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不明

作者:洛排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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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五章


      行宫内乌泱泱跪倒了一片人,能近新帝身边的却只有召来的太医。素色的绢布沾了热水,谢青若合了眼任由太医处理着左肩的箭伤。

      凝固的血沾在帝袍上,除了外袍,便能窥到被血染红大片的里衣。过分粗糙的箭矢彷佛只在增加疼痛一道上有益,轻微一扯就能感受到蔓延开来的疼痛。

      偏太医的动作又放得极慢,生怕面前的天子发怒,只拔出断箭的时候肯用上几分力。带了血块的里衣也褪了下去,露出乾元精瘦的身躯。原本无瑕的身体多了个不停流血的窟窿,今日当值的太医同样给太后诊过脉,惟恐面前的帝王开口说什么。

      “快擦,”他的额上开始冒汗,催着身后的弟子去擦拭不停往下流的污血,生怕那东西流到龙床上。

      射偏的箭不过徒增疼痛,谢青若仍想着这次秋狩遇刺之事。截获的密信足够敲定谋逆的罪名,江南那两家终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至于自己软禁在京城中的那两位皇兄,也免不了流放北疆的结局。

      一支箭换了弑君的罪名,论功行赏,或许自己还该好好谢过谢不宁。若是没有他在背后出谋划策,那两位乾元的本家在江南说不定还能多出不少乱子。

      虽是蛇鼠之辈,但时时搅在朝中也是根系交错,不利于日后推行新政。从前贪墨便是合了谢不宁的算计,如今谋逆还是信了谢不宁的挑唆。

      哪怕已经嫁作人妇,他的皇兄,还是将这把刀递到了他的手中。

      染血的扳指落到榻边,太医署的人握着干纱布按在不住流血的箭伤,嘴唇翕动着想唤些什么,手又轻轻抖。他见谢青若闭着眼不敢发出声音,只盼着自己师傅能尽快铺好草药,包扎好这一处箭伤。

      谢不宁做得太干净了,单靠那几封密信可定不了他的罪,也更无法去定霍家的罪。非但不能罚,因着下午的护驾,自己恐怕还得赏给霍煜些什么。

      待太医署的人跪在脚边叫陛下的时候,殿内的漏钟已经走过一刻。谢青若披了宫人递来的新袍,绑紧的纱布上仍旧晕着血,只是缓了些。

      “都下去罢,”他瞧了眼围在殿内的人,“今夜都去殿外守着,没有孤的诏令,谁都不许再进来。”

      虽有万分小心,但明黄的龙床上还是沾了星点血迹。谢青若靠在榻边,莫名想起了下午闻到的沉水香。

      即使霍煜尽力收着,同是乾元,那股味道自然让新帝记了清楚。

      恐怕此刻,霍煜正该回到营帐中,和谢不宁说起今日秋狩的事。无需猜想,他的皇兄定然觉得这箭伤太轻了,不足以报赐婚的屈辱,也不足以消解什么恨意。

      以谢不宁的心性而论,这次的布置倒不像出自他手。只是让自己不死,连发的乱箭也足够伤人至重伤了。

      谢青若拢过披在身上的龙袍,起身捡起了那枚落在榻上的碧玉扳指。他取过方才宫人落在桌上的绢布,将它里外都擦了干净,近墨的血污全蹭到了素白的布上。

      过殿的风将映在屏风上的影吹晃了半分,这伤太轻了,就像带着沉水香的坤泽一样,怎么看,都不像是从前的谢不宁。

      坤泽,谢青若还记得提笔写下圣旨时昭告天下的秘密,那是几年前谢不宁亲口告诉他的。这等身份压不住他狠毒的心性,也无碍后面争权弑君的谋划。

      他的皇兄,究竟是在几月的时日里说动霍煜合谋,还是甘愿沉在这场赐婚里,真为霍煜破了例?

      他合衣睡回了榻上,明日便是起驾回宫的日子,时隔多日,他也该召谢不宁入宫再见一面了。

      秋狩方止,猎场中幸存的野兽终有了喘息的余地,藏在枯草间仍盯着会不会再有什么大的动静。卧在巢中的鸟雀睡沉了,林中只有阵阵的虫鸣。

      而京城之中,虽还亮着灯火,还走在街上的只剩负责打更的仆役。把守城门的禁军刚换了班,如弦的月挂在天边,急促的马蹄声成了这夜里唯一的声音。

      “来者何人?”禁军将手放在了刀柄上,彷佛握紧这冰冷的刀才能静下心来。谁料来人竟不肯下马,只将枚铜做的令牌抛了下来。

      “北疆急报,”那人控着马打转了半圈,见禁军仔细看着自己扔出去的令牌漏出一声嗤笑,“兄弟要是喜欢,那令牌留给你看到天亮都没关系——”

      他拖长了声音,紧随其后的人都跟着笑了出来。那声音又忽而凝重起来,完全收起了方才玩笑的样子,“还不速速放行,若是误了军中大事,陛下斩你斩我不过一个字的工夫。”

      于是那紧闭的城门今年头一次在午夜打开了,沉木发出闷重的声音。随着几声响鞭,禁军还未来得及将令牌递回去,那似轻骑的几人就向皇宫内奔去,甚至惊了几户未睡的人家。

      永宁元年九月,南匈奴犯。

      新帝秋狩归宫已至第二日午时,谢青若入殿就翻了这封一路从北疆送来的急报。自先祖起,北狄各部就未曾安分过,表面纳贡肯做藩属,却年年秋冬都有入关之意。几代延绵,轮到先帝时便越发猖獗,若非当年多出将才,怕是早丧了大片国土。

      九月,与往年相比实在太早了些。恐怕不只是今年冬天是个冷冬的缘故,还有那几个作乱的藩王,想着自己即位不久,朝中根基未稳,正是举兵进犯的好时机。

      谢青若将这封军报压在了方才拆下的翎羽上,虽是急报,但两军并未交手,至于南匈奴究竟集结了多少兵力,还尚无定论。

      算着时日,至少还须两三日,京城才能收到来自北疆的战报。

      新帝合上了这份急报,继续去翻秋狩之后各地递上来的急务。点墨落在了已被拆开的军报上,南匈奴叛乱得太巧了,于霍煜而言,也于他而言。

      箭伤带来的钝痛足够醒神,不过打断谢青若心神的倒是殿外传来的声音。先是宫人隐约的请安声,再是殿门半闭的声音,再抬头就看到了太后。

      还同往日一般,仍在丧期,太后一身钗裙都极肃沉,那白绫又重新系在了她身上。

      同往日不一样,谢青若停了笔,先于太后唤出了声,“母后。”翻开的奏疏铺在御案之上,今日太后身上并无熏着的龙涎香,只添了脂粉的香气。

      浅淡的味道不会恰似当年,但对谢青若来说,却如同回到当年一般,那时的他成日待在贵妃身边,连自己的外袍都时常沾上这股味道。

      太后伸出手先摸上了新帝的左手,昨夜听闻猎场遇刺一事,她的皇儿就是伤在了左肩。那支箭让宫人说得极险,昨夜戒严又无人能出入行宫。一夜辗转,她尝到久未有过的惊惧,于是回神般偏要今日亲眼瞧一瞧。

      过得太久了,如今近身仔细去看,太后才发觉作为乾元,谢青若的身量又长了,那长开的眉眼反而不再和自己那般相像,这身龙袍穿在他身上倒显得空了。

      从前的隔阂暂时被那一支箭消解了片刻,“若儿,我的若儿,”她又迟疑地收回了手,生怕再给谢青若牵出几分疼来。

      一夜的惊惧让太后显出疲容,却也压过了那经年的怨恨和折磨,收回手又觉出方才的不妥,“陛下的伤,太医如何说?”

      太后的嗓音无可避免地变得浑浊,生出的急切又拖出几分尖锐,但对谢青若来说,那声音还是柔的,带了难有的关切。

      “没什么大碍,母后怎样唤我都好,您已是太后,又是我的生母,不必遵什么繁杂的规矩。”

      他牵过太后的手放在自己受伤的左肩上,“一支射偏的箭而已,半个月就够好透了,只怕是宫人以讹传讹,这才惊到了母后。”

      太后轻摸过帝袍的布料,不敢再挨近,观着新帝少了几分血色的脸还是在心里念着昨日的危急。

      “听他们说,是你那两位皇兄做的布置?”她想起昨夜传到行宫内的消息,闭了一瞬眼就忆起许多往事。

      “当年失了圣心,全赖他们本家贪墨,再是谢不宁做了一场局,”她眼底的恨终于肯分出去了些,倏忽间又回到一切祸患的开端,“就是要讨债索命,那也该追着谢不宁去。”

      太后还欲再说些什么,往下的视线又瞥到案上摊开的奏疏,先一步移开了目光。她收了声,认清楚帝袍,认清楚自己身在何处。

      亲眼看到,亲手摸到,隔了一夜的惊惧一散,她认清楚自己面前的就是新的帝王。谢青若先是穿着龙袍的帝王,而后才是她快要长成人及冠的子嗣。

      先帝的子嗣,她的子嗣,她唯一的子嗣。

      已经继位的帝王,薄情的帝王,也是谢不宁亲自教出来的帝王。

      殿内又无了声响,谢青若并未坐回椅上,他拿起那份方才摊开的奏疏细细看了一遍。

      说是急务,倒也是口诛笔伐类的弹劾,沾了辖地的光,现今呈到自己面前。

      肩上的疼痛突然变得难忍,他却未放下手里的奏疏,好似是在看着,心念未必都在其上。

      能让太后亲来看他一眼的,事到如今,只剩下了苦肉计一条路。

      未出口的叹息化成了绽在面上的笑,僵持的动作重新让流出来的血洇在纱布上,再出声时,那几分狰狞的笑就融在里面。

      “传令,”宦侍急匆匆地跪到殿门外磕出了响,“召将军府正妻,谢不宁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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