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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泉
五日后,京城西市大街。
日头正盛,云黛半侧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护着自家主子,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艰难穿行。街道两旁茶楼酒肆人声鼎沸,贩夫走卒的吆喝、孩童追逐的嬉笑、马车轱辘的吱呀声与食肆里飘出的香气搅作一团,吵得她脑仁发疼。
她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紧盯身侧乐呵呵舔糖糕的凤微,只盼赶紧看完对方一时兴起说要盘的铺面,早早离开这是非之地。
“女君……小姐,这儿人实在太杂了,咱们还是……”后半句“改日再来”还没出口,手里就被塞了个黏糊糊的东西。
是支裹着冰糖的小兔子糖人。
“云黛姐姐你也尝尝,可甜啦!”凤微眉眼弯弯,笑得见牙不见眼,说着还踮起脚张望,“不是还要看房子么?让我看看在哪呢?”
她今日出门穿了身半旧的浅蓝布裙,头发简单挽起,浑身上下瞧不出半点矜贵王爷的派头,像个不谙世事的邻家姑娘。
原本说好是楚际陪她们来的,谁知今早刚要出府,燕无痕忽然来了。
那家伙自上次皇陵一别,好些天没露面。凤微刚出寝屋,就见他正与楚际立在阶下沉默地对峙。
说对峙还有些牵强,准确的说是燕无痕单方面憋着股劲儿,憋了几天终于憋不住了。
他梗着脖子,理不直气不壮地对楚际说:“我可不是来管你闲事的嗷,我是来找惊昼姑娘的。”
凤微才想起来燕无痕上回赌气跑走的事,而惊昼早在看见他的那刻,就悄无声息地退回藏书阁隐匿了。
她从下人口中得知,先前监国的那段时日,燕无痕几乎日日跑来王府“报到”,次次被惊昼冷着脸打跑。久而久之,全府上下无人不晓,王府第一影卫,被个同样在刀口舔血,且死皮赖脸的同行给缠上了。
凤微心下觉得好笑,看不出来,燕无痕这般闹腾跳脱的性子,竟钟情于惊昼这样清冷如冰的类型。啧,这审美,跟她还怪像的,她家那一位,不也是个实打实的冷美人?
燕无痕此来,倒也不全为惊昼。他是顺道来传话给楚际的:四哥回来了。
花楼排行第四的杀手——无名客。
在花楼之中,除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楼主,最神秘的当属此人。他常年在外执行任务,鲜少回楼,每次现身都是一身黑衣,银甲覆面,无人知其真容与来历。
原著中,许是作者写着写着写忘了,在楚际血洗花楼后,无名客再没出现过。
成了个没有结局的谜。
“四哥”两个字一出,凤微敏锐地捕捉到,一旁静立的红芍眼睛产生了波动,转瞬即逝。
于是她问:“先生,这位无名客,是个什么样的人?”
红芍缄默须臾,低声说:“他……话很少,但极为可靠,是我在楼中少数能称得上朋友的人。每次回来,身上总带着新伤,会在我这儿安静地待上一会儿。”
凤微八卦的雷达一动,难道红芍真正心悦的,其实是这个无名客?
未容她深想,也不知燕无痕后头又同楚际说了些什么,就见楚际略一颔首,同意与他暗中回花楼一趟。
临走前,见燕无痕仍眼巴巴望着藏书阁的方向,楚际淡淡丢下一句:“走了,大傻子。”
燕无痕:“……”
倒也不必这么记仇。
两人径直离了府,却将楚亦留了下来。
回忆至此,凤微收回思绪,瞅了眼红芍身旁吃糖葫芦的楚亦,因此她们出门,只好顺手把这小尾巴一并带上了。
一路上,凤微和楚亦叽叽喳喳,瞧着街边的热闹钻来钻去,看什么都新鲜,稍不留神,两人就冲进人堆里了。
云黛盯人盯得额角沁出细汗,担忧地念叨:“小姐,小亦,慢点跑!”
红芍见状,宽和一笑:“难得出来,由着他们去吧。”
云黛咽下劝阻,眼神依然像拴了线似的,牢牢锁住前方那两道脱了僵撒欢的身影。
起先女君带回红芍时,她以为是宫里哪个合眼缘的宫女被留下了。后来出了宫,听女君改口唤其“先生”,又听闻对方是位医术高超的神医,兴许能治女君的“疯症”,她才不敢怠慢,添了些恭敬。
一行人最终停在一条僻静的小巷口,面前是一间古朴的旧医馆,门楣上挂着块“吉房招租”木牌,与西市大街的繁华格格不入,显得冷清。
云黛打量着寒酸的铺子,心里直犯嘀咕。陛下赏赐的产业里,看了好几处,明明有地段更好的,红芍先生却偏偏看中了这处,连女君也没半分异议。
她只道是女君的“病”时好时坏,心思难以捉摸,忙悄声向红芍提醒:“先生,您有所不知,此处是王府名下收不上租子的旧医馆,那老掌柜为人实诚,不肯用次等药材,也学不会别家那些赚钱的门道,这才撑不下去了。府里正寻新租客呢,况且此地是否过于僻静了些?前头东市那间铺面又大又亮堂,还是陛下特意赏的,定下那处岂不更稳妥?”
红芍尚未接话,凤微耳尖听得一清二楚,立刻扭过头,脆生生地驳回:“不要!那大房子人太多,太吵,我就要这个,它看起来安安静静的,多乖呀!”
她顿了顿,继续发表她的“高见”:“而且先生会看病,我也要开医馆玩!这个现成的,正好!”
云黛对她一番孩子气的胡言乱语无奈至极,这又是突发哪门子奇想?开医馆岂是儿戏!
先前看铺子的事她真当女君是随口一说,便未放在心上,认为是女君在府里闷坏了,借故出来游玩罢了。
没成想,竟是真打算开一间医馆。
不待阻拦,凤微拉着楚亦,几步蹦跳到医馆门口,回首雀跃道:“快来,这房子在对我笑呢!咱进去瞧瞧,说不定里头藏了糖!”
云黛又气又笑,看着自家主子那纯然欢快的模样,终究只剩下纵容。幸而红芍见惯了她装傻,又有面纱遮掩,强忍弯起的嘴角,缓步上前,“好,那就依你,进去看看。
几人踏入医馆,清苦药香扑鼻而来,屋内陈设简陋,桌椅药柜皆显旧色,处处透着清贫,但被打扫得一尘不染。
药柜旁,一位穿着洗得发白的深色长袍、头发花白的老者,正小心翼翼地用铡刀处理着一根老山参,对来客恍若未闻。
凤微松开楚亦,踱步好奇地观察,最后蹦到老者身后,清脆地唤了声:“爷爷好!”
嵇泉头也不回,冷声道:“抓药还是看诊?”
凤微摇了摇头。
嵇泉不耐道:“既不抓药也不看诊,那就快走快走,莫要扰了老朽切参。”
“放肆。”云黛见状,亮出王府令牌,“嵇掌柜,这位是宁王殿下,也是这铺子的东家。今日前来,是要察看铺面情形。”
嵇泉闻言,缓缓转过身,脸色一沉,中气十足道:“又是你们!不必多言!这铺子,老朽是绝不会走的。租金……王府且宽限几日,老朽便是砸锅卖铁也必定补上!若要硬赶,便从老朽身上踏过去!”
他胸膛起伏,炯亮的双目是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摆出了一副鱼死网破的架势。
凤微被他这阵仗弄得有些发懵,她看向云黛,表示“这是怎么回事”。
云黛凑近耳语道:“女君,府中因嵇泉掌柜拖欠租金,本意是结清工钱请他另谋高就,可老先生性子执拗,说什么也不肯离开,便一直僵持到现在。”
凤微装作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脑中快速搜寻原著的内容。
嵇泉,是位隐于市井的神医,只出场过一次,那是快大结局时,季宣离身中奇毒,凤鸣寻遍天下医者皆束手无策,就在危急关头,嵇泉主动上门医治,化解了危机。
没料到,因她之故,意外让他提前出现了。
这般重要有本事的角色,定不能放跑了。
凤微瞅着老头誓死不从的样子,突然灵光一闪,有了主意。她呲牙一笑,拍着手道:“我知道啦!爷爷是在和我们玩'守房子'的游戏对不对?你说了,绝不会走,就是在告诉我们,你是这座房子最厉害的守护者!”
她笑嘻嘻绕着嵇泉跳了一圈,站定后用宣布胜利般的语气说:“爷爷你赢啦!你守得太好了,我们不赶你走!这样吧,我们换个玩法,一起玩'开医馆'的过家家好不好?你还是当药铺的爷爷,先生当看病的大夫,我和小亦当帮忙试药尝糖的小孩!房子还是由你来守,又能热热闹闹的,多好玩呀!”
话音刚落,楚亦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凤微眼疾手快,伸手就把他的嘴捏成了扁扁的鸭子嘴,让他后半声嘲笑硬生生戛然而止。
她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威胁:“乖宝,你要是坏了姐姐的大事,我就跟你哥告状,说你不听话、爱捣乱,是个坏小孩。你说,小亦会不会被哥哥讨厌呢?”
对付一个资深兄控,方法就是这么简单直接。
楚亦:“……”骗三岁小孩呢!
可……万一呢?哥哥知道了他不乖,说不准会心灰意冷,连夜顶着张“讨厌小亦”的脸,远走他乡。
一想象到那样的画面,他顿觉天塌了,登时噤声,敢怒不敢言。
嵇泉满腔的悲愤与决绝堵在了喉咙里,他预想了所有可能对抗的场景,威逼利诱、冷言施压、或叫人硬抢,唯独万万没想过对方会……要和他玩游戏?
老爷子举着铡刀僵在原地,花白的眉毛拧得死紧,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场面顿时诡异地静了下来,红芍适时上前,对一脸错愕的嵇泉郑重一礼,温声道:“嵇老前辈,我家王爷心思稚纯,虽以戏言出之,但所言确为两全之法。晚辈看得出,您坚守此地,想必有您的理由。然王爷与此处有缘,也不愿强人所难。既如此,何不顺势而为?您仍是此间掌柜,一切药材事务由您执掌。晚辈不才,可忝居坐诊大夫,处理寻常病患。既全了您的坚守,亦使医道得以延续。至于租金盈亏,皆由王府一力承担,您意下如何?”
嵇泉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脸上之前的怒意和坚绝,似凝固了一般,少顷后渐渐褪去,他炯炯有神的目光依次扫过几人。
眼前戴着面纱的女子,言辞条理清晰,姿态不卑不亢,指腹有执针留下的薄茧,显然是同道中人。
方才那个笑出声的男娃,身上飘着各种乱七八糟药粉的气味,看样子是个会使毒的。
最后,他的眼神落在始作俑者,正在偷偷向楚亦扮鬼脸的“疯王爷”身上。
他一生固执,不擅钻营人情,但并非不识好歹。对方这有商有量的条件,与其说是条件,不如说是台阶。坚守得以保全,医馆得以存续,更有同道相助,一切负担通通被免除,简直是他当下困境中不敢奢望的出路。
思忖半晌,嵇泉长长地叹了口气,那股撑着他的倔强逐渐泄去,身影略显佝偻了几分。他再开口时,嗓音沙哑了许多,带着尘埃落定的平静:“老朽……拜谢诸位成全。”
他对着凤微的方向,深深作了一揖,恳切道:“此馆虽非我产,却是老朽半生心血所系,犹如故园。王爷赤子之心,愿容老朽留守,此恩老朽铭记。”
这一揖,不完全出于礼节,亦非权位,而是一份难以言喻的尊重与动容。
令嵇泉和云黛意外的是,凤微收敛了嬉笑神色,端端正正还了一礼。
于她而言,敬重的不仅是原著中“神医”之名,更是这位老者穷尽心力守护一隅的执念。即便今日在此的只是个普通医者,只要他存着救人的心,她就不会无缘无故驱逐。
嵇泉直起身,恢复了医者的严谨,对红芍说:“承蒙收留,老朽感激不尽。不过既为医馆,便有规矩。阁下为坐诊大夫,老朽有言在先,需得约法三章。”
“其一,药柜之事,乃至所有药材等事,必须由老夫全权做主,旁人不得干涉。其二,诊治病患,需以仁心为本,若遇穷苦困顿者,诊金药费可减可免,不得因盈亏而见死不救。”
“其三。”他停顿一息,瞥向一旁又开始研究药杵的凤微,语气复杂且坚定:“还请约束好王爷,莫要频繁来打扰老夫整理药材。”
凤微:“……”
她明明只是好奇看看,哪里有那么调皮!
红芍闻言,面纱下的唇角勾起一抹促狭的笑,肃然道:“老先生所言,字字在理,红芍谨记,必当遵从。”
正事已定,凤微佯装出“不耐”,拉起楚亦往外冲,注意力飞到了门外喧嚣的街市,“说完了吗?走吧走吧,我闻到味道啦!街上有香喷喷的双麻酥饼!”
边跑边小声和楚亦嘟囔:“姐跟你说,起初姐想着,霸气地拍一沓钱在桌上,管他愿不愿意,这地是姐的,那就是姐说了算,可这会想想,幸好没这么干!”
楚亦:“……丢人。有那钱不如多买两块酥饼。”
凤微摸了摸下巴,眼珠子一转,笑道:“说得有理!省下的钱能买一筐饼了!走,带两块去馋馋你哥。”
眨眼间,两人便没了影。
云黛心知此地已无需她再多言,向红芍和嵇泉点头示意,急忙跟了上去。
红芍对嵇泉道:“前辈,今日暂先如此。具体事宜,我明日再来与您细商。”
说罢,施了一礼,也转身追着三人去了。
喧闹倏然散去,医馆内重归寂静,嵇泉独自站在原地,望着那大开的门扉,恍如隔世。
他慢慢走到药柜前,苍老的手抚过那些熟悉的抽屉,心中百感交集。他守住了这个地方,以一种意料之外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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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贝们,小声通知一下~,下一章的情节有点难产,作者码字没码完(死手快写啊!!!),所以明天要咕咕一天,周日准时来报到! 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