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甜甜要大开杀戒了

　　这人到底有完没完，聂小裳心下烦躁，蹬下楼，道：“干什么？”

　　董澈左手拈着一块压扁只剩一半的松花饼，右手掌心是一撮椰香白玉糕粉末，嘴里叼着半只松子百合酥，喉头噎了半天，好不容易咽下去，道：“好吃！”

　　他道：“你做的饼这么好吃的？”

　　聂小裳没好气道：“好吃有什用，不也被你压坏了。”

　　董澈抑扬顿挫道：“话不能这么说。压坏是形态上发生了变化，味道是不变的。你一天没吃饭吧，巧了，我也是。要么咱就凑乎在这儿吃一口，别浪费了。”说着拈起一块散架的糕点，送到聂小裳眼前。

　　“你瞧，哪怕压碎了，还是看能出是一块好点心，只有心灵手巧的人才能做出来。”

　　他也不管聂小裳同不同意，自顾自忙了起来。

　　彼时是一个明亮而静悄悄的夜晚。月亮格外的大、圆、发白透亮，完整无缺地投射在清澈的湖中，湖面和湖边的草地都被照亮了，仿如白昼。

　　一艘小船栓在湖边，草地上散落了白天人们聚会后掉下的水盆酒壶、飞盘等小玩意，一只小孩的鞋子挂在树杈上，空气中有股欢闹过后的松弛。

　　董澈把一块碧绿匀称的草地整理一下，从自己袍子上撕下一块布，反面兜了一大包点心碎渣，放在草地上，又从什么地方捡来两只汤匙，在湖水里洗干净。

　　聂小裳心下好笑，又觉得这车碎点心确实不好处理，既然有人帮她处理，何乐而不为。

　　两人各自坐在一边，面对平静而发亮的湖面，你一勺我一勺，都不说话，慢慢品尝各式点心。

　　吃了七八成饱后，董澈道：“哎，你帮我个忙，好人做到底，让我带一点走吧。我预感明天我爹不让我吃饭，搞不好是三天，好歹预备着点，有备无患。”

　　他一副自认很聪明的样子，聂小裳坐在地上，抱着双膝，道：“你爹派伙计来抓你回去干什么？”

　　董澈道：“打啊。”

　　聂小裳：“为什么？”

　　董澈：“他要我每天认一味药材，说出它的性味用法，认不出来就打。”

　　月亮挪了挪位置，将湖边的小船照亮，静静地湖面仿佛起了一层白雾。

　　过了一会儿，聂小裳伸开双腿舒展身体，道：“我的糕点好吃？”

　　董澈道：“人间极品。”

　　聂小裳道：“以后你每认识一味新药材，我可以做一只全新的糕点给你试吃。偷懒还是贪吃，你自己选一个。”

　　三个月后，金州越来越多的百姓看见过这样一幅画面。

　　在骄人巷十二家药材行里，或是每月一次的药材大赏中，经常有一对外表有如金童玉女的年轻男女，并肩而行，看上去很亲密的样子。

　　女的一身翠绿的衣裳，与人有说有笑，男的总是一身鲜艳的宝蓝色，不梳头，一头微卷长发，不伦不类。二人貌似在学习各种药材的性质用法，在众多药材前逗留很久，时不时争几句。

　　“九尺潭的宝贝少爷有相中的女子了？他不是谁都看不上么？”

　　“什么呀，就是街头卖点心的一个姑娘。姑娘人不错，就是眼神不好使，跟他？怎么想的！”

　　董澈走在前面，直奔一处摊铺。聂小裳在后面不急不慢地走着，听周围的人远远地议论。

　　一开始，她与他们的看法是一致的，董澈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纨绔子弟，且无可救药那种。

　　可深入交往数月，她发现，董澈只是外表放荡不羁，内里却有一种特殊的吸引力，让人感到放松。

　　他从不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对那些瞧不上甚至诋毁他的人从来都是不屑一顾。而对身边的朋友，却极为爱护，愿意付出一切。

　　他从不恨人，也不会在深夜翻来覆去，每天遇到的小事都能成为他口中的笑料，在玫瑰园讲故事是目前董澈最爱做的一件事。

　　董澈走在前面，还是歪歪斜斜不走直线，聂小裳习以为常。董澈忽然回头招呼：“快点，到了。”

　　两人站在那处中药摊位前，董澈志在必得，指着一筐结晶发黄，形状如姜片的药材，道：“就这味。”

　　聂小裳从腰间抽出一本医术：“开始吧。”

　　董澈仿佛在私塾老师面前背书，摇头晃脑道：“半夏，味辛，性温，微毒，块茎用药，能燥湿化痰，主治咳嗽痰多，恶心呕吐，归脾、胃、肺经，常与陈皮、黄连、黄岑入药，可治疗脘腹胀满、食欲不佳等症——”

　　聂小裳一字一句对照着看，等他背完，道：“勉强算对。”

　　董澈大为不满：“一字不差好不好？昨晚刚背的。”

　　聂小裳道：“有一个字不对。”

　　董澈道：“哪个字？”

　　聂小裳照着医书一字一句读道：“可治脘腹胀满、食欲不佳等症。你说的是‘可治疗’，多了一个‘疗’字。”

　　董澈倍感戏弄，连声道：“……你学坏了！你学会鸡蛋里面挑骨头了！”

　　聂小裳咯咯笑了，指着另一筐药材，道：“那是什么，还记得吗？”

　　她指的那只筐里盛着一种两指宽的棕褐色木皮，柔软可卷，两头回卷与孙悟空头上戴的金箍圈极为相像。

　　董澈看了半天，咬着嘴唇，皱着眉头，浑身痒似的扭了半晌，道：“这什么？”

　　聂小裳道：“厚朴啊。三天前刚学的。”

　　董澈如梦方醒：“哦——”

　　聂小裳料定他连‘厚朴’两个字长什么样都忘了，却还在装腔作势，又指着一筐道：“那是什么？”

　　董澈故伎重演，努力做出思考回想的样子，聂小裳道：“昆布。”

　　董澈一拍大腿：“哦对对对对，想起来了，完全想起来了……昆布！”

　　聂小裳道：“哪个布？”

　　董澈脱口而出：“当然是快步走的‘步’。”

　　聂小裳感到一口气提不上来，半晌道：“……你爹打你还是打少了。”

　　董澈其实非常聪明，记性极好，因此在记药材这件事上偷懒，只在头一晚读一读医书，第二日便能倒背如流。

　　可他的兴趣并不在此，一读那些枯燥的医书便有如在看天书，倒背如流也是为了骗聂小裳的点心吃，点心一吃完，就忘到九霄云外了。

　　聂小裳经常觉得自己当时脑子抽了，同情心泛滥，以为真能挽救一个好苗子，谁知给自己挖了一个坑，不知被骗了多少点心。

　　董澈手一伸：“反正我今天认出一味新药材了，半夏。点心拿来吧哈哈！”

　　聂小裳瞪她一眼：“还没做呢。”

　　“什么时候做？”

　　“等我心情好点的时候。”

　　“那你什么时候心情好？”

　　“等你什么都没忘的时候。”

　　“啊？你这人怎么说话不算数啊！”

　　聂小裳撒腿就跑，董澈在后面追，两人嘻嘻哈哈沿着药材行长长的摊位跑过去，险些撞翻路过的行人。

　　留下一串欢快的笑声在空中回荡。

　　董澈吃过聂小裳新做的“贵妃醒酒糕”，心满意足地回了九尺潭。睡了一觉，第二日一大早，又来了。

　　玫瑰园已停在街头。聂小裳在二楼打理玫瑰，只听一楼传来有人敲击木桩的声音，一下一下，她探头去看。

　　下面空无一人，有一样东西却让她大为惊喜。

　　跑下去一看，果真是一只猴子，用木头做成，红漆涂满全身，挂在点心旁边的桩子上。

　　木头刨得光滑无比，一点木茬都看不见，红漆与真猴的红屁股颜色如出一辙。两只眼睛惟妙惟肖，仿佛在滴溜溜地转，一看就是一只皮猴。

　　皮猴身上最突出的就是一张张开的大嘴，比肚子都大，哈哈大笑。顺着嘴往下看，能看到空空的大肚子。

　　聂小裳的眼睛不望其他地方，只喜滋滋地打量猴子，笑道：“你做的？”

　　董澈从一只木桩后面闪身出来，懒散地靠在桩上，抱着胸，酷酷道：“又被你发现了。试问骄人巷还能找出比我更心灵手巧的人么，好笑。”

　　聂小裳道：“我猜不少人会喜欢它。”

　　董澈一怔：“你不会以为是个摆设吧？”

　　聂小裳：“不是吗？”

　　董澈再也管不了摆酷了，急急绕过来道：“这是一个钱桶！里面用来放钱的，人家买了点心钱往哪搁，你那只布袋子太破了，不符合玫瑰园和我的气质。我自作主张帮你换了。真是，这都看不出来！”

　　玫瑰园在骄人巷街头已开数月，人来人往渐渐招揽了不少生意，酒香不怕巷子深，何况聂小裳直接将它开在万众瞩目的街头。

　　渐渐地，原来那只布袋确实不够用了。

　　聂小裳双手叉腰，站远一些又端详一遍，调皮一笑：“真不错。谢谢你。”

　　董澈又抱起胸，甩一下头发，哼道：“小意思。”

　　聂小裳看看董澈，又看看那只猴子，忽然笑了：“你们俩长得还真有点像，哈哈哈哈……”

　　董澈愣住了。

　　聂小裳笑得更加夸张，近似于放肆大笑。

　　多少年了，没这么笑过。

　　日头爬上来，发出霞光万丈，将聂小裳的头发染上一层金色。她笑着，前仰后合，与几年前比仿佛换了一个人，像初升的阳光一般温暖而明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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