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你不知

　　古羽回到学校时，天已经黑了，他匆忙去食堂打包了一份饭，才发现原来不回家过年的学生还挺多。

　　校园里的路上寥寥无人，但饭点的食堂、平时的图书馆上，甚至能称得上有几分热闹。

　　令他意外的是，除了古志华以外，竟然还有人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归校。

　　敬博林打了电话过来。

　　“你是不是回学校了？”

　　古羽有点吃惊：“你怎么知道？”

　　“我看你校园网的ip变了……你还好吗？”

　　学校论坛里会有各种资源分享，只要回复一些话或者表情顶楼，就能免费获取电子版，古羽也常常参与。

　　只是没想到敬博林会发现，这种关注度，实在有些过分细致了。

　　古羽心中生出怪异的感觉，忽然想起之前，那个算命男人说敬博林也喜欢男人时，他突然变了的脸色。

　　不会……吧……

　　喜欢同性的情况毕竟是少数，总不能次次都叫他遇见了。

　　古羽这样安慰自己，将念头压下：“我没事，挺好的。”

　　“这样啊……对了，正好年后我们系有训练比赛，我也打算早些来学校的，到时候给你带特产！”敬博林在电话那头说。

　　古羽感激他没有让话题停留在“临近过年突然返校”之上，或许是猜到这其中有不好开口的事，于是连原因也不问。

　　“谢谢，不用带太多，重了不好拿。”

　　“没事，那到时候见！”

　　除夕夜就在这阵阵寒风中悄然而至。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古羽觉得这一天格外冷，他用旧衣服将窗户边缘的缝隙塞了，整个人裹得里三层外三层，在食堂斥巨资买了份冒菜火锅，提回来吃。

　　在空旷食堂里吃年夜饭，不得劲。

　　虽然宿舍也没人，但胜在空间小，显得没那么孤单，古羽用电脑外放着春晚视频，被掀开盖的热气扑了个满脸，心也跟着暖了几分。

　　期间接到了古志华的电话、敬博林的视频，无外乎是寒暄祝福的话语，透过手机，隐约能听到背景里有燃爆竹、放烟火的声音，一片热闹祥和。

　　仿佛隔着手机都能闻到那淡淡的、好闻的硝烟味。

　　只可惜城中禁鞭，想点一根仙女棒应应景，都不知道去哪里才买得到。

　　吃完“年夜饭”，收拾干净，古羽关掉电脑上了床，带着吃饱喝足的暖意余温，裹进被褥里。

　　第三个电话就是这时候打进来的。

　　是陌生号码的座机号码，但古羽猜到了几分：“喂？”

　　“喂，古羽吗？”

　　“是我。”这个除夕夜里，他第一次真心实意的笑了，“阿娟姐，新年好。”

　　“新年好。”吴阿娟声音里带着关切，“听说你回学校了，宿舍寒假还开吗？吃饭什么的都方便吗？”

　　“挺好，也有很多同学是过年没回家，我今晚也吃得挺丰盛，你们呢？”

　　“那就好那就好……我们这嘛，还是老样子，奶奶年纪大了，吃了饭就要睡觉，我留着灯守岁呢。”

　　古羽忽然想起往年过年，也是这样，有精神等跨年放鞭炮的，大多是小孩和青年人。

　　古志华每年都会买一大串红鞭，零点钟声敲响后，从大门口铺到院子里，炸得噼里啪啦、热热闹闹。

　　想到这里，古羽忽然心生一丝落寞。

　　吴阿娟显然察觉到了，她故意引开话题：“羽羽，之前听你说完那些……我想了好久，我觉得这事儿还是得要证据，你上学不方便，但我天天在村里，可以做点什么，我最近琢磨着，先和孙姐套近乎试试，你觉得怎么样？”

　　古羽其实这几天冷静下来之后，也在细细想这些事。

　　他虽然天生性格里有柔软的一部分，但也正是因为这份柔软，如果叫他目睹罪恶后，还永远做个缩头乌龟，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所以他得硬着头皮、直着脊梁，自己往前走下去。

　　古羽相信，阿雾也期待着看到这样的他。

　　“我觉得可行，但是他们都精得很，你宁可慢点来，别被他们察觉了。”古羽说。

　　毕竟吴阿娟常年在村里其他人眼中都是泼辣刺头的形象，突然转了性，也会让人怀疑。

　　“我也这样想，你放心！”吴阿娟一口答应，如同揣着手榴弹上战场的战士，英勇无畏，“另外我觉得……古志华那边可以交给你，我说这话你别难过，毕竟我们其他人很难和村长套近乎，你有天然的优势。”

　　“没事，原本我也是这样打算的。”古羽将自己这些天所思所想，徐徐道出：“孙姨那边，我想到一个切入点，壮壮如今上初中了，以孙姨望子成龙的个性，肯定盼着他也能考上个好大学，她一旦分出精力和时间来管教孩子，寺庙里的事情难免会耽搁，孙姨若不想白白丢掉这些油水，就只能找个人来帮忙。”

　　“你先试着在她面前哭穷也好、装病也罢，就说缺钱，看她会不会愿意带你赚钱。”

　　“好，万一到时候真的需要，我也……”吴阿娟顿了顿，像是给自己打气似的笑了两声，“以前课本不都这么写么，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别别别……”古羽赶紧制止，“我不是那个意思，无论如何都不能把自己搭进去，这是底线！”

　　“我猜，孙姨是不会让你做赵莹姐那样的事，你个头高，做事又雷厉风行制得住人，孙姨说不定愿意把自己那份类似老鸨的活分给你做？又或者会让你帮忙管教壮壮的功课，无论怎么样，先接近她再说。”

　　吴阿娟嘿嘿一笑：“从前村里那些人都说我读书读太多、长得不够小巧秀气，以后肯定没有男人敢要，没想到，这些如今反倒成了我的护身符。”

　　“她若是真肯把这活分给我做，那就太好了，能接触到不少人呢，看我一个接着一个挖，把那些混蛋畜生的祖宗十八代都给挖出来！”

　　她说得声情并茂，古羽也不禁被感染了几分，但还是按捺下情绪，嘱咐道：“阿娟姐，你面对他们时一定要谨慎，有任何情况都先和我说。就像吴奶奶讲的，这些勾当已经在福安村藏了太久，除非有连根拔起的把握，否则一旦打草惊蛇，就前功尽弃了。”

　　“搜集证据可能会花很长、很长的时间，我们都要有心理准备。”

　　吴阿娟惊讶于古羽有这样的觉悟，不到一周时间，他竟然已经成长了这样多。

　　当天匆忙离开她家时，明明还是满眼彷徨无助的，但如今话语间的沉稳，几乎是瞬间安抚了她这段时间以来，因为即将涉足这样巨大阴谋而生出的惶恐与不安。

　　“好，我都听你的，以后每周……不，还是隔天吧，发生了什么事，我都用短信发给你。”吴阿娟说完，报了一串数字，“我怕小卖部的座机太显眼，就托朋友去县里买了个手机，以后联系起来更方便！”

　　“啊，真是破费了。”其实在村子里，根本用不上手机，现在的手机虽然没那么贵了，但也顶得上小卖部几个月的利润，吴阿娟纯粹就是为了配合他才买的。

　　“嗐，钱都是身外之物。”吴阿娟大大咧咧道，“好啦，我也准备去扫院子了，你早些休息！”

　　“好，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古羽将手机静音，塞回了枕头底下，翻了个身，手无意识得将吊坠捏在指尖把玩。

　　自从知道就是它让二人的灵魂碎片融合之后，古羽常常会觉得那股从里到外透出来的凉意，就是阿雾的温度。

　　抚摸着石头光滑莹润的表面时，就好像在触碰他的皮肤。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古羽耳根子就开始发热。

　　自从离开福安村后，他再也没有梦到阿雾。

　　而那次梦醒前，阿雾的表情、没说完的话，无不给人一种在告别的感觉。

　　古羽有些不安。

　　说起来，他对于换命和秘法的了解还是太少了，二人灵魂碎片的交融是偶然还是必然？它会存在多久、又是如何消退的？

　　都说人分为□□和魂魄，死后魂魄出窍，迈入轮回。

　　那么如果二人灵魂碎片尚在交缠，是不是说明，阿雾的魂魄还存在于这人间？

　　换句话说，古羽可不可以理解为，他其实还活着？只是以另一种没有躯壳的方式存在？

　　“阿雾还活着”这个念头，让古羽心潮澎湃，他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这有什么不可能的呢？

　　他都能将自己和他的两条命对调了，如此匪夷所思的、超脱于科学之外的事情都能做得到。

　　复活似乎也显得没那么不可思议了。

　　只可惜，不知道那写着秘法的卷宗现在在哪，如果已经落入老僧人手里，得想个办法弄出来。

　　古羽在将睡未睡之间，又模模糊糊想起了那个算命的男人。

　　他似乎也对这些事情有所了解……从明天开始，还是多去北街蹲守蹲守吧，万一遇上了，一定薅着人问个清楚。

　　-

　　“新年快乐啊。”

　　一个沾满血的脸突然出现在眼前，凑的极近，黑眼珠直戳戳的望过来，像是要将人一口吞下去。

　　“啊！”古羽下意识往后一躲，熟悉的轻盈感随之而来。

　　他发现自己目光上飘、后移，不仅是距离那满脸是血的人远了，眼前紧接着也出现了一个新的身影。

　　小小的、矮矮的，大雪天里剃着光头，帽子也没戴一个。

　　是……阿雾？

　　这么迷你一个人，才几岁啊，到没到三岁？

　　古羽定神再看，才发现小阿雾面前那人并非脸上有血，而是一大片暗红色的胎记。

　　从额头蔓延到下巴，仅有左边下颚处的一片脸颊是正常的。

　　竟是鬼脸婆！

　　“新年快乐，豆豆。”鬼脸婆又重复了句。

　　她在笑，甚至笑得很开心，嘴咧开，露出一排小巧的牙齿。

　　可惜那胎记让她就算开怀也像是在狞笑。

　　小阿雾好像也吓傻了，呆站在原地，毫无反应。

　　从古羽的角度，能看到他缩在身后的小手，五指紧握，微微颤抖。

　　鬼脸婆自顾自从怀里摸出一个红包，皱巴巴、看上去是已经用过的，她扯过小阿雾的手，将红包塞到他手心。

　　“豆豆乖，豆豆乖。”她另一只手捧着小阿雾的脸，手上的劲拿捏得不好，看似想摸、实则是揉，硬生生将他半边脸给搓红了。

　　衬得小阿雾眼角的红痣更是鲜艳欲滴，仿佛真的是一颗血珠渗出。

　　鬼脸婆像是看不够他的脸似的，一副满意模样：“好孩子、好孩子，岁岁平安，邪祟消除……”

　　“鬼脸婆！”正殿内传来一声大喝。

　　女人浑身一抖，腿脚后退了几步，像是想跑的样子，但眼和手还恋恋不舍地停留在小阿雾的脸上。

　　老僧人拿着扫院子的大笤帚冲了出来，将女人往外驱赶，“谁叫你进来的！快滚出去！”

　　“别、别！”女人惊叫一声，捂着头，落荒而逃。

　　小阿雾的手没捏紧，那皱巴巴、轻飘飘的红包随着风被吹落在地，像是雪上一抹血。

　　“大过年的，晦气！”老僧人冲门口啐了一口，扭头看到了东西，捡起来，“哟，这疯婆娘原来还通人性，晓得要给你包红包？”

　　他拆来看了眼，又是嫌弃又是好笑：“她在哪里捡来的冥币？还当是真钱给你了。”

　　把东西往小阿雾面前一递。

　　小阿雾低着头，没接。

　　“你娘给你的，你就拿着！总归是个心意，哈哈哈！”老僧人将东西往小阿雾脚前一丢，大笑着回了屋子。

　　阿雾竟然是鬼脸婆的孩子？！

　　古羽心里又惊又痛，他此刻仍然只是一团透明的空气，既不能给小阿雾一个拥抱，连说话他也听不见了。

　　“阿雾！”院外响起一个脆生又鲜活的声音，与这冰天雪地格格不入。

　　古羽扭头，眼睁睁看着三岁版的自己小跑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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