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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落处即史诗
(一)
夜晚,诗人的长眠之碑在月光的映照下,泛着淡淡的银白色,宛若一块被时光冻僵的骨节。
石缝深处,一粒种子苏醒了。
她的胚芽顶开土壤时,碎石划破了她的茎,但流出的不是汁液,而是细小的、锃亮的根须。
它们像自带光芒的丝线,沿着碑文的刻痕攀缘而上,试图渗进每一道裂缝。
这是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她的根茎在缝隙中盘绕成奇怪的纹路,似一种无形的文字,又似一张正在收紧的网。
白天,前来参观诗人长眠之丘的游客们络绎不绝。
学者们俯身研究墓碑,低头间瞥见了角落中的玫瑰。
“看啊,连野花也来沾文学的光!”一个头戴戴橄榄枝的诗人俯身嘲笑着。
玫瑰不语,但她的刺在灼热的阳光下泛着冷光。
孩童被玫瑰明艳的色泽吸引,呼唤周围的人一起观赏,他们看见花瓣中蜷缩着的露珠,每颗露珠都映出头顶变形的天空。
听见叫唤声,身着素袍的学者垂下脑袋,望向墓碑间那抹突兀的红。
“真是可怜的花朵,这里埋藏着伟大的史诗,你在此地绽放,只能沦为可有可无的注脚。”
他将手伸向玫瑰的身躯,试图将她取下带走。
手指刚碰到花萼,墓园突然掀起一阵怪风。
孱弱的花朵在气流中绷直茎秆,花苞在此刻绽开,尖刺扎进诗人的指尖。
他尖叫着缩回手,血珠滴在墓碑上,立刻被脚下的土壤吞噬。
携着风声而来,玫瑰的声音很轻,但周围的蒲公英全都抬起了头——
“是我允许他沾我的光。”
夜晚,玫瑰依然任由根系在土壤中游走,她的身躯分泌出透明的液体,腐蚀着石碑底部的铭文。
石屑簌簌掉落,露出下面被覆盖的古老符号。
空气中传来阵阵铁锈味,不是鲜血,而是被腐蚀的气味。
路过的风向玫瑰打招呼,她轻轻挥手,卷走最后一片石屑。
玫瑰摇晃着身子,为她白日的举动表示感谢。
“你为什么要长在坟墓上?”风好奇地问。
世间有这么多肥沃的土壤,你为何执着于在此处扎根。
玫瑰舒展着根茎,用刺勾住风的衣角:“因为这里最需要被刺穿。”
(二)
过路的夜莺被那抹惊心动魄的红吸引,主动落在墓碑顶端。
她优雅地挺直身子,胸膛起伏,准备为这朵玫瑰唱起那首流传百年的心血之曲。
“停,”玫瑰突然抖落一片花瓣,盖住夜莺的脚爪,“你的歌太痛了,每个音节都在流血,我不想听如此悲伤的叙事。”
夜莺愣住了,她呆呆地望向玫瑰。
“可......可这是只能为你们而唱的歌谣,没有献祭,哪来永恒的情感?”
“我的红不需要血来证明,”玫瑰舒展着身体,用刺轻轻划过夜莺的翅膀,“如果你真想唱,就唱昨晚你怎么偷吃水果,气得农夫举着扫帚追你三片橄榄园——那多有趣!”
夜莺的羽毛轻轻炸开,像一朵灰色的蒲公英。
她陷入沉思,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未思考过,为何最美的歌必须最痛?
墓地陷入短暂的寂静,接着——
“咯!咯咯咯......”一串笑声从夜莺喉咙里溢出,随即变成欢快的小调,是她即兴编出的曲子:
“小偷夜莺逃呀逃~
羽毛沾满蔬果汁~
橄榄园的骂声比他们的诗歌更响亮~”
玫瑰笑得花枝乱颤,花粉簌簌落在夜莺头上,像给她织了顶火焰般的冠冕。附近的蒲公英也跟着摇摆起来,晃动身子为她打着拍子。
“你看,你只需要为自己的快乐歌唱,而我也只为自己的愿望绽放。”
鲜红的身体在微风中摇晃,玫瑰的花瓣在风中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这是活着的、自由的韵律。
(三)
一场暴雨后,墓碑的裂缝扩大了。
玫瑰的根系已经变成深红色,像盘根错节的血管一样,深深盘踞在石碑内部。
她的根须上生着细密的绒毛,每一根都在分泌透明的液体,将石质转化为可供书写的粉末。
她的根系与芬芳吸引来更多野花,花朵们陪伴着她,在此处生根发芽。
墓碑的基石逐渐松动。
某个夜晚,当万物陷入梦乡后,墓碑开始发出细微的、持续不断的崩裂声,仿佛有什么正在石头的梦境深处苏醒。
石碑上的字迹突然裂开一道细缝,露出底下被埋葬的、古老的刻痕。
皎洁的月光下,一个半透明的女人从裂缝中浮出,她的手指没有实体,却能勾起玫瑰的花瓣。
鲜红的花瓣紧紧贴着女人的手指,宛如手心中燃烧的火把。
“他们把我的诗塞进羊皮纸的夹层……现在,该烧掉了。”
蒲公英递上花托当火把,其他花朵贡献出带刺的叶子作火镰。
坐在墓碑上的女人笑了,她朝花朵们摇摇头,随即将手插进自己透明的胸膛,掏出一团幽蓝的火焰。
“他们说我从未存在过,可我倒觉得,我的根系比他们的诗歌更长。”
火焰碰到碑文的瞬间,所有字母一起崩裂,碎石簌簌落下。
等到守墓人前来,墓地的蒲公英正漫天飞舞,他们惊恐地发现——所有裂痕组成了一个更大的单词。
一个永远不会被埋葬的单词。
断壁残恒间,孩童们将土壤间的碎石捡起,当作能够写字的炭笔,在地上画起歪歪扭扭的花朵。
(四)
百年后,一位女游客蹲在墓地遗址前。
导游说,这里曾盛开过世上最美丽的玫瑰,无数只夜莺为她而死......
“不对,不对。”
风声似乎给自己带来幻觉,她的耳畔传来细密的私语。
女人侧耳倾听。
“我们在这里,我们在这里——”
如同无数个声部的和声,从地底深处涌来。
是历千万年不变的,来自源头的召唤。
她蹲下身,指尖抚过基座边缘的裂缝,土壤中盘踞着早已钙化的植物根系,在阳光下竟泛着幽蓝的光泽。
鬼使神差地,她将手指伸向其中一处蜷曲的根须,忽觉指尖传来刺痛——
如同苏醒般,一段早已枯死的刺扎进了她的皮肤。
恍惚间,她听见风中传来的轻笑。
“流血的才不是夜莺,而是石头。”
背包突然倾斜,观光手册从她包里滑出,封面的墓碑正被玫瑰的根系爬满,逐渐开裂。
(五)
风在空荡的遗址上打了个旋儿,轻轻掀起那本被遗忘的手册。
沙沙作响的纸页像是在讲述一个个被掩埋的故事。
手册的某一页,墓碑的插图正逐渐褪色,取而代之的是一丛茂盛的玫瑰,根系在纸页上缠绕,有的扎进前几页的文字里,有的穿透了纸张边缘,仿佛要再次勾住风的衣角。
页面边缘落下一行小字:“续集在下一页——”
可下一页是空白的,没有任何文字,只有角落里落着一株野玫瑰的简笔画,花枝正指向某个方向。
风合上手册,朝着指引的方向跑去。
路旁的蒲公英们摇晃着毛茸茸的脑袋,向风致意。
她们将种子托付给这位老友。
“带她们走吧,让她们落在任何可能的地方。”
风往远处看去,发现遗址的裂缝中,玫瑰正从地砖缝隙探出脑袋,她的花瓣沾着露水,而根系早已穿透地基。
她们的根须闪烁着微光,像无数支正在书写的笔。
土壤的更深处,根系与考古队发现的古老母系文明的痕迹纠缠在一起,新生的根须正为那些褪色的文字注入新的活力。
风带着种子起飞时,听见地底传来的声音,千千万万个“她”在笑着——
“他们说我们没留下史诗,是因为我们的史诗不需要石头来承载。”
“她”没有回归,而是选择蔓延,选择更辽阔地扎根。
我们落在哪,哪就是根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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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这句的灵感来自《她来劈开这山》中的“你落在哪里,哪里就是根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