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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锋
晨光初透,檐溜如断线的珠串,浇融了昨日阶前残雪。
荣安堂内,檀香依旧沉静,却比往日更添肃然之气。
堂下,宋清徵与二房两位堂姊妹已屏息静候多时。
她今日穿一身半新不旧的藕荷色素面袄裙,发间仅簪一朵浅碧绢花,脂粉未施,身子也还未好全。
宋清芜身着簇新的鹅黄锦缎小袄,发髻梳得纹丝不乱,簪着两支精巧的点翠小钗,低眉垂目,姿态相当恭谨,只抿紧的唇角泄露出一丝紧绷。
宋清兰则是一身娇艳夺目的杏子红遍地金通袖袄,珠翠满头,璎珞项圈熠熠生辉,脸上带着惯有的骄色。
老夫人落座上首,目光缓缓掠过她们。郭嬷嬷垂手侍立其侧,依旧端着宫人特有板正。
“都坐吧。”老夫人语气肃然,接着道一句耳提的关心,“瞧着你们身子都已无碍,如此便不可荒废了根本。郭嬷嬷教导的宫规礼仪,关乎你等日后前程立身,半分懈怠不得。”
她们齐声应是。
老夫人端起茶盏,轻轻撇了撇浮沫,复又放下。
“只是,女儿家除却诗书礼仪、女红针黹,这掌家理事的本事,更是立身之基,持家之要。”她目光扫向身侧,“郭嬷嬷,你说可是?”
郭嬷嬷微微躬身:“太夫人所言极是。宫中贵主,宗妇命妇,无不是从理家琐务中历练出来。明察秋毫,知人善任,调度有方,方是女子真正的根基。若只学得些皮毛规矩,不通庶务,终究是浮萍无根,难当大任。”
这番话,像一道鞭子,直截抽在她们心上。
宋清兰下意识捏紧了手中的帕子,宋清芜垂下的眼睫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而她默默敛眸,只放在膝上的手,轻轻收拢了一下。
老夫人颔首,目光重新落回她们头顶,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从今日起,除去午后跟随郭嬷嬷习学宫规,晨间,你们三人便来正厅,随我学着料理家事。”
此言一出,堂中气氛一紧。
“徵姐儿,”老夫人目光首先落在她身上,“你心思细密。府中这半年来的收支账册登记、各处支取银钱的对牌核验,还有门房每日进出人员的登记造册,便由你暂理。一应记录,每日申时前需呈报于我过目。”
管账册、对牌、门禁?
她心头微震——账册是府中命脉,对牌关乎银钱流动,门禁更是府邸咽喉。祖母将此交托,是对她信任,更是将庶务上的重担交给自己。
想到这里,她深吸一口气,起身敛衽一礼:“孙女领命,定当做好差事,不敢有负祖母所托。”
她没推拒,也不惶恐,只坦然地领命。
老夫人眼中掠过一丝满意,随即转向宋清芜:“芜姐儿。”
宋清芜肩膀一颤,立刻起身,姿态恭谨又柔顺:“孙女在。”
“你口齿伶俐,也略知晓些人情世故。”老夫人看着她,并未加深语气,“府中各处管事婆子每日回事、内外院一些寻常杂务的接洽处置、以及各房需采买添置之物的初步问询,由你负责。遇有不明或难决之事,即刻回禀,不得擅专。”
管回话、杂务、采买问询?!宋清芜眼中瞬间涌起一抹狂喜,几乎要冲破那层恭顺的表皮。
宋清徵看在眼里,心中了然:这分明是正合她意。
回话?这是接触各房管事、知晓府中动向的绝佳机会!杂务处置更是能安插人手、培植心腹的良机!而采买问询……虽只是初步,油水有限,却也是实打实的权柄。
宋清芜压下快要翘起嘴角,深深垂首:“孙女谢祖母信任!定当恪尽职守,为祖母分忧!”
那份按捺不住的欣喜,几乎快要从她微微起伏的发顶溢出来。
最后,老夫人的目光落在宋清兰身上。
宋清兰此刻,正因她们分到“实权”而流露羡慕,她见众人都看她,赶忙挺直了腰背,脸上绽开明媚的笑容,脆生生道:“祖母!”
“兰姐儿,”老夫人看着她天真的脸庞,语气放缓了些,“你年岁尚小,性子也活泼些。库房积年旧物繁多,账册混乱,久未清点。你便带几个可靠的人手,去将库房彻底清理一番,所有物品登记造册,分门别类,务求清晰明了。若有不明贵重之物,记录在案,报予我知。这件差事繁琐,正好磨磨你的性子。”
听了这话,宋清兰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清理库房?登记造册?这算什么差事?
库房?那是什么地方?阴暗、潮湿、灰尘堆积如山!里面的东西不是笨重就是陈旧!这哪里是掌家理事?这分明是苦力、是惩罚!
想必她想象中的风光,定是指挥丫鬟仆妇、发号施令,就像她母亲柳氏从前那样,坐在正厅里接受各房管事媳妇的恭敬回话,而不是蹲在满是蛛网的库房里,对着那些破铜烂铁锱铢必较。
这份巨大落差让她小脸由晴转阴,由喜转悲。明媚的眸中已迅速蒙上一层水汽,委屈和抗拒、亦明晃晃地挂在脸上。
宋清徵看在眼里,一个大胆的念头,已在心里落定。
而宋清兰,此刻正望着二叔昨日派来“协助”她的管事婆子,那婆子却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没看见。
她的嘴唇扁了扁,想说什么,可在对上祖母的目光时,所有的不满和娇气都被生生咽进了喉咙里。
末了,她只极不甘愿地小声道:“……孙女……遵命。”
“嗯。”老夫人仿佛没看见她的委屈,只淡淡应了一声,“既已分派清楚,便各自去忙吧。午后未时三刻,依旧到东厢习学宫规,不得有误。”
“是。”她们一齐应下,怀着不一的心情退出荣安堂。
……
阳光照在庭院里,宋清兰脸上却布满愁云。
她脚步虚浮,目光紧紧盯着走在最前边的宋清芜。
宋清芜的脚步飘的飞快,似是盘算已定。
祖母让她管回事,可不就称了她的意?
兴许她正急着“梳理”府里这些管事婆子,挑出哪些可用,哪些需敲打,哪些该换掉……好谋全她接下来要图的路。
还有采买问询……她想起柳氏被禁足前安插在厨房的几个心腹……
宋清芜的机会,这不就来了么?
追不上那抹得意的背影,宋清兰又将目光投向身侧——
宋清徵任她打量,面上极为淡定。
这样的态度终是让宋清兰跺了脚,她再恨恨瞪一眼她,便带着丫鬟婆子,朝库房方向去了
看着这两人远去的背影,她无奈轻轻一笑,转过脚步,径直回了栖蝉院。
芙云和舒月早已得了消息,又是激动又是忐忑地迎上来。
“姑娘,太夫人真让您管账册和对牌了?”芙云眼睛亮晶晶的。
宋清徵点点头,脸上并无太多喜色:“嗯。舒月,你即刻去门房,将过去半年的门禁登记册子都取来。”
“芙云,你去寻管账房新来的陈先生,请他先将这半年的收支总账和支取记录抄录一份送来,就说太夫人吩咐,我先熟悉着。”
“是!”两个丫鬟立刻领命而去,脚步都带着风。
栖蝉院的书案很快便被一摞摞厚厚的册子占满。宋清徵净了手,摊开一本墨迹尚新的门禁册子。上面记录着近几日进出的人名、事由、时辰。她看得极慢,指尖一行行划过,偶尔停顿,若有所思。
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沉静的眉眼和泛着墨香的册页上,静谧无声,却自有一股专注凝重的力量。
午后,荣安堂东厢。
郭嬷嬷的教导比往日更添了几分严苛,几乎到了分毫必究的地步。站姿、眼神、行礼的弧度,无一不被反复矫正。
宋清芜强压着眼中那点雀跃,努力凝神听训,可眉梢那丝压不住的飞扬,到底没逃过郭嬷嬷锐利的眼风,换来一声冷沉的轻哼。
她面上一紧,忙垂首敛目,做出十足恭谨的模样。
宋清徵垂下眼睫,倒似全然隔绝了外物。
她心无旁骛,一招一式力求准确,神色专注平和,反比从前更显沉静。
郭嬷嬷目光在她身上停了停,虽未言语,那惯常严酷的眼神却似淡了一分。
最是难熬的当属宋清兰。
她本就心神涣散,满脑子想着库房积尘的旧物和堆叠的账册,眼下正腰背酸沉,手臂发僵。
一个简单的肃拜,脚下竟虚浮不稳,踉跄间险些带倒旁边插着梅枝的白瓷瓶。
清脆的磕碰声惊得她脸色煞白。
“五姑娘!”郭嬷嬷的声音已带严厉,“心浮气躁,魂不守舍!宫规礼仪,岂容儿戏?重来!今日这‘肃拜’之仪练不到分毫不错,便留下练到掌灯时分!”
宋清兰眼圈一红,泪珠在眶里直打转,却死死咬住下唇不敢落下,只得忍着腰背的酸楚,一遍遍重复那枯燥的动作。
心里将那劳什子库房和眼前这铁面嬷嬷恨了个透,将这午后时光拉的漫长。
……
而此时,后园最偏僻处,那座荒败得几乎被人遗忘的秋棠院里,气氛沉滞得令人难耐,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看守的严婆子,早被宋申中心腹以“问话”由头支走了。
屋内光线昏昧。
秀圆裹着半旧的青布夹袄,靠坐在床头,她小腹微隆,面色惨白如纸,一双眼里盛满了惊惶与戒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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