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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谷之首
齐府二公子苏醒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
不日,昔日那些相熟或是不熟的友朋都纷纷呈送拜帖来,想拜访二公子,当面送上一句恭喜。
小芝麻将门房送来的帖子转交给齐颂时,忍不住好的奇他:“二公子,这个洛府已经一连三日送拜帖来了,您确定不看看吗?”
屋内,齐颂正仰面躺在罗安榻上,那双笔直的长腿暴露在空气中,密密麻麻的银针满布其上。
他语不甚在意道:“不必理会。”
面前的王大夫比曹大夫医术高明许多,扎针不过几日,他已明显感觉到双腿的觉知正在一点点恢复。
“小芝麻,将轮椅推过来吧。”
只是眼下府内府外的情形还不甚明朗,齐颂不愿过早暴露。
他命人购置了轮椅代行,在王大夫的协助下,齐颂缓缓挪坐到轮椅上,小芝麻按照他的指示,推着轮椅在畅岚院内慢行。
院内的一花一木,一砖一瓦,都是熟悉的样子。
他望着那棵已然开败了的玉兰树,心中感慨万分。
重新看见这一切的感觉,真好。
小芝麻双手握着轮椅的把手,心中却在感叹杭城的木匠手真是巧,紫檀木车身轻巧又坚固,脚踏、把手以及靠背处都刻有精美的云纹浮雕。明明是一人一车,可她推起来并不觉得吃力!她忽然想,若是自己老了以后也能坐上这种轮椅,那可真是太省心省力了!
小厮仓实与麦穗二人抬着一口樟木箱子走来:“二公子,老太爷派人送了一组西洋摆件,说是您从前最喜欢的。”
看得出这组西洋摆件规制宏大、价格不菲。
她还不曾见识过这种舶来品,忍不住伸长了脖子打望。
杭城港往来的货船多,各式各样的西洋物件流通于市,杭城富商之中也逐渐掀起了收藏西洋器具的风气,友人互赠时,倘若能拿出一两件舶来品,自是别有一番雅趣的。
从前齐颂也痴迷过一阵子,他的书房、寝屋都摆满了昂贵的西洋摆钟、琉璃器皿、自鸣座钟······但遭此劫难之后,他忽而对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失去了兴致。
本想吩咐二人将东西原样不动退回,可余光瞥见某人一副好奇的模样,他旋即改了口:
“全部交予小芝麻保管吧。”
后者一愣,向他投来诧异的目光。
“登记造册会吗?”齐颂笑盈盈地对上她:“往后我的私库归你打理,可要替我保管好啊。”
小芝麻万万没想到二公子竟会如此信任自己,欣喜不已。
可没过多久她就后悔了。
纵然识得几个字,可提笔写起来却十分吃力,眼下更是连花瓶的瓶字都不会写了!
看着册子上那歪歪扭扭、如蚂蚁腿儿一般的字迹,小丫头实在有些不好意思。
但好在,这个册子应该只有她自己一个人看吧?
“芝麻姐姐!”
红藜怀里抱着一尊银汞雕花西洋镜笑盈盈走到库房门口:“方才大夫人派人送了此物来,说是从前替二公子保管的,如今完璧归赵了。”
小芝麻扭头看向那西洋镜,光滑的镜面上赫然映出一张干瘪又消瘦的小脸。
正是她自己。
西洋镜不似铜镜,镜面打磨的极其光洁,映照出的人面更是细致入微,清晰无比。
与唇红齿白、朝气十足的红藜相比,她这张雀麻麻的小脸实在算不上好看,就像是六月绽满荷花的池塘边那不起眼的菖蒲···
她不由自主地挪开脚步,直到西洋镜完全照不到自己的角度才开口:
“先搁在这里,等我登记完再摆进二公子的寝屋。”这西洋镜他应该用得到。
“好嘞。”
红藜按照她的吩咐行事,末了,见小芝麻正提笔在册子上写字,忍不住羡慕起来:
“芝麻姐姐你能识文断字可真好,不像我,幼时家贫,爹娘只攒钱供弟弟们读书,却早早打发我出来做工,我如今都十九了,却连自己的名字都认不得。”
小芝麻闻言停笔看她:“红藜,其实我识字也不多,勉强够用而已。”
语落,她盯着纸上歪歪斜斜的字体,不禁臊红了脸。
纵然爹爹目不识丁,却对她们姐妹俩倾尽所有,勒紧腰带都要送她们姐妹俩去读书识字,若非如此,她恐怕也是个睁眼瞎,更别说眼下还能替二公子效力。
“芝麻姐姐,我听说你与那王巧莲私交甚好?”红藜一口一个芝麻姐姐,叫得格外亲热。
小芝麻有些不习惯,自己分明比她还小两岁呢;可这几个新来的似乎都默认一般,无论年长年幼,一律喊她芝麻姐姐。
她只能硬着头皮应下:“我与的确巧莲相熟。”
红藜闻言一喜,急忙说出心中所求:“我与青稞攒了些银子,想托可靠的人捎回各自家中去。”
原来是举手之劳的事情,小芝麻听过后热心地应下:“那等晚些时候巧莲过来,我替你们问问她吧?”
二人正说话呢,库房门口又多出一道身影。
“芝麻姐姐,二公子寻你。”
后者一愣,转身看见黝黑健硕的小厮仓实正在门口冲自己憨笑,这声浑厚的“姐姐”还真是让她有种担待不起感觉。
“好,我这就过去。”
打理好手头的东西,她赶紧锁好门走向主屋。
齐颂已经坐回到了架子床上了,方才他自己在屋内推了几下轮椅,许是出了力气,消瘦的双颊竟泛着淡淡的粉红,额角隐隐有汗珠浮动。
小芝麻径直走向木盆,洗了帕子便要来替二公子擦汗。
过去几个月她已经习惯无微不至的照顾他,全然忘了这个大男人已经苏醒了,诸如擦汗,吃饭,喝水这样的小事已无需照料。
待她反应过来时,握着帕子的手却已经伸出去了,停在他清俊的侧脸旁。
他神色如旧。
小芝麻便也没计较这些细枝末节,左右自己都是丫鬟,伺候主子乃是天经地义,于是动作麻利地拭去他额角的汗珠儿,末了,还顺手理了理那微乱的袖袍。
全程,齐颂都没出声,任由她如从前一般照顾自己。
小芝麻:“二公子,您当真要将私库交给小奴管?”
齐颂挑眉:“怎么?你不愿意?”
只见她摇了摇头,面带踟蹰:“小奴出身低微,只怕辜负了二公子的嘱托······”
库房里那些精致昂贵的物件她大多都没见过,甚至连名字都不知晓,如此这般,如何能够管理的好?
齐颂笑容和缓,看向她的眼神中带着几分洞悉之色。
昨日,他命仓实将小芝麻搁在床底下的那箱私物取了出来。
父亲生前留下的书画、母亲亲手为他编织的竹蜻蜓、幼年时临摹的字帖······虽然都是不起眼的旧物,在那些无良之人眼中没有价值,可是却都是他的过往人生中最柔软的记忆,幸而有她保管,齐颂自觉十分感谢。
“谁也不是天生就会的,凡事只要踏实肯学,自然能学得会;更何况你心细如尘。”
她原本还想推辞,但二公子既然都这般说了,那为何不能试一试呢?
如此一想,小丫头顿时又觉得信心满满。
说话间,二公子却毫无预兆倾身向她靠近,那双清澈的眸子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自己:
“本名叫什么?”
本名?
小芝麻捏着绣帕的指尖一顿,这么多年过去了,从来不曾有人在意过她本来的名字。
似乎她只是石缝里的小草,无人在意她的名讳,更不会有人好奇她从哪里来?
见她迟迟不答,齐颂忍不住又问:“难道是过去太久,你已经忘记了?”
从她与巧莲闲聊的只言片语中,齐颂似乎可以猜到小丫头的凄苦的身世,他心中莫名生出一股保护欲,心地如此良善之人,不该被人奚落嘲讽。
倘若她愿意,他乐意为她提供庇护。
面对二公子的询问,小芝麻却迟疑了许久,
她怔怔地望着他,经过这几日的休养,他的气色好了许多。从前煞白如纸的面庞变得润朗了起来,或许是因为长期不见天日的缘由,他的肌肤细腻白润,宛若白玉兰那般洁净无暇,明润的眸子与浓眉相得益彰。
当真是比女子还要精致的一张脸啊。
思及此,她下意识抚了抚自己的双颊,原本明亮的眸子霎那间暗淡下去。
那到了嘴边的本名,不知为何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细微的变化作落在齐颂眼里,心头不由得狠狠一酸。
初见时,他便发觉她面有瑕疵,那些褐红色的斑点一看就是天生的。
世间女子皆爱容颜之美,尤其江南一带盛行一白遮百丑,可想而知,她定然因此遭受到不少奚落······这么多年,心里一定很苦闷吧。
“二公子就唤我小芝麻吧。”
齐颂见她眼中那抹暗淡之色转瞬即逝,取而代之是一抹从容之态:“您可晓得芝麻乃八谷之首?老话说芝麻开花节节高,小奴觉得这个名字寓意不错!这不,小奴的日子已经越过越好了!”
齐颂闻言瞬间哑然,心里由衷生出一股赞叹之情:好一个八谷之首!
他只当她是一棵任人欺辱的无名小草,此刻才懂,拥有如此胸怀气度的她分明是迎风傲雪的梅花!
她不因旁人的嘲讽而自轻自贱,反而将那些人投掷来的恶意化作蓬勃向上的动力。
如此胸襟气度········他自愧不如。
齐颂心中一阵激动,转而拿起昨晚看到一半的账册,指着其中一行问她:“那这几个字你可认得?”
小芝麻一愣,急忙躬下身子凑近来看,若是常用的字她勉强能读一读,可偏偏这几个字十分生僻。
见小丫头面露难色,齐颂莞尔。洁白的指尖轻点纸面耐心地教她:“垛、布、录。”
小芝麻眨眨眼,不明所以地望着二公子。
齐颂:“这是利元号这半年多来的账目。”他兴致似乎不错,像个老师一样耐心地向她解释缘由:“利元号原本是我掌管的商铺,过去十年里这间布行的盈利始终居齐家众多商铺之首。”
小芝麻了然般的点点头:“二公子,您是想要将这间铺子收回来!”
自打他昏迷后,从前掌管的那些商铺都被齐家三位老爷瓜分了;如今他苏醒了,定然是要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齐颂看着小芝麻期待的眼神,忽而话锋一转:“稍后,你与我同去膳厅。”
小芝麻一愣,实在不明白二公子为何前言不搭后语?
这几日,齐家众人都想来探望他,可除了齐老太爷与四公子齐泓宣,其余人都被齐颂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拒之门外了。
此刻为何又要见他们了?
*
膳厅内。
二公子苏醒后,一连多日齐老太爷的心情都很不错。
连带着府上的下人们都松了一口气,大家都在私下议论,往后二公子继续掌家,无论是铺子里的生意,还是府上的庶务都有人打理!一切如旧,真是再好不过的。
“连日酷暑,我特意吩咐厨房熬了去火的冰糖莲子,诸位尝尝味道如何?”张氏如今负责府上的膳食,每日兢兢业业操持一大桌菜肴,生怕众口难调了,惹得家里人不满。
可偏偏有人不买账:“要我说啊,莲子祛火总是不如燕窝清露来得爽口,四妹啊,你许是不知这燕窝清露的做法吧?”
白氏笑盈盈看着张氏:“我有宫廷御用的糖水秘方,明日叫人誊抄一份给你。”
张氏刚要回嘴就看见膳厅对面的□□小路上,一高一矮两道身影正缓缓而来,她惊讶地站起来:
“岱泽,你来了?”
众人瞧见坐着轮椅而来的齐颂,纷纷停箸起身。
全场只有齐瀚一人身坐如钟,他注视着轮椅上的齐颂,难得露出慈爱之色。
齐青山与齐青川对视一眼,脸色却都凝重。他们好不容易弄到手的“肥鸭子”只怕要飞走了!
齐泓文起身迎了两步,满脸堆笑,一副好大哥的模样。
齐泓砚与贺丛薇并肩站在一处,男俊女美很是登对。
贺丛薇的目光不由得追随着移动的轮椅,某人的侧脸依旧俊朗清秀,即便坐在轮椅上也依旧不减风采。
心性耿直的齐泓宣热情地招招手:“二哥,你终于肯出门了!”
齐颂睨他一眼,唇角扬起一抹弧度:“让诸位牵挂了,还请见谅。”
齐青山急忙露出一副慈爱的笑容:“岱泽这话见外了,咱们都是一家人。”
推着轮椅的小芝麻心中鄙夷,趁人之危算什么一家人?
齐颂依旧是一副恭顺和乐的模样,转头对向上首:“祖父,一晃数日,想必刘管家那里该有结果了吧?”
齐瀚一愣,还以为孙子今日露面是愿与家人和解了。不曾想,竟是为了那件小事而来?他不由得看了一眼推着轮椅的小丫鬟。
后者一身竹青色素布衣裙,绾着平平无奇发髻、垂首敛眉站在齐颂身后,平凡,实在太过平凡了。
齐瀚压下心中的疑惑,唤了刘管家来。
此刻,全场最紧张的莫过于齐泓文了,他满心幽怨地瞪了郑氏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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