愁水复愁风

　　暮岭拽着池渊进屋，屋门关上，什么都看不见。

　　暮蝉揉了揉膝盖，还想起身上前，仍旧跌落。

　　沈琢扶着暮蝉：“唉，小妹，你别难为我呀，我看不住你会被暮大哥打死的……”

　　暮晴拍了拍暮蝉脑袋：“别担心，阿姐替你进去看看？”

　　暮蝉撇撇嘴，点了点头。

　　沈琢想了想，回屋拿了水果，坐在地上切果盘，边切边道：
　　“挺长时间没吃饭了吧，吃点垫垫肚子。别怕，我看了，现在外面没人，再说我算半个外人，吃我给的没事。”

　　暮蝉愣愣望着屋子。

　　“哦，你怕暮大哥呀……”沈琢挠了挠脑袋，“他也没想饿着你的。你放心吃吧。”

　　暮蝉摇了摇头，半伏下身捂着手臂。

　　“还痛吗？”

　　暮蝉咬了咬嘴唇，哽咽着：“哥平时看着严厉，其实雷声大雨点小，每次惹他生气，求一求他，再不济跑一跑躲一躲，他总会心软的。这还是他第一次打我……”

　　暮蝉抽了抽鼻子，眼泪噼里啪啦地掉落，她低着头，声音很是委屈：“沈琢……”

　　“哎！”沈琢停下切水果的手，掏出两张手帕，比量一会，自言自语，“这个是晴儿的。”
　　他小心翼翼地给啪嗒啪嗒掉眼泪的小妹妹擦泪，生疏地哄着：“唉，小妹别哭呀……”

　　暮蝉撇着嘴：“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我喜欢池渊是不是真的错了？”

　　沈琢顿了顿：“想听真话假话？”

　　“……真话。”

　　“嗯，喜欢谁这事本身没错，但，你不该为了逼家人就范，选择半夜离家出走，还故意将此事闹得满城尽知。”

　　暮蝉被轻而易举戳破了心思，低头小声辩解：“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了。”

　　“可这也是最差的办法，不是吗？”

　　暮蝉愣了一下，低下头。

　　沈琢轻轻拍拍她的头，又盘腿坐在地上：“小妹，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嗷，就是想和你唠唠我的所见所闻。”

　　“表姑是我见过的最坚强的女子，昨夜是我第一次见她急得六神无主。我有夜盲之症，所以夜里没办法骑马赶路，是晴儿听说你不见了，立刻骑马带我赶来。”

　　暮蝉闻言，头低的更深了：“阿姐小时候被马撞过，她最怕马了……”

　　沈琢语气平和，完全听不出责怪斥责的意思，仿佛只是冷静地叙述一件事实。
　　可暮蝉却无比自责，只觉得他还不如骂自己一遍或者打自己一顿。

　　沈琢只是温和地笑：
　　“还有暮大哥，他从小就很有主见，昨夜是我第一次见他那么没主意，像个无头苍蝇一样满城乱窜。
　　最后还是我，抓到池渊的贴身侍卫，这才有了你的下落。”

　　暮蝉见他指着自己，一副邀功的模样，瞬间被逗笑。

　　“小妹不哭啦？”

　　暮蝉擦了擦眼泪：“对不起。”

　　沈琢摆了摆手：“说什么对不起，你还小嘛，做点糊涂事也无可厚非，你能平平安安回家，我们就已经很开心了。”

　　暮蝉沉默良久。

　　沈琢就静静陪着她，半晌，轻轻捏住暮蝉手臂：“皮外伤，没伤筋动骨，不打紧。”

　　犹豫了一下：“还是很痛？”

　　暮蝉没有掩饰，点了点头：“你捏了一下更痛了。”

　　“对不起。”

　　“我开玩笑的，不用对不起。”

　　“我知道啊，我当然不用对不起，这道歉是我替暮大哥说的。”

　　暮蝉有些诧异，抬起头。

　　沈琢摸着脑袋笑得没心没肺，漏出两颗小虎牙：
　　“那家伙下手一向没轻没重的。方才在屋里，晴儿问他怎么还真打你，他说以为你会躲呢，后悔的差点哭啦……”

　　暮蝉愣住。

　　“不过你也知道，暮大哥就是好面子，想道歉又不好意思说，一天到晚别别扭扭的。所以我帮他说，对不起啦小妹。”

　　暮蝉扭过头。

　　“哎？我是说真的。小妹，别怨暮大哥狠心，不罚你这事没法收场的。你跪在这里，左邻右舍看着，既保全你的名声、暮家的脸面，也给王府一个交代和台阶。况且……”

　　“我知道了，我本来也没怨过他。”

　　沈琢一笑：“好，小妹真乖。”

　　“……况且什么？”

　　“哦？这个呀，我是觉得那小侯爷是有戏的，你退婚也有戏，不过……”

　　“……不过什么？怎么话说一半。”

　　沈琢正嚼着半块苹果，闻言更加努力地嚼嚼嚼，咽下去时还噎了一下。

　　暮蝉费力起身帮他拿碗水。

　　喝完水的沈琢缓过来：“没什么，你肯定不爱听。”

　　期待半晌的暮蝉：……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
　　“你说吧，我不会怪你。”

　　“好吧……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告诉你，不过我也站在他们那一面。你和小侯爷在一起，十有八九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只怕你到时候会很痛苦。”

　　“……这话我确实不爱听。”

　　“那我收回。”

　　暮蝉被逗笑：“我又不怪你。唉，结果什么的，就等到时候再说，毕竟我现在很喜欢池渊呀，如果强行分开，不用等到时候，我现在就会很痛苦。”

　　沈琢想了想：“小妹说的很有道理。”

　　“沈琢……”

　　“嗯？”

　　“你别再噎着。”

　　“小妹，你真不吃？”见暮蝉摇头，沈琢又道，“那这一下午会很难熬的。”

　　“一下午？我还以为哥会让我跪个几天几夜的……”

　　“几天有可能，几夜不可能。”

　　“……啊？”暮蝉不知该哭该笑。

　　沈琢又吃了半块苹果，狼吞虎咽嚼半晌，回道：“跪给外面那帮人看的，晚上他们都回去睡觉了，就不舍得让你跪了。”

　　“……我哥……跟你说的？”

　　“我猜的。”

　　暮蝉捧腹笑了一阵，认真道：“沈琢，你能不能不走了，和阿姐一直住家里不好吗？暮府又不缺地方，后面好几个院子呢……”

　　沈琢又是嘿嘿一笑：“原来小妹这么喜欢我呢。”

　　“自作多情，我是心疼阿姐常年回不了家。”

　　沈琢愣了一下，手中的苹果都不往口中送了。

　　暮蝉见他像石雕一样，半晌不动，紧张道：“那个，其实我也挺喜欢你的，你这人还挺有意思的……”

　　沈琢长叹口气：“我也很想住在暮府，热热闹闹的，晴儿每次回家都很开心，走的时候都很难过……”

　　“那你就住在这里呗！你也说了，哥就是好面子，他不会打你的。”

　　“跟这个无关。我要是常年住在暮家，会给家里招来灾祸。”
　　沈琢捧着果盘站起身，“小妹，我将这个送回去再来陪你，外面来人了。”

　　“……你也可以吃完了再来，我不会跑的。”

　　“好嘞！”

　　“……”

　　屋内。

　　池渊跪在地上磕头。

　　“我与欢欢真心相爱，求暮伯伯成全！”

　　暮峥不动声色饮茶：“殿下千金之躯，天潢贵胄，何必做此姿态？岭儿，快扶殿下起来。”

　　“暮伯伯不答应我，我便不起来！”池渊神色诚恳，“究竟怎样您才同意我和欢欢在一起？怎样都可以！只要我能做到的，都可以，我现在不能做到的，我也会用尽一生、万死不辞！”

　　“殿下真觉得，北梁的皇子和南昭世家小姐在一起，会有什么好下场？”

　　池渊眸色一黯：“出身并不是我能决定的，我若是早些知道自己的身世，也断然不会招惹她……”

　　暮岭冷声道：“说的倒好听，可你已经招惹了。”

　　“是，如今事已至此……”池渊抬起头，目光灼灼，“我不会回北梁的。我发誓，我会留在南昭，以安平侯世子的身份，一生为南昭效力。”

　　池渊举起手，指天立誓：“若违此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若我有一日背弃欢欢，甘愿万劫不复，永世不得超生。”

　　满屋寂然，落针可闻。

　　良久，暮峥叹口气：
　　“且不说你不回北梁，北梁能否愿意？就是当下，北梁前来刺杀你的死士就绝不会少，就算你不想争九五之位，他们也不会留下这个隐患……
　　池渊，你口口声声真心相爱，就忍心将欢欢置于此等危险之境？”

　　池渊满目惶然，苍白地重复：“我会拼死保护她的。”

　　“可你拼死也护不住她，不是吗？”

　　池渊低下头，肩背微耸。

　　暮峥继续道：“年少相思苦，未必就能矢志不渝、白头偕老。你口头上的承诺何等单薄，更遑论你复杂的身世，每日在刀尖上舔血，稍有不慎，便是死无葬身之地。你让我如何放心将女儿交给你？池渊，放手吧……”

　　池渊无力地摇摇头：“我已经放手一次，也答应她再不会放手。如今我若是再离开，她一定会很难过的，欢欢她……她会恨我的……她也会恨你们的。”

　　“我宁可欢欢恨我，也不愿终有一日白发人送黑发人。”

　　池渊跪在原地，久久不曾言语。

　　暮岭语气竟温和几分：“想明白了就走吧……”

　　“五年。”

　　“什么？”

　　池渊抬起头，满面泪痕：“暮伯伯，求求您给我五年时间，不要将她嫁给别人。我会拥有可以保护她的力量，相信我……赵书城对暮蝉有意，扶持九皇子上位……”

　　暮岭拧眉打断道：“你在我暮家大逆不道些什么？”

　　暮峥抬手阻止，示意池渊继续说下去。

　　“爹……”

　　“届时南昭境内再不会有人威胁她的性命……而北梁，既然北梁派死士杀我，那就吞并北梁，那时我身边再无任何威胁，就是这世上最安全的地方，求您给我一点时间吧，我一定能做到的……”

　　池渊满脸哀求，倾身磕落。

　　暮峥静静看着他，良久，一字一顿：“这五年你们不能相见……五年之后，若是欢欢不再喜欢你……”

　　“到时我自会放手，绝无怨言。谢暮伯伯成全。”

　　池渊走到门口时，暮峥突然叫住他：“安平侯他也很痛苦……池渊，回侯府吧。”

　　池渊没有回答，他侧身问：“我想再见她一面，可以吗？”

　　“去吧。”

　　院中。

　　暮蝉正侧目与沈琢闲谈。

　　见池渊出来，她喜道：“池渊！”

　　池渊走过来，跪在她面前：“我想和欢欢谈谈……”

　　“嗷嗷！”沈琢麻利起身，“你们谈，你们谈，我就不打扰了。”

　　暮蝉望着池渊：“你怎么哭了？我家人为难你了？”

　　“没，没哭。”一颗又一颗硕大的泪珠顺着池渊脸颊低落。

　　暮蝉接住，递到他眼前：“骗人，这是什么？”

　　池渊伸手轻抚她的膝头，哽咽道：“是不是很痛？”

　　暮蝉笑着点点头：“原来你之前这么辛苦呀……”

　　“对不起，都怪我。”

　　“是我自己的决定，跟你有什么关系……能够退了婚约，很值得呀，你哭什么？你们在屋里都说了什么？爹爹同意了吗？”

　　“欢欢，你相信我吗？”

　　“我自然信你。”

　　池渊紧紧拥住暮蝉：“那你等等我好吗？五年，等我五年。五年之后，我身边再无任何危险，我一定会带这世上最贵重的珍宝，风风光光地迎娶你，我会堂堂正正、清清白白地站在你身边。欢欢，不要爱上别人……”

　　“原来这就是你们的约定。”暮蝉亲吻他的眉眼，“没有别人，只有你，池渊，从始至终，都只有你，过去是你，以后也只会是你，我这一生只会爱你一人。”

　　池渊眼泪不住地流，声音颤抖：“欢欢……”

　　“走吧，放心地去做你的事，我会一直在原地，等你来迎娶我。”

　　傍晚夜风习习，秋千吱呀吱呀轻响。

　　面前被阴影覆住，暮蝉抬起头。

　　“哥……”

　　“痛不痛？”

　　暮蝉撇了撇嘴，点点头。

　　“活该。”

　　暮蝉愣了一下，又是点点头。

　　“……生气了？”

　　“没。”

　　暮岭蹲下身：“来，我问你，你就真的那么喜欢他？喜欢他喜欢到爹爹阿娘都可以不要？”

　　“哥，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他……”

　　暮岭有些失望地长叹一口气。

　　“但是，爹爹、阿娘、哥哥、阿姐，你们是我的家人，在我心里没有任何人要比你们还要重要，池渊在我心里的位置，远远不及你们。”

　　暮岭冷哼一声：“说得好听，让你选的时候你不还是……”

　　“我没有选池渊啊。家人是死也不能丢，可是现在，池渊我也不想放手。哥，如果我说我选池渊，你就真的不认我这个妹妹、不让我回家了？”

　　暮岭愣了一下：“废话。欢欢，你记好了。你要是敢为了一个男人不管不顾，连家人都不要，我就给你扔出去自生自灭……”

　　暮蝉笑着盯着他。

　　暮岭心中怪道：这是傻了？我说的难道是什么好话？傻笑什么？
　　他被盯得不自在：“盯着我干什么？我脸上有东西？”

　　暮蝉摇摇头：“不会的。”

　　“什么？”

　　“哥不会把我丢出去自生自灭，你舍不得。”

　　“……我有什么舍不得。”

　　“就像你常常吓唬我，说要打断我的腿，可我现在还能活蹦乱跳的。哥就是嘴硬心软，肯定舍不得把我丢出去。”

　　暮蝉刚要起来给他看，腿一酸向下跌。

　　暮岭接住她，一把将人捞在怀里，皱眉斥道：“逞强什么？回去让姐给你上药。”

　　“阿娘呢？”

　　“还好意思说，娘为你急病了，如今在医馆呢。”

　　暮蝉往他怀里钻了钻：“对不起。”

　　暮岭本还欲说些什么，见状叹口气，将她抱进屋。

　　片刻后，暮岭只看了一眼暮蝉红肿的手臂和青紫的双膝便移开眼，上前踹了一脚抱着暮晴的沈琢。

　　沈琢吓得一哆嗦：“晴儿，有鬼啊！”

　　“……鬼什么鬼，是我！给我滚出来。”

　　沈琢很懵：“啊？”

　　“啧，小姑娘上药你看什么看？滚出来！”

　　沈琢无辜地指着自己的眼睛：“我看……”
　　……不见。

　　“看什么看？”暮岭强硬地打断，一把将他拽走。

　　沈琢吓得死死抱住他手臂：“慢点！暮大哥，你慢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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