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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家闲事
等待放榜的两日,对于柳子韫而言,尚能静心翻阅书卷,或是琢磨后续可能的考题,将那份焦灼压在心底。但对于宋小树和宋大海来说,这时间却显得格外漫长难熬。
宋大海是纯粹的紧张,在房间里坐立不安,时不时就到客栈门口张望,打听有无消息,回来便是一脸失望。
而宋小树,则更是辛苦。他本就因怀有双胎而身体不适,孕吐、倦怠缠身,如今心里又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地为夫君的前程悬着心。这内外交煎之下,竟在放榜前一日午后,觉得小腹隐隐传来一阵阵不甚剧烈的坠痛,脸色也瞬间白了几分,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小树,你怎么了?”一直留意着他的柳子韫立刻丢下书卷,一个箭步冲到他身边,扶住他微微发颤的身子。
宋大海见状,也吓了一跳,“是不是又不舒服了?我这就去请大夫!”说完,不待吩咐,便像上次一样,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幸好苏老大夫的药堂离得不远,不多时,宋大海便又领着那位慈眉善目的老大夫回来了。苏大夫一看宋小树这情形,心里便明白了七八分。他再次诊了脉,又看了看宋小树的舌苔,语气温和中带着一丝责备:“夫郎这是思虑过甚,心火引动了胎气。老夫之前便嘱咐过,需得心境平和,最忌忧思惊惧。此番并无大碍,但若再如此,于胎儿和孕夫都大为不利。”说着,他取出银针,在宋小树手上、足上几个穴位轻轻施针。
细长的银针捻动,宋小树只觉得一股酸胀感流转,那隐隐的坠痛竟真的慢慢缓解了下去,紧绷的心神也随之松弛了些许。
送走了再次叮嘱“务必静心”的苏大夫,柳子韫看着床上脸色依旧苍白、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宋小树,心中那点为科举而生的紧张早已被汹涌的心疼淹没。
他坐到床边,握住宋小树微凉的手,眉头紧锁,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开口,语气斩钉截铁:“小树,这试,我们不考了。”
宋小树猛地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柳子韫继续道,声音低沉而认真:“看你如此难受,我便是考中了又如何?什么都没有你和孩子重要。我们这就收拾东西,明日一早就跟大海叔回家,安心养胎。科举,以后再说。”
他这话绝非玩笑,眼中满是决然。功名前途,在夫郎的安康面前,显得无足轻重。
“不行!”宋小树闻言,急得猛地想要坐起身,却被柳子韫轻轻按住。他眼圈瞬间就红了,雾气迅速氤氲了那双漂亮的杏仁眼,声音带着哽咽和前所未有的执拗,“你不能不考!为了……为了家里,为了……我和孩子,你必须考!我……我没事,就是一点点疼,苏大夫都说了没事了……”
他越说越急,越想越觉得夫君是为了自己才要放弃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巨大的愧疚和焦急涌上心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地就滚落下来,砸在柳子韫的手背上,烫得他心尖一颤。
“你别哭啊……”柳子韫顿时手忙脚乱,他最见不得宋小树流泪,尤其是现在这身子特殊的时候。他连忙用指腹去擦他脸上的泪痕,语气软了下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怕你……”
“我不怕!”宋小树抽噎着,抓住他的衣袖,仰着泪痕斑驳的小脸,眼神却异常坚定,“你好好考,我保证……保证乖乖的,不想那么多,不乱动,好好喝药……你别说不考的话……”
那架势,分明是柳子韫若再提一个“不考”字,他就能立刻哭得更凶给他看。
柳子韫看着他这副又脆弱又倔强的模样,真是哭笑不得,满心满眼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心疼与爱怜。他终是败下阵来,将人轻轻揽入怀中,叹息道:“好,好,我考,我好好考。你别激动,也别哭了,苏大夫说了要静心。我答应你,不去想别的,专心考试,你也答应我,好好顾着自己,可好?”
宋小树在他怀里用力地点了点头,眼泪渐渐止住,只是偶尔还控制不住地轻轻抽噎一下。
第二天,便是放榜之期。
天还未大亮,宋小树便被柳子韫不由分说地“按”在了客栈房间里。
“你如今身子不同往日,昨日才动了胎气,万不能再出去挤撞、情绪激动。乖乖在房里等消息,我和大海叔去看便是。”柳子韫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仔细替他掖好被角,又嘱咐小二按时送热水和早饭上来。
宋小树虽心焦如焚,却也知夫君说得在理,自己这身子状况确实不宜再去人堆里折腾,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们出门,一颗心七上八下地悬着。
柳子韫与宋大海赶到县衙前时,那里早已是人山人海,被前来观榜的学子、家仆、以及看热闹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各种议论声、祈祷声、紧张的喘息声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清晨的空气点燃。
宋大海凭借着一把子力气,想往前挤,却被柳子韫拉住了。“小叔,不必挤,我们就在此处等。”
柳子韫身量接近一米九,在人群中本就是鹤立鸡群。他神色平静,目光沉稳地望向那尚未张贴任何东西的照壁,仿佛周遭的喧嚣都与他无关。他心中并非不紧张,只是那份对宋小树的牵挂,远远压过了对榜单的期待。
卯时正刻,县衙大门“吱呀”一声洞开。两名身着皂隶公服的衙役面无表情地走出,一人手持一面卷起的巨大红纸,另一人端着浆糊桶。在无数道灼热目光的注视下,他们利索地将那象征着希望与失落的大红榜,“唰”地一声摊开,平整地张贴在照壁之上。
“放榜了——!”
人群瞬间如同炸开的锅,疯狂地向前涌去。哭喊声、狂笑声、不敢置信的喃喃声、寻找名字的急切呼唤声……霎时间响成一片。
柳子韫没有动。他凭借着身高的绝对优势,目光如炬,冷静地在那密密麻麻的名单上快速扫过。他从上到下,不过扫了两行,视线便定格在中间偏上的某个位置——
柳子韫。
他的名字,赫然在列!笔划清晰,毋庸置疑。
心中那块大石倏然落地,泛起一丝淡淡的喜悦,但更多的是一种“果然如此”的平静。他立刻收回目光,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侧身对正踮着脚、伸长了脖子拼命往前看的宋大海低声道:“小叔,走了,回客栈。”
“啊?看、看到了?”宋大海一愣,还没反应过来。
“嗯,中了。回去告诉小树,免得他担心。”柳子韫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他不再理会身后那悲喜两重天的喧嚣世界,毫不犹豫地转身,拨开人群,向着客栈的方向走去。
柳子韫和宋大海刚踏进客栈房门,早已等得心焦难耐的宋小树便挣扎着从床边站了起来,一双杏眼急切地望向他们,嘴唇翕动,想问又不敢问的模样,看得柳子韫心头一软。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身旁的宋大海已经按捺不住满腔的兴奋,一个箭步冲上前,嗓门洪亮,脸上笑开了花,抢着说道:
“小树!中了!中了!子韫他中了!你可是没看见,那红榜上,咱们子韫的名字清清楚楚地印在上头!哎呦喂,那衙门口人山人海的,多少人都挤破头,还是咱家子韫厉害,个子高,一眼就瞧见了!稳稳当当的!”
宋大海说得手舞足蹈,仿佛中榜的是他自己一般,那股子由衷的喜悦与自豪感染了整个房间。
宋小树悬了一早上的心,猛地落了地。紧接着,巨大的欣喜如同温热的泉水,瞬间涌遍四肢百骸。他苍白的脸颊几乎是肉眼可见地迅速染上了娇艳的红晕,一直蔓延到耳根,那双总是盛着忧虑的眸子此刻亮得惊人,里面闪烁着激动、骄傲和难以言喻的幸福。
他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小腹,仿佛在无声地告诉里面的两个小生命这个天大的好消息。他抬头望向柳子韫,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露出一个带着泪光的、极其灿烂的笑容。
柳子韫站在门口,看着自家夫郎那副欣喜若狂、小脸红扑扑的娇俏模样,仿佛雨后初绽的桃花,鲜妍动人。那强烈的视觉冲击,让他心头一热,一股难以抑制的爱怜与冲动涌上心头,真想立刻上前,将人紧紧搂在怀里,好好亲上一亲,尝一尝那红晕是否也带着甜蜜的温度。
他强压下这股旖旎心思,只是眼底的温柔与宠溺几乎要满溢出来。他走到宋小树身边,轻轻握住他因激动而有些微颤的手,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
“嗯,第一场算是过了,你也不要太激动,苏大夫都说了需要静养。” 他指尖微微用力,传递着安抚与力量,“后面还有两场,我也一定会全力以赴。”
宋小树用力点头,感受着夫君掌心传来的温度,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心与满足。
不出所料,两日后的第二场“招复”放榜,柳子韫的名字再次赫然在列。
相较于第一场正试时的人山人海,此番看榜的人已稀疏了不少,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盲目的狂热,而是更为凝重的、属于少数幸存者的紧张。能通过第一场“正试”的,已是筛掉了那些鱼目混珠、滥竽充数之辈;而这第二场“招复”,则是更为精细的“优胜劣汰”,按照上头分配下的名额,再次剔除一部分学识根基不够扎实的读书人。
柳子韫的再次入选,在宋大海和宋小树看来是天大的喜事,但于他自身,却只是预料之中的一步。他心态依旧平稳,并未因连过两关而有所骄躁,回到客栈后,便继续沉心静气,为最终的决战做准备。
又两日后,迎来了第三场考试。
与前两场不同,这一场被称为“定名次”之场。到了这一关的考生,实际上已经获得了“童生”的资格,这场考试的核心目的,不再是淘汰,而是根据考生的最终表现,排定本次县试的具体名次,头名称“案首”,将是极大的荣耀,名次靠前,在参加更高一级的府试时,也能给考官留下更好的第一印象。
考试的形制与第一场类似,依旧是黎明入场,日暮交卷。但考题的灵活性与综合性却显著增加。除了常规的经义文章和试帖诗外,竟还添了一道策问,题目关乎本地农事与水利,要求考生结合实际,提出些许见解。
这正中了柳子韫的下怀。他来自现代,思维本就不同于死读经书的书生,对于这种需要一点务实精神和发散思维的题目,反而更能发挥优势。他将自己平日里观察到的农耕情况、以及所能想到的一些粗浅改良之法,用合乎规范的文字细细阐述,虽谈不上惊世骇俗,却也言之有物,条理清晰。
当他在暮色中再次走出考棚时,心情是前所未有的放松与坦然。
三场大考,至此已全部终结。他已尽了人事,将自身所学所能,毫无保留地倾注于笔端。剩下的,便是等待数日后的最终张榜,看那青黑色的照壁上,自己的名字之后,究竟会缀上一个怎样的数字。
回到客栈,他将这最后一场考试的情形,特别是那道策问题,当作趣事般讲给宋小树和宋大海听。宋小树见他神情轻松,眉宇间不见疲惫反有奕奕神采,一直紧绷的心弦也终于彻底松弛下来,依偎在他身边,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彩。
决定最终名次的红榜张贴之日,县衙前的氛围又与之前大不相同。能留到此刻的考生与家眷已然不多,但紧张程度却犹有过之。这不再是与数百人争夺一个通过名额,而是与寥寥数十人角逐那最为荣耀的排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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