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辉鸣
一边,那让紫阳花竞相开放的姬君还没有察觉,一改刚刚的颓废,就像是某种小型毛茸茸的生物再次恢复精神一样,兴致勃勃地帮她出主意:
“您是男儿,以后有为官做宰的机会。地位越高,就有越多的人记住您的母亲。到了您位极人臣、飞黄腾达的一天,天下谁人不知道夫人呢?”
“而只要您有心,她的名字、她的才华就会脱离‘公子之母’的称呼,永世长存。”
八岁的荣子学着神神叨叨的父亲在香雾中念叨的“飞黄腾达”,毫不犹豫地画大饼。
“若是她唯一的孩子都放弃了,又有谁能记得她呢您说是不是?”荣子转头起身,收回了在鸣音心里不时碰触的萤虫,一个用力拉起来了依旧坐在冰冷石板地面的公子。
“来吧,一起为我们的母亲们祈祷吧,想必已经接收了我们那么多贪心愿望的织女姬不会动怒的。”
就着住持为贵人公子准备的笔墨,荣子在闭眼参拜后写下了对隐姬的美好祝愿,将难得的洁白信纸折成了优美的立文,仿佛即将亲手递给神明一样。(注)
被塞了一手笔墨,此时真的在手上开了“墨色山樱”的鸣音拿着说不清楚是沉重还是轻盈的毛笔,长久被压抑的内心突然有了一丝丝释然。
在这个不知他一切的姬君面前,她长久被巨石积压的灵魂终于得到了一缕释放。
之前的矛盾再次不由自主地浮现:如果她此时也是个穿纱衣小袴的女孩,这一刻一定不顾一切,抱住这位鲜活直率的姬君,在她随夏风飘荡的碎发缠磨下,和她说自己的母亲、自己的生活,让那长久被塑造得只会微笑的疲惫得到安抚与释放。
但她又不知多少次感谢母亲并愤懑于世道:若她真的是不问世事的公主,此时连出行的权利都没有,遑论与姬君相会了。
我叹深宅贤女空见老,只听天地辽阔男儿笑;
又昔此身荒唐虚皮囊,红妆不得与君对镜描。
何其可笑!她明明不喜欢这一层风流多情、汲汲营营的男儿皮囊,可是也只能依赖这母亲留下的皮囊里的希望。这名为“男儿”的皮囊,是世上的谁和谁,制造出的金身银装?
“来啊,写祷告啊!”
荣子不知道这郎君又在思考什么人生了,只觉得这一刻对方的身上蔓延出比生病时捏鼻子也只能喝一半的黄连还要浓烈的苦意,让她恨不得就像偷偷倒掉另一半汤药,抓起郎君的衣领赶紧给他像是甩干机一样甩走这难以言喻的悲伤。
话说,什么是甩干机?
于是这回鸣音回过神了,发呆的人换成了荣子。
鸣音看了又看灵魂出窍、想要像小狗一样甩皮毛的、已经完全不在乎形象、疯狂摇头的姬君,大着胆子,轻轻触及了她已经四处散开的未及腰的长发发尾。
就像是自己身上衣服一样香气的、带着夏日荷香的发尾。
那么轻,轻到秀发的主人还沉浸在思考失败后无缝衔接的欢乐甩头中,没有丝毫察觉;
那么重,明明是只有一点毛毛刺刺的感觉,却是她没有触摸过的千斤。
“好了,是不是累了?休息下吧。”鸣音自从遇见荣子后,就多出了好多真心实意的笑。
“我写完祷告,就护送您离开。”
天色已经很晚了,松林外鼎沸的人声也渐渐远去了。她自己没有长辈照料,却不能让姬君的长辈担心。
“母亲,您的女儿已经离开了一条院和内里,走出了京都,替您看过外面的山海与日月。日后,我还会带着您的遗愿一起,观赏最壮丽的景色与盛世。”写好了立文,鸣音暗自祈祷。
“如果我的消失能让您长寿,那我宁可不要出生;可是我如今已经有了不被束缚的身份,那就要对得起您的苦心。”
“我会让您永远被铭记,让‘橘远子’的名字和女儿一起留存千年。”
祭拜完毕,鸣音挺直了脊背,一如既往。
而这即使被刁难、即使痛苦时候也从未真正弯下过的腰背,今后也将一直挺立。
她不想认输、不想臣服,也绝不低头。
.
“小姐,小姐!”时候真的不早了,竹君都着急到要跳脚了。
“回去吧姬君。”鸣音用身体为荣子挡住下夜有些微凉的晚风,“我并非过目不忘的神童,可是今年的夏夜,我此生不忘。”
“嗯?”头发还有些散乱的荣子停下脚步,大眼睛疑惑地看着鸣音。
嗯?姬君怎么不走了?
是察觉到我刚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了吗?
她会不会生气呢?
鸣音小心翼翼回想,生怕哪里冒犯了姬君。而那占据了她全部心神的女孩却大大方方:“要不要留个门户,之后我们写信?”
啊,还有这样让人开心的事情!
可是,万一……万一日后她的身份暴露,连累了这位清清白白的姬君呢?毕竟,就在刚刚,她连姬君的名字都不敢问,生怕之后生出事端。
初见时,鸣音庆幸自己的身份没有暴露;而现在,鸣音不是不信姬君,是不信自己,不信还未长成保护者的自己能完美护住被世俗重重限制的女孩。
“我和你说,你可以把信送到……”荣子小声报出了乳母阿丰收回的房子住址。
荣子是敢想敢做的,这时候她什么都没想,只是高兴于在阿珠和不被允许见面的遥远的大君外多了个朋友。
“嗯……”在荣子着急起来甚至拉住鸣音袖子、露出了在隐姬面前想要实现愿望的少许恳求情态下,鸣音有些脸红地报出了一条院和舅舅家的名号。
如果逝去的更衣和女御天上有灵,一定佩服这两个明明能扯上关系、但是小小年纪就是马甲大师的孩子打信息战的功力。
“所以您叫什么啊?我总不能称呼您是‘七夕公子’吧?这样大的名头,我怕织女姬生气呢。”其实只会疯狂祈祷许愿、根本不怕神明的荣子继续刨根问底。
“我在家中行……四。”(注)
是啊,她本来就是母亲孕育的干净清爽的女儿身。
被所谓的父皇长久忽视的她不在乎对方给予的“公主”名号,却也只能压在心里,在这位能让她真心笑出来的姬君面前得到刹那的救赎。
荣子不知道这个苦涩和甜蜜泡泡交织的郎君的想法,满脑子都是:
“四郎四郎四郎~”
有,有点熟悉的奇奇怪怪。
然后对面的公子又继续了:“其实,我是我母亲的第一个孩子,如果有可能,我真希望跟随她称呼。”
第一个孩子?
荣子的脑海里又双叒叕出现了让她想不明白的奇妙专场。
大……大郎?
眼前浮现出了一个被污名化的女人被上万双眼睛围观“端药”并进行审判的场景。
这个,也不好听啊(裂开)。
“所以……”您要不要换一个?您家里还有其他的排行吗?
“所以,叫我大君吧。”
出乎荣子的意料,鸣音说出的是男女都可用,但女孩用得比较多的“大君”。
“我母亲希望我是个女孩。”那位公子还在画蛇添足地解释。
不过这个时候,荣子被又一个“大君”糊满的脑子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回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称呼的她可爱的小脸皱成了一个小包子。不过考虑到这个时候似乎还没有“包子”的概念,那就像是鸣音见到的丽景殿母妃给他留的有些褶皱的细面烤饼吧。
“有什么不妥吗?”鸣音看着看着,竟然有些饿了。
“就是,公子……我小时候也叫大君,我也认识一位女公子叫大君……这样再称呼您有些奇怪。”
这个“大君”多如牛毛的世界,能不能多一些有名字的“大君”呢?
“那,您称呼我为‘鸣’吧,这是母亲的祝福。”
月光下,荣子认认真真地对含笑的郎君许下承诺:“嗯!我会好好回信的,鸣君!”
然后又忍不住绕着新朋友“鸣君”转圈圈:“那我呢?你想不想知道我的名字?”
“我叫……”
“请不要说出真名姬君。”
荣子刚想说出自己的名字,却被强行忍住了想要得知姬君信息的鸣音打断。
“我真诚地想与您交往,但明石与京都路途遥远,中间的信件会经由他人转交。我的名字在京中无人在意,您的名字最好也保护好为上,生怕,中间出现意外。”
只是这样吗?
有些话,两人不必多说,一个眼神就能看懂对方。
——若您不是女儿,也是无伤大雅。
——若我是男儿,还有这样的重重顾虑吗?
荣子逼迫自己适应这些见鬼的规矩,也应和着为自己着想的公子的话。
“我母亲为我的祝福是‘月’,就换个意思相近的称呼吧,让‘月’成为我和母亲的秘密。”荣子说着说着开始自我套马甲。
“不如‘辉’字如何?月亮和光辉多么相配啊!”
“您觉得呢?”荣子在月辉下晶晶亮的眼睛闪烁着织女姬面前下落的星河。
“很好,我觉得与您很是相配。”鸣音含笑赞许。她藏在狩衣宽大袖子中的右手在空气中默默写下了“辉君”的汉字。
——当然是这样,萤火美丽,可在我心里,您就像是天幕的星河、佛寺的辉月,遍洒清光,照耀了我长久伪装的心房。
—————第一卷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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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结束,明天开始第二卷。各位人物在第二卷大量登场,以及第二卷的结尾是我最喜欢的一章,敬请期待

(作话整理了一下人物关系,以后会不定期整理的)
注:
1.哈哈哈,先动心思的是音,儿时因为自己的性别矛盾生怕对方难过的、自己先退缩的也是音;而想干啥就干啥、感情推动这种事情,还得靠心思晚一些但是勇敢莽上去的荣。
2.立文:把信件折成竖条条再打个结,正好能插花,是当时送信的一种样式。
3.“行四”:为什么鸣音说自己排老四呢?因为她知道自己本来就不是男孩,也不认同自己就应该是男儿。按照序齿,她应该是四公主。
这是不能说的秘密,但荣子不知道这些弯弯绕绕,鸣音才能在荣子这里稍微轻松一点。
但鸣音更想从母亲被称呼“大君”,因为她是母亲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孩子。
又来了一个“大君”哈哈哈,曾经的“大君”又认识一个“大君”的荣子心好累。
但目前还是“大君”变成“大郎”,最后定格在真名“鸣君”了。
咦?鸣君?明君?
4.这章是第一卷的结尾了,理一下人物关系:
藤原荣子(八岁):
马甲号:月姬(母亲给的)、辉君(和鸣音写信)
出生地:父母同居婚地点,明石某山腰庄园
成长地:家里在明石建造的各个庄园
母:源隐姬,父:明石道人
乳母:阿丰
侍女:竹君、小芝等
未见面的姑母:桐壶更衣(姑父:桐壶帝);表哥:源氏(十岁)
朋友:渔家女阿珠;附加见了一面后就两家不想让孩子们交往的大江家的大君;活泼晚熟的竹君也算
家里还有:从京都请来的管家一家人
鸣音(皇族目前没有姓氏)(八岁):
称呼:八皇子、八殿下、宣耀殿皇子
马甲号:鸣君(和荣子写信)
出生地:京都,西京一条院(母亲娘家)
成长地:内里东侧,宣耀殿
母:宣耀殿女御橘远子,父:桐壶帝
亲人:母亲的乳母:老乳母(目前唯一知道鸣音性别的人);母亲的母亲(目前和儿子住没怎么抚养过鸣音);丽景殿女御(住在隔壁宫殿偶尔照顾一下小孩生活)
舅父:橘舅舅
其余血缘关系:
哥哥:皇太子朱雀(弘徽殿女御生)、源氏(已降为臣籍,桐壶更衣生)
弟弟:帅皇子兄弟俩(承香殿女御生)、冷泉(还没出现)
姐姐:大公主和三公主(弘徽殿女御生)
侍从:卫门佐(舅父家臣的儿子)、兵藤(被慧眼识珠挑出来的养马高手)等
朋友:深宫里没朋友……

【原创诗歌】
“我叹深宅贤女空见老,只听天地辽阔男儿笑;
又昔此身荒唐虚皮囊,红妆不得与君对镜描。”
鸣音的矛盾心理。
她知晓清楚自己就是女孩子,却要用男人的身份掩饰生活。
她想亲近荣子,又因为是“男儿”不能亲近;她在虚假的性别皮囊里嘲讽可悲的世道,又感谢母亲为她留下的男儿皮囊下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