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诡朝纲

　　“凝香苑”的冲天火光撕破了杭州城的雨幕。浓烟滚滚，裹挟着木料燃烧的爆裂声、瓦片坠落的碎裂声，以及无数惊恐凄厉的哭喊尖叫，将这昔日奢靡的温柔乡化作了人间炼狱。火势凶猛，贪婪地吞噬着雕梁画栋，舔舐着精致的纱幔珠帘，将那些价值连城的紫檀家具、古玩字画统统卷入赤红的焰舌。河水被映照得一片血红，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令人作呕的皮肉烧灼气味，以及……那股依旧顽固不散、混合在烟尘中的、诡异的紫藤花香。

　　火场边缘，一片狼藉的废墟上，临时搭起了几片油布棚子。雨水敲打着油布，发出沉闷的声响，混合着伤者压抑的呻吟和医者急促的呼喊。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和金疮药的气味。

　　墨鸦躺在其中一张简陋的担架上，脸色灰败如纸，嘴唇干裂。他左臂的伤口在爆炸冲击和混乱中再次崩裂，鲜血浸透了厚厚的绷带，染红了身下的粗麻布。更严重的是脏腑的震伤，每一次呼吸都牵扯出刀割般的剧痛，让他额上布满豆大的冷汗。陈老头佝偻着背，枯瘦的手指正沾着一种气味刺鼻的黑色药膏，小心翼翼地涂抹在墨鸦胸口几处青紫肿胀的淤伤上。

　　“忍着点。”陈老头声音嘶哑，“肋骨至少断了两根，没插进肺里算你命大。内腑受了震荡，这药膏能拔毒散淤，就是劲儿冲，疼得钻心。”他指尖用力，药膏按入皮肉，墨鸦身体猛地一颤，牙关紧咬，硬生生将一声闷哼咽了回去，只有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顾凛之负手立于棚外，玄色常服的下摆已被泥水和血渍沾染，他却浑然未觉。深邃的目光穿透雨幕和浓烟，沉沉地落在依旧烈焰翻腾的“凝香苑”主楼废墟上。火光照亮他沉静的侧脸，那道在运河袭击中留下的浅痕愈发清晰，如同一个沉默的烙印。

　　“相爷。”一名浑身湿透、脸上布满烟灰的“影鳞”小队长快步上前，声音带着疲惫和嘶哑，“火势太大，弟兄们拼死也只抢出后院部分库房和几处厢房。主楼……主楼烧得太透了，塌了大半，里面……怕是没活口了。苏婉婉……紫鸮……尸骨无存。”

　　顾凛之没有回头，只淡淡问道：“可找到暗室？地道？机关痕迹？”

　　小队长摇头，脸上是压抑的挫败：“主楼结构尽毁，瓦砾堆积如山，一时难以清理。后院发现的几处库房，多是些香料、布匹、寻常财物。倒是在一处疑似苏婉婉私库的夹墙里，发现些东西。”他递上一个被水浸湿、边缘焦黑的油布包。

　　顾凛之接过，打开。里面是几本被烧得残缺不全的账册，一些散乱的、字迹娟秀的信笺，还有一小捆用红绳系着的、极其坚韧的……近乎透明的丝线——冰蚕丝！

　　他拿起一根冰蚕丝，对着火光捻动。丝线冰冷滑韧，在火光下折射出奇异的微光。目光随即落在那几页信笺上。信笺上的字迹清丽婉约，正是苏婉婉的手笔，内容多是些闺阁私语、诗词唱和，与几位杭州府官员的夫人小姐往来应酬。但其中一页，字迹却略显急促凌乱，似乎是在某种情绪激动下写就：
　　“……‘过山风’潘七那莽夫，竟敢强索‘丙字仓’三成‘青盐’！胃口忒大！‘三爷’那边已动怒，命我速平此事。那批‘黑货’耽搁不得，北边催得紧……潘七这枚棋子，若再不识相，便只能弃了……借‘盐老鼠’之手，送他去见潘老拐！”

　　“过山风”潘七！
　　“丙字仓”！
　　“青盐”！
　　“黑货”！
　　“盐老鼠”！

　　一个个冰冷的名词如同淬毒的钉子，狠狠钉入顾凛之的眼帘！潘七，那个在龙王庙争夺“柒号”空箱、最终死于非命的漕帮悍匪！潘老拐，他的靠山，“通源”漕帮原帮主，死于西湖画舫爆炸！原来，他们的死，竟都源于这批所谓的“青盐”和“黑货”之争！而苏婉婉，这个“紫鸮”，竟在幕后操控着这一切！更关键的是——“三爷”！这个称呼，显然指向“云泽会”更高层，甚至……可能就是那神秘莫测的魁首周世宏！

　　“盐老鼠……”顾凛之的指尖轻轻划过这三个字，深邃的眼眸中寒芒凝聚。这是江南盐枭对私盐贩子中最下等、最亡命的那类人的蔑称，他们如同地沟里的老鼠，专司最肮脏、最危险的运输环节，行踪诡秘，悍不畏死。

　　“轰隆——！！！”

　　一声比之前所有爆炸都更加沉闷、更加恐怖、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巨响，猛地从“凝香苑”后院方向传来！整个地面都剧烈地摇晃了一下！紧接着，一股更加粗壮、裹挟着大量泥沙碎石和不明碎屑的浓黑烟柱，如同地狱巨兽的吐息，从后院某处冲天而起！瞬间压过了主楼的火光！

　　“怎么回事？！”油布棚内，陈老头惊得差点打翻药罐。担架上的墨鸦猛地睁开眼，不顾伤痛试图坐起，被陈老头死死按住。

　　“报——！！！”一名“影鳞”成员连滚爬爬地从后院方向冲来，脸上是极致的惊骇，声音都变了调：“相……相爷！后院……后院那口浇花的老井！炸……炸了！井口塌了半边！有……有兄弟正在附近清理，被……被活埋了！”

　　井炸了？！
　　顾凛之眼中寒光暴射！他身形一动，玄色衣袂带起一道残影，已如离弦之箭般射向浓烟滚滚的后院！

　　后院一片狼藉。假山崩裂，花木焦枯，地面被炸出一个巨大的深坑，坑底还在冒着滚滚浓烟和刺鼻的硫磺硝石味。原本位于此处的那口青石井栏的老井，此刻井口塌陷了大半，碎石泥土堆积，将坑底掩埋了大半。几名“影鳞”成员正发疯般地徒手挖掘着塌陷的泥土，试图营救被埋的同伴，脸上满是烟灰和血污。

　　“小心！别乱动！”顾凛之厉声喝止，目光如电扫过坑底。硫磺硝石味异常浓烈，坑壁边缘还残留着一些尚未燃尽的黑色粉末。这绝非普通的火药，威力之大，远超寻常！

　　“是‘雷火子’！”一个熟悉沙哑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只见“过山风”潘七拄着一根粗木棍，一瘸一拐地分开人群挤到前面。他仅剩的那只独眼死死盯着坑底还在冒烟的黑色粉末，脸上横肉抽搐，带着一种江湖老油条的狠戾和后怕：“错不了！这味道，这炸开的坑！是‘盐老鼠’那群疯子才会用的玩意儿！用石脂水（石油）熬炼的‘阴火’混了硝石硫磺，又沉又毒，劲儿大得邪乎！专炸地窖暗室，也他妈能炸井！”

　　“潘七？”顾凛之目光锐利如刀，落在这不速之客身上。此人前一刻还在苏婉婉的密信中被列为“弃子”，此刻却出现在这爆炸现场！

　　“顾阎王！”潘七毫不畏惧地迎着顾凛之的目光，独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有忌惮，有怨恨，更有一丝孤注一掷的疯狂，“老子不是来给你添堵的！老子是来讨债的！”他猛地用木棍一指那还在冒烟的深坑，声音嘶哑：
　　“苏婉婉那毒妇！周世宏那老狐狸！他们卸磨杀驴！用‘雷火子’炸了潘老拐的画舫！现在又他妈想炸死老子！要不是老子命大，躲得快，这会儿也成灰了！老子知道他们在哪儿藏盐！藏铁！藏那些见不得光的‘黑货’！‘丙字仓’！老子带你们去！但老子有个条件——周世宏那老狗的脑袋，得留给我！”

　　潘七的出现和嘶吼，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引爆了现场本就紧张的气氛！他带来的信息更是石破天惊——炸死潘老拐的，竟是“雷火子”！而“丙字仓”，这个在苏婉婉密信中提及的关键节点，就在潘七手中！

　　“潘七！”一个“影鳞”小队长怒目而视，“休得在相爷面前放肆！”

　　顾凛之却抬手制止了手下。他深邃的目光在潘七那张因激动和仇恨而扭曲的脸上停留片刻，又转向那口被炸塌半边的老井。井口塌陷处，浑浊的井水正从碎石缝隙中汩汩涌出，水流湍急，颜色……却透着一股不祥的暗红！

　　“井水……颜色不对。”顾凛之的声音低沉冰冷。

　　众人闻言，纷纷看向那涌出的井水。果然！原本该是浑浊的井水，此刻竟泛着一种粘稠的、如同稀释鲜血般的暗红色！一股更加刺鼻的、混合着铁锈和某种难以形容的腥甜气味，随着水流涌出，弥漫开来！

　　“是……是‘离魂散’的药渣水！”陈老头不知何时也跟了过来，挤到坑边，看着那暗红色的井水，耸动着鼻子，浑浊的老眼中满是惊骇，“错不了！这腥甜味！老夫在运河那水匪尸体上闻过！他们把熬炼‘离魂散’的废渣……倒进了井里？还是……这井下面连着熬药的地方？！”

　　离魂散！又是离魂散！

　　这口老井，不仅被埋设了威力巨大的“雷火子”陷阱，井水还被剧毒的“离魂散”废料污染！这是何等的阴毒！不仅要杀人，还要毁尸灭迹，更要毒化水源！这“凝香苑”的地下，到底藏着多少罪恶？！

　　“挖！”顾凛之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冻结一切的森然，“清开塌方！抽干井水！本相要看看……这口井底，到底藏着什么魑魅魍魉！”

　　命令一下，众人立刻行动起来。工具不够，就用手刨！湿滑的泥土和碎石被飞快地清理开。有人找来水桶和绳索，开始一桶桶地往外打捞那暗红色的毒水。随着水位的下降，井底的情形渐渐显露出来。

　　塌陷的井壁下，隐约可见一个被炸得扭曲变形的铁栅栏门。栅栏门后，似乎是一个黑黝黝的洞口！

　　“有暗道！”有人惊呼！

　　就在此时，负责打捞井水的一名“影鳞”成员，从一桶刚提上来的、颜色最深暗的井水底部，捞起了一个被淤泥和血水包裹的硬物。

　　“相爷！”他将那东西在清水桶里匆匆涮洗了几下，举了起来。

　　昏黄的火光下，那赫然是一块巴掌大小、沉甸甸的腰牌！腰牌非金非铁，入手冰凉沉重，边缘被爆炸冲击得有些变形，但正面雕刻的图案依旧清晰可见——一只狰狞的、盘踞在浪涛之上的巨鳌！鳌眼处，镶嵌着两点猩红的玛瑙，在火光下闪烁着妖异的光泽！

　　“鳌……鳌帮？！”潘七看到那腰牌，独眼猛地瞪圆，发出一声难以置信的惊呼，“‘镇海鳌’令？！这……这是‘鳌帮’大把头以上才有的信物！怎么会……怎么会在这井底？！”

　　鳌帮！杭州湾乃至整个东海势力最大、行事最为霸道的海寇兼私盐巨枭！他们不仅掌控着近海私盐贸易，更传闻与东瀛倭寇、南洋海盗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是比“通源”漕帮更加神秘、更加凶悍的存在！

　　“鳌帮……”顾凛之接过那块冰冷沉重的“镇海鳌”令，指尖摩挲着那狰狞的巨鳌图案，深邃的眼眸中寒芒如冰河乍裂，倒映着远处“凝香苑”主楼依旧翻腾的烈焰。

　　“云泽会”的盐引，“通源”漕帮的船，“雪蛛阁”的毒和画皮之术，“鳌帮”的海路……还有那深藏不露的“三爷”周世宏！

　　这条盘踞江南、吸食国脉、勾连北狄、贯通海陆的剧毒藤蔓，其根系之深、触角之广，终于在这口被炸毁的毒井之下，掀开了冰山一角！

　　盐海之下，惊雷已起。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顾凛之缓缓握紧了那块冰冷的鳌帮令牌，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抬起眼帘，望向杭州城东南方向——那里，是运河与钱塘江交汇的入海口，也是“鳌帮”传说中盘踞的巢穴所在。

　　“潘七。”顾凛之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带路。”

　　“去‘丙字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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