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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疏一
马儿踏着步子一路向东,车轮吱呀作响,单调而固执地重复着。公子青从车里钻出来,与重三并肩而坐,与他说话解闷。
紫菀和疯道人分坐左右,面面相觑。他们原本是来带走公子青,怎么会变成护送公子青回江城,前面的事劝白做了,显得他们像笑话一样。
“喂。”紫菀瞥了车外一眼,手在脖子上狠狠一抹,意思是让疯道人直接做掉重三,抢走马车,掉头北上。
疯道人别过头去,装做没看见。他亲眼见识过重三的可怕,还在医馆躺了许久,有病才会继续挑衅重三,他诨号疯道人又等于他是真正的疯子。
紫菀见指挥不动他,干脆自己动手。她掏出一只瓶子,得意地想:此乃鬼医加强版迷魂散,一头庞然大物也能瞬间迷晕,何况区区一个重三。
怕重三体制异于常人,她特别加了点猛料,邪笑着准备实施计划。
第一步拉开车门,第二步叫重三回头,第三步把药撒重三脸上,第四步把昏迷的重三藏起来丢到路边,第五步夺下马车……第一步第二步都如她所愿,挥出药粉时,忽然迎面一阵大风刮过,那把迷魂药全吹回来。紫菀身体一僵,直挺挺往后倒下。
“鬼医在做什么?”重三疑惑地问。
“大概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公子青说。
重三了然,“原来如此。”
紫菀一觉睡了三天三夜,醒来时还沉静在计划成功的美梦里,高高兴兴地问一旁看书的公子青到苍州没有。公子青头也不抬,笑着说:“假如这个世界是圆形的,咋们绕一圈,兴许能到呢。”
紫菀抓着头发崩溃,突然醒悟过来,放过自己的头发,问道:“你对着那臭道士的时候,怎么不嚷嚷要去苍州买茶了?”
公子青老实地说:“老板给我一些茶叶,足够喝一阵子了。”
“这就把你收买了?”紫菀瞪大眼睛,“不成,我非要控制这辆马车才行。”
“好了,老老实实地多好。人家一没亏待我们二也没把你们打一顿,而且他比我们有钱,以后你还怕没钱买药、没钱吃饭么?”
“那也不行!”在找麒麟草一事上,紫菀坚定得富贵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公子青拍拍她的脑袋,说道:“只是回江城道个别罢了,也算是给薛家爹娘和薛大哥一个交代。还是要走的,不要担心。”
紫菀似乎被公子青说动,不情不愿地坐下来,接下来也没再找重三的事。
路,越走越荒。
初时还偶见田畴,渐渐只剩一片片焦土,枯黑的草茎戳向灰蒙蒙的天空,像是大地烧焦后未尽的骸骨。路上的人流多了起来,人们扶老携幼,推着独轮车,车上捆着破被褥、几件陶罐,便是全部家当。车轮碾过处,扬起的黄尘久久不散,黏腻地贴在头发、眉毛和干裂的嘴唇上。
重三勒住马,让过一队拖得更长的流民。一个老汉,背上驮着个半大孩子,手里还牵着一个更小的,踉跄着差点撞到车辕。重三伸手扶了一把,那老汉枯槁的手腕在他掌心硌得生疼。
重三道:“大叔,打哪儿来?”
老汉浑浊的眼珠迟缓地转动了一下,“江城,打江城那边逃出来的。老天爷啊……”他喘着气,干裂的嘴唇翕动着,那声“老天爷”只余气音。
重三蹙眉,将他背上的孩子抱下来,放到车辕上,递给他和另一个孩子一人一块饼,又递了水给老汉。
看老汉猛灌一气舒坦了,重三才继续问:“大叔,江城出什么事了?”
“当兵的,突然冲进来,能抢的都抢了,能烧的烧了,人都被带到城西去,要大家伙拜什么康伯,还要上贡……”老汉忽然想到极可怕的事,身体不由抖了抖,“不从的人都被杀了,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哪里来的钱财上贡,我儿子儿媳也……活不下去了,只能逃出来。”
重三诧异道:“怎会如此?”
“天晓得呢,那群羊八羔子,一定不得好死!”老汉指着天愤怒道。
公子青拉开车帘一角,往车外看来,问道:“大叔,江城桐花巷做桐皮面的薛家,您可知道?”
“桐皮面薛家……”老汉低下头细想。
路过的人说:“桐皮面薛家也走了,看方向,应该是往光州去了。这世道乱了,你们也尽早走吧。”
老汉带上两个孙儿,跟上流民的队伍,继续走了。
重三沉默地注视流民的队伍,最终没有言语,只猛地一抖缰绳,车轮沉重地再次滚动起来,碾过流民来时的路,向东而去。
日头一点点向西坠去,沉甸甸的,仿佛浸饱了地上蒸腾的血气与焦烟,颜色也由刺目的白炽,渐次转为一种淤血般的深紫。
一个村庄的轮廓在暮霭中浮现。没有鸡鸣犬吠,更无一缕炊烟。只有一片死寂覆盖着那些低矮的土墙和屋顶。成群的乌鸦盘旋在村子上空,翅膀扇动的“扑棱棱”声,是这片死寂里唯一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响动。
重三勒住了马,他率先跳下车辕,缓缓靠近村口。一股味道袭面而来——是铁锈般的血腥气,混着皮肉腐烂的甜腥,再被烈日反复蒸煮、发酵后形成的、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
村口歪斜的木栅栏倒在地上,路旁一口老井,辘轳歪倒,井绳断裂,半截垂在黑洞洞的井口。几只乌鸦停在井沿上,歪着脑袋,打量着闯入的不速之客。
重三俯身,从井沿边的浮土里拾起半截东西。那是一段朽坏的井绳,断口处却残留着几道深而新的勒痕,边缘微微发黑,是渗进去的血迹干涸后的颜色。
他踏进村子。脚下的路不再是土路,而是一层厚厚的的黑灰,混杂着一些焦黑的碎屑。每一步落下,都扬起细小的灰末,无声地飘散在死寂的空气里。路两旁是倾颓的屋舍,土墙被烟熏得黢黑,屋顶的茅草大多烧尽,露出焦黑的椽子。
一扇半塌的门板斜挂着,重三轻轻一碰,那门板便发出一声朽坏的呻吟,彻底脱落,砸在地上,激起一片烟尘。
门内空空荡荡,徒留四壁焦黑。墙角散落着几片碎陶,一个歪倒的、烧得变形的铁锅,还有一小堆灰烬里半埋着个焦黑的、小小的木头玩偶,辨不出形状。
公子青三人也没有在马车上呆着,跟在重三身后也进了村子。四人走到村中一片稍显开阔的空地,这里曾是打谷场。地面不再是灰烬,而是一种诡异的暗红色,泥土仿佛被反复浸泡过。他弯下腰,用粗糙的手指捻起一小撮泥土,在指尖搓开。那土色深红发粘,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铁腥。
“看那边。”疯道人指向村子边缘一处断墙的豁口,一只瘦骨嶙峋的野狗正从豁口处探进头来,它的皮毛肮脏打绺,肋骨根根凸起,贪婪而警惕地嗅着空气里的味道。
它似乎发现了什么,猛地窜向一处倾倒的草垛,疯狂地用前爪刨挖着。草垛下,露出一小片褪了色的碎花布角。那狗更加兴奋,喉咙里发出急切的呜咽,埋头撕咬起来。
重三脸色一沉,低喝一声,一块石子如电般从他手中射出,精准地打在野狗的后腿上。那狗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夹着尾巴,一瘸一拐地飞快逃出了豁口,消失在暮色里。它方才撕咬的地方,那点碎花布角下,隐约露出一小片灰白僵硬的东西——是人的脚踝。
紫菀走过去,将草垛中的尸体拉出来,是个七八岁大的孩子。她捏住孩子的嘴,突然一阵黑雾扑出来,紫菀忙掩住脸后退,放下手臂,发现衣服上沾上一层絮状的黑尘。
她的脸色一变,果断将外袍脱掉扔到那尸体身上,厉声道:“快走,是黑木棉。”
四人连忙退回村口的马车旁,重新挤进狭小的车厢。马儿在重三低沉的吆喝声中,飞快驶离了这片被死亡彻底笼罩的死村。暮色如墨,沉甸甸地从天际泼下,迅速将身后那片废墟、那些盘旋的乌鸦、那口沉默的老井,以及草垛下未能掩埋的灰白,都吞噬殆尽。
紫菀慌慌张张掏出全身带着的药,在里面寻找着。马车一抖,那些药瓶在地上滚动,又乱了。紫菀又气又急,让那两人也来一起找。终于,公子青在马车角落将写着“冰心丸”的瓶子捡起来。
紫菀从中抖出几粒小小的药丸,让每人都服下去。几人先是感觉肚子一阵刺骨的寒意,随后一阵剧痛自丹田翻涌而上。
公子青捂住口鼻,黑色的血从指缝渗出,滴到衣裳上。紫菀一把拉开他的手,让他直接吐出来。公子青看着木板上的黑血,里面似乎有几团不成形的黑絮。
重三将马车停在空旷的野外,升起火堆,就地休息。紫菀将马车清理干净,连马儿也没放过,独自忙活半天,让所有人把衣服都烧了,重新换了身,这才算完事。
她在火边坐下,那三人齐齐向她看来,问她这黑木棉是什么东西,竟然让她这般慌张。
重三沉默,他在杏林生处听说过黑木棉,紫菀也是因为这个病才与公子青结缘。不过公子青应该不是大夫才是,那他当年出现在平门里的理由是什么?
紫菀看了公子青一眼,抱着手臂,说起当年平门里黑木棉病爆发的原因。
那是公子青告诉她的:平门里有一条天隙,正是那条天隙源源不断地将邪气、魔气泄露到世间。人没有修炼过,无灵气护体,因此染上邪魔之气后并不会发狂,而是出现各种各样的怪病。
公子青是为了封印天隙才去到平门里的,然而他虽能封印天隙,却对天隙造成的病灾无能无力,才需要紫菀帮他做药。
重三向公子青看去,他的脸在火光中尤其平静,仿佛只是在听别人的故事。便问道:“既然这里也出现了黑木棉病,那么,那个村庄里是不是也出现了天隙?”
紫菀道:“那个村子的情形远不及平门里那样惨烈,天隙应该在另一个地方。”
重三沉默不语,公子青看了他一眼,说:“你想去找天隙?”
重三点头。紫菀固然有黑木棉病的解药,但那条天隙才是万恶之源,不将源头堵住,再多的药也无济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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