,四季更迭,悲欢离合,人间百年都在这一方朦胧剪影浮沉流转。

      “嘎吱……嘎吱……”

      缠绕着宫粼身上的丝线吱吱呀呀地牵动,仿佛有位硕大无朋的皮影师隐匿在迷雾,技巧精湛地操纵着掌中的傀儡杆。

      四方屏风的蜿蜒枝影唰唰摇曳。

      似乎是雪光烧灼着日光,宫粼敛眸阖目。

      ——白昼猛然倾倒。

      *
      凛冬,当涂周氏园林。

      起先是新雪落在雾凇冻枝的细碎簌响。

      宫粼再度睁开眼帘,尚未看清眼前庭院朦胧荒静的雪景,一道不耐烦的清涩声音便闯入耳畔。

      “我方才说的话,你听见了吗?”

      过早披上一身沉郁骨架的少年眼尾狭长,蹙了蹙眉梢道:“今日之事有多凶险,用不着我说你也该心里有数。”

      这张神色冷峭的面孔,宫粼见过的。
      但不是在过去,而是多年后。

      似乎是瞧着面前的人仍旧没反应,大约十五、六岁的周霜醉朝前走近几步,深吸了口气压下愠色:“谁知道那群纨绔子弟一时兴起能干出什么荒唐事,更别说,万一父亲知道你私自出门,我也救不了你。

      “……我知道了。”宫粼感到此刻他所身处的躯体冻得瑟瑟发抖,窃声喏喏道:“对不起,”

      余光睨向身侧淡薄的一池潭水,斜照出紧咬嘴唇一脸倔强的周雪酌。

      见状,周霜醉和缓了点语气:“……我们兄弟本就人微言轻,经不起横生枝节,以后别再偷偷跑到书院,要是有什么想读的戏本杂书,我会给你带回来。”

      “嗯。”
      “摔伤了吗?”周霜醉问。
      周雪酌撇开眼睛闷闷道:“没有。”
      “先前是不是说过,不准骗我。”周霜醉冷冷攥过周雪酌的手腕,掌心的伤口已经结成一层暗痂,“回去擦点药膏,否则要留疤了。”

      白濛濛的庭霰银亮皎洁,一只指节分明的手托着另一只骨清削薄的手。
      仿佛一对交叠的蝶羽,本是一体同生。

      皮影般的光景忽地翻折,周雪酌的记忆化作成片振翅的影蝶,从宫粼眼底疾掠而过。

      熙元十年,雪夜。
      当涂周主家主周槛川豢养的舞伎诞下了一对双生子,这本是喜事,府邸上下的氛围却变得格外诡异,不仅连夜遣走了好几个下人,传闻周槛川更是曾想摔死其中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

      这个被父亲极为不喜的孩子就是周雪酌。

      从小周雪酌就不明白周槛川为何视他如芒刺,不许他入书院,也不许他与兄弟姐妹亲近,只给了口粗茶淡饭,好让他不至于活不下去。弟弟周霜醉虽也不受宠,却从未缺过周氏子女当得的体面与照料。

      年岁稍大点后,他终于明白了原因。

      因为在周槛川眼里,他是个孽种、怪胎,不祥之人。

      周雪酌还记得那夜老管家提着灯笼,对廊下肃立的仆从们低声吩咐值夜,他悄悄猫着腰穿过檐廊,将偷藏的碎银叶送到上夜的婆子手中,只求她告诉自己缘由。

      他只是想讨父亲欢心。
      若能捎带着讨一点旁人的欢心,那就更好了。

      面容苍老的婆子沉默了许久,浑浊的眼睛在他脸上游移,气息裹挟着地窖般陈年的阴湿 ,好半晌,才长叹一声幽幽开口。

      “因为酌少爷,您生来……便是‘天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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