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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送子观音(一)
平安是个孤儿。
宜德素来尚女德崇《女诫》,聚河庄作为其下辖村镇,加上位置偏僻,男尊女卑的习气只增不减。如此背景下,刚出生的女婴被遗弃甚至溺毙之类的恶行屡禁不止。
平安就是这些被遗弃的女婴之一。大概是母亲意外在山林间生产,生下来之后便直接就地遗弃。是许如竹把她从一条野狗嘴里救了下来。
许如竹孤身一人住在观音庙,听说这庙原是间学堂,后来学堂无力维系,为谋生计,便改为了观音庙。平安就是在观音庙里长大的。
平安对于观音庙最早的记忆,是香客——当然多是镇上的居民——在正殿跪拜祈福,而许如竹在侧殿的院子里喂她吃饭。再后来,平安学会了自己吃饭,于是侧院的场景换成了许如竹教她读书写字。
平安记得,许如竹会在早上仔细清扫正殿和院子后,给观音像的净瓶换上清水和新鲜的杨柳枝。逢秋冬不在时节,便装点些松柏之类的常绿嫩枝,而后打开正殿的大门,自己则默默退回侧殿的后院,去唤平安起床。
有一次平安起得早了,自己翻身下了床,来正殿找许如竹,发现她换好水插上绿枝后,突然拔下发簪刺破手指,往净瓶里滴了几滴鲜血。
听见平安奶声奶气的呼唤,许如竹也没有立时反应,只轻轻拭去指尖的血珠,双手合十深深拜了几拜,这才起身回头,笑着望向平安:“怎的这么早便醒了?先去做早课吧,做完来吃饭。”
做完早课吃饭时,平安又懵懂地问起为何要往净瓶中滴血,许如竹只是淡淡说了句:“凡有所求,必先予之,所求越大,先予越多。”平安一知半解地望着许如竹,许如竹笑着摇了摇头道:“你还小,以后老师慢慢说给你听……”
自记事起,许如竹便要求平安以“老师”称呼自己。有一天平安被庄里的小孩嘲笑“无父无母”“孤女”“没人要的野丫头”而大打出手,许如竹来领她回家;到家后,平安一言不发地站在院子里,许如竹耐心又温柔地擦拭着她脸上的泥土和淤伤。
“疼吗?”沾水的毛巾划过一道从眼角延伸到下颌的伤痕时,许如竹察觉平安有轻微的瑟缩,于是停下来问。
平安突然委屈又愤怒地抬起头来:“你真的不是我母亲吗?”
许如竹叹了口气,继续着手上的擦拭动作:“早说过了,你被父母遗弃在山上,只是因缘际会被我捡了回来。”
“我虽然不是你的母亲,但作为你的老师,会将我毕生学识和所知的道理都教授与你,让你没有父母在旁也能好好长大,也可以有堂堂正正行走于世间的自信。”
“当然了,”许如竹终于擦拭完平安脸上的污渍和伤口,双手搭上她的肩膀,温声道,“若你决意无论如何都要找到自己的生身父母,老师也会帮你打听留意着……”
平安认真想了想,点头又摇头:“我还没有想好。”
许如竹揉揉她的脑袋,笑道:“好,那等你想好了告诉我!”
平安虽一直住在观音庙中,但孩童心性,到底有按捺不住外出玩耍厮混的时候,其间也断续交过几个朋友。许如竹对此并不过多干预,只教她一些识人交友之道,再定下最晚归家的时辰。
刚开始时,平安都会严格遵守约定,在酉时前乖乖回到观音庙。但后来见了几次朋友父母来寻朋友归家的情景,心里不禁萌生了几分对父母之爱的羡慕,亦有几分认为许如竹对自己不够关切的失落。
这般情绪下,终于有一天,平安决定尝试打破规矩。她坐在山坡上,眼睁睁看着太阳下了山,朋友们都回了家,不远处的屋舍亮起了灯,隐隐期待许如竹会像朋友父母那般来寻她归家,却又担心她根本不会来。
平安在山坡上坐了两个时辰,远处屋舍的灯渐次熄灭,天上没有月亮,夜色漆黑,像是不会再亮。平安觉得有些凉,便站起身往观音庙方向走。
正殿的大门每天酉时关闭,为免行人夜间经过有不慎,许如竹特地在门檐上挂了两只灯笼,关门的同时也会掌上灯。
远远望见这两只灯笼,平安蓦地笑了起来,而后脚步轻快地从侧门溜了进去。
许如竹正站在她房间门口,手里拿着戒尺,脸上表情很严肃。瞧见平安轻手轻脚地进来,她默默松了口气,但一开口仍是带着怒意:“现在是什么时辰?”
平安低下了头:“应该……近亥时了吧……”
许如竹怒意更胜:“你我约定的是什么时辰?”
平安走上前,在许如竹面前径直跪下,接着伸出双手,摊开手掌领罚:“平安知错,请老师责罚!”
许如竹一愣,怒意登时收敛了些,她半蹲下身看着平安,叹道:“人而无信,不知其可!这道理,我可有教过你?”
平安点头:“老师教过,平安也记得!平安在此立誓,仅此一次,绝不再犯!”
许如竹见她认错果断,态度又真挚异常,一时有些摸不准,皱眉问道:“可是有什么棘手之事,让你今日无法履约,按时归家?”
平安摇头:“没有什么棘手之事,只是平安一念之差!”这才跟许如竹说起自己那点别扭心思,没等许如竹开口,又自己笑道:“老师放心,现下平安已经都想明白了!”
许如竹目光愈奇:“哦?你想明白什么了?”
平安忽而抬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许如竹听了却更为不解,没等她追问,平安笑着继续解释了起来。
望见那两只灯笼时,平安下意识停住了脚步。她站在光亮的末端,突然想,许如竹之所以会收养自己,也许是因为她本身就是愿意,也有能力为别人点两盏夜灯的人。
她遵的是兼济天下,而自己恰是她兼济的其中之一。至于自己的生身父母,往好里想,平安觉得,他们或许是迫于无奈,而不得不选择了抛弃自己,独善其身。
“所以我不怨他们,”平安道,“因为即便他们没有抛弃我,留在那样的家中,我也未必能平安长大。如今这般,于他们,于我,都是最好的安排。”
“当然,”平安笑意盈盈地望着许如竹,“这也要多亏我遇到了老师!我知道,您永远不会是我的母亲,但我想明白了,我并不需要一个母亲!”
“比起因为我久出未归而担惊受怕到出门寻找的家人,我更想要的,是一个可以让我拥有外出自由和不归能力的老师。她不是因为不担心所以不出门寻找,而是她相信,她教出来的学生足够强大,完全可以应付这乡野小镇的日常琐事!”
许如竹闻言笑了,她叹了口气,满目慈爱地拍拍平安的脑袋:“好了,地下凉,跪够了便起来吧!”
平安依言站起身来,搀着许如竹的手臂往房里走,边软软说了句:“老师,我想好了,我也要成为跟老师一样,可以为别人点亮夜灯的人!”
许如竹蓦地目光一暗,过了一会才缓缓道:“你要学的还太多了……且先去把今日的晚课补上吧!”
此后,平安虽仍有外出玩耍的时候,但却再没有晚归过。再后来,随着为数不多的朋友或举家搬迁,或不得不四处做工帮衬补贴家用,平安渐渐不再外出,只安心在观音庙侧院中学习。
寒来暑往,平安学过了“四书五经”,也学了“君子六艺”的其中五艺。至于这最后一艺的“五御”,因聚河庄此地并不养马而难以教习,许如竹便许诺,待平安及笄之时,带她到周边镇上集中教习。
到得及笄这天,平安早早便起床,发现榻上已然叠放着一套新衣裳,兴致冲冲地拿起来,却发现是一套男装。
正在疑惑,许如竹推开门走了进来,瞧见平安疑惑的神色,笑道:“说好的,及笄便教授你六艺之御。不过驾车驭马之术,女子装束多有不便,所以我才备了这身男装,怎么,不愿意?”
平安闻言大喜,立马转到屏风后手忙脚乱地换上,而后背着手走出来,模仿着男子姿态,又压低声音道:“小生这厢有礼了!”
许如竹没忍住被她逗笑,但转瞬便板起脸来:“你打哪学的?可是偷看了我房里的话本?”
平安瞧许如竹的神色并不十分严肃,心里有了底,走上来揽住许如竹的胳膊,软声道:“我就是闲来无事偷着翻了两卷,老师您别生气……”
许如竹在她脑门上敲了一记,佯怒道:“你个鬼灵精!正经的不学,偷学这些有的没的,回头我把这些闲书都藏起来,看你还敢不务正业!”
平安赶紧作揖:“老师放心,平安以后绝不偷看!若实在有无聊想看的时候,定会先跟老师请示,老师同意了我再看!”
许如竹无奈地摇了摇头,而后示意平安坐到妆台前,对镜给她束了个男子发髻。平安端详了一会镜中的自己,突然问:“老师,其实你已经教了我一些防身之术,足以自保脱困,这驾车驭马此间又无用武之地,真有学习的必要吗?”
许如竹望着镜子里的平安,扶住她的肩道:“用兵一时!你眼下或许用不上,但你总不愿一辈子就困在这聚河庄?天高地阔,总有用得上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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