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族】最后的审判

作者:石斧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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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五章


      短暂的清醒。强光下,我看到另一个世界的太阳,之后再次被麻醉的效力拉回粘滞的黑暗。唤醒我的是心跳检测仪的滴滴声。墙上,一个巨大的圆形时钟正对着我,显示的是九点十八分。在奥古吉埃,时间流逝的速度比亚特拉要慢四倍。该行星所处的星系中有一个巨大的黑洞,在引力的作用下,时间被拉长了,是以我所见到的虫族,无论是年轻的护士又或者是带我来此的安西塔尔德,真正的年龄当是原本的四倍。

      同理,我自抵达到苏醒,间隔近一日,距离那场爆炸式袭击也过去了四天,足够事态发酵,膨胀。但我犹如来到阴间的生魂,对人世的动荡不为所知。我想排泄,肚子也饥饿。他们给我打了葡萄糖,然这除了填充膀胱,对辘辘饥肠难起慰藉。负责我的护士是个黑色短发的亚雌,一双大而明亮的蓝眼睛,体态是令我陌生的人类女子般的样子,胸脯隆起,腰肢纤细,皮肤平滑。这是奥古吉埃的传统,虫族无论雌雄,可以在十三岁时选择自己喜欢的拟态,不定是人形,这让我感到奇异。不过出于方便,大部分虫族还是倾向人类的外表,便于行走,且不会招致议论,我只见过少数特立独行者,坚持保持虫形,并对这种原始和自然引以为豪。

      病房内的设备与军医院无有区别,便不一一赘述,区别只在于风格和装潢。床架看似木质,但摸着有金属的冰凉。病患服也不是蓝白条纹,而是深蓝色的宽袍。临床的是个巨大的落地窗,一个遥控屏幕能控制窗帘开合,窗外的景致初见是绿草湖泊,松林雪山,但因景象是全息图画,可以根据坐标调节成奥古吉埃任意一处的景象。护士教会我如何操作后,我很快沉迷于切换窗外的风景,换了得有十几个,满布珊瑚的海底,黄沙漫漫的荒漠,枝繁叶茂的树林,宁静的乡间,喧嚷的城市,但审美疲劳得很快,最后还是恢复成其初始的样子。

      护士给我测了血压,又问我有哪里不适。我被麻醉枪打中的地方疼得僵硬,脊椎靠近尾骨的地方也有针扎似的痛感。不用怀疑,安西塔尔德一定像个心不在焉的运输工一样,把我这个破烂的包裹丢来扔去,没遗失在半路已经是谢天谢地。

      无论哪个星球,护士的关怀都是例行询问。她走后不久,又来了一个戴金边眼镜的医生。医生按了按我说疼的地方,跟我说片子上除了脊柱侧弯没别的问题,如果我疼的厉害,他可以给我打一针止痛剂。我婉拒了这一提议。之后他拿出一叠报告,像汇报博士论文一样,从上往下说明我身体各处的问题。若他所言具实,我得说,比我想象的好。除了脊柱侧弯,腿部畸形,心脏等等的老毛病,其余不过肺上无伤大雅的结节,轻微肠胃问题,以及一个尚在初期的主动脉瘤。对于医生的话,我只有一个结论,那就是我不会速死。这不让我宽慰,我只觉得饥饿,想要进食。

      浅蓝色连体服的护工送来吃食。一个煮蛋,一碗糊糊,里面有青菜和胡萝卜碎,微咸,有米味,却不掩寡淡。吃完饭,我打开电屏,先是一个十几个虫族追球的比赛,接着是一个上身赤裸,大概是军雌的虫族演示如何在海上生存三十天不死。我一个接一个切台,搞笑节目,一部军雌和亚雌的同□□情片,然后突然跳出一个穿西装,脑袋是虫形的雌虫。他肩上挂着蓝绶带,大张着口器宣传政治主张,声嘶力竭,唾沫横飞,希望生活在该区的居民能给他选票。等广告播完,我终于换到了想看的画面。

      两个西装革履的军雌一左一右坐在一个长桌后,背景的图片是一团太空里的橙色火光。飞溅的舰艇碎片受冲击力作用,向外散开,仿佛一团被扬到空中的纸屑。他们在讨论“域外”。是的,“域外”,他们这么称呼我们。在一个陌生的国度,看到自己的照片被放在电屏上,由两个异域虫族讨论,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我知道自己没有在做梦,事情发生,现实如此——亚特拉正被一群异域的虫族监视着,而我们对观察我们的眼睛竟一无所知。

      “观众朋友们,欢迎回到太空观察间。我是亚瑟·格尔夫,坐在我旁边的是安杜尼斯军事学院政治系的西尼尔教授。昨日上午绿洲时间九点二十八分,系亚特拉首都星时间下午七点四十三分,七皇子埃兰德向全星际发出广播,称格拉菲斯号遭遇袭击,并暗示袭击或与帝国高层人士有关。随后一分钟,格拉菲斯号启动自行销毁程序,包括埃兰德皇子在内的一百四十三名舰内人员,以及登上救生舱的四十九名雄虫未有生还。六小时后,星际网络上出现关于皇太子菲尼克斯登舰,以及携十余名皇家护卫逃离的录像,激起强烈民愤。虽然皇室发言人宣称该录像系伪造,但声明发出后不久,由军舰接出的法尼克·罗斯塔尔德子爵便在星网上发言,声称太子确实因不明缘故登船,并在发生挟持事件后抛下全船人迅速逃离。目前主流的意见是,格拉菲斯号的袭击事件与太子菲尼克斯有直接关系。对这个观点,还有皇室面临的公关危机对目前域外局势的影响,请问教授您怎么看?”

      这个叫西尼尔的军雌看着得有一百多岁,苍老,但脸和嘴唇都红润,挺着肚子,如雄虫一般有养尊处优的臃肿。他张开藏在山羊胡须后的嘴,发出绵羊一般低哑柔和的声音:“坦白来说,太子在这起事件里有且只有一个作用,就是作为导火索,引发列恩海姆皇族,或者说其背后的安利斯塔家族和霍恩伯格家族的直接矛盾。”

      主持人:“这个直接矛盾具体指什么,可以请您阐释得更详细一些吗?”

      西尼尔:“如果我们要追溯其根源,那就得从列恩海姆和霍恩伯格的联姻说起。”

      主持人:“您的意思是,因为太子或造成了埃兰德皇子的死亡,所以霍恩伯格便有了充分的理由向太子党的主力安利斯塔家族发难?”

      西尼尔(笑):“如果我们是在写爱情小说,是,这再合理不过了。”

      主持人(笑):“ 对于想看爱情剧的观众,现在可以换台了。让我们给这些观众一些时间,三,二,一。好,剩下的观众朋友们,让我们从非罗曼蒂克的角度解读一下,这几个亚特拉主要政治集团的角逐。”

      西尼尔:“当然,如果有谁真正期待类似爱情的东西,那我得说,太子对克莱尔·霍恩伯格的崇拜应该是货真价实的。但遗憾的是,安利斯塔家族和霍恩伯格家族之间的关系是对立且无法缓和的意识形态的对立。一个是依附于所谓雄虫政权,或者说以雄虫政权为外壳的雌虫独裁集团,而另一个则是彻头彻尾的,反雄虫的,雌虫军事集团。所以我们这位茱莉叶小姐对罗密欧的奔赴注定是失败的,而他又缺乏茱莉叶的勇气,所以只能落得引火烧身,仓皇而逃的结局。”

      主持人(笑):“而我们这位霍恩伯格家族的罗密欧还是茱莉叶小姐弟弟的雌君。如果有观众对那场为太子极力阻止的联姻感兴趣,可以回看我们之前的节目。但现在看,这场三人的伦理大戏,埃兰德皇子已经出局了。”

      西尼尔:“在罗曼蒂克的叙事里,确实可以这么说。但在现实的叙事里,埃兰德皇子之死不是结束,而是一场大分裂的开始。站在霍恩伯格集团的角度,这起事件可以让他们和埃兰德皇子的母族,也就是军部里的林恩派作为受害者更加紧密地结合,而不是某些人以为的分崩离析。而在埃兰德皇子最后的讲话中,他已经展示了一个和懦弱的太子截然不同的,强硬果敢的牺牲者形象。这也会为霍派争取到很多军队中下层的支持。从这一点,霍恩伯格已经实现了或者说超越了当初联姻的本来目标,即拉拢林恩派。”

      主持人:“那这样一来,安利斯塔在军部里似乎要面临独木难支的困境。毕竟除了霍恩伯格和林恩派,那些切实经历丧子之痛的贵族想来会犹豫是否要继续支持安利斯塔。”

      西尼尔:“如果安利斯塔能给予他们大于一个雄虫的利益,他们犹豫的时间不会太长。这取决于安利斯塔如何公关,但他们的发言人显然仓促无备。但实话实说,就算犹豫,他们背叛的可能性也极小。”

      主持人:“哦?这是根据什么得出的?”

      西尼尔:“那就得回到我们意识形态的讨论。支持安利斯塔,就意味着维护雄虫虚假特权,维护雌戒所。反对安利斯塔,就意味着要加入霍恩伯格,推翻所谓万恶的雌戒所,并把所有雄虫抓起来丢到所谓雄戒所的地方。那这些贵族的首领,作为雌戒所的维护者,也必然自知倒戈之后的结局绝非保全,反而会招致更加残酷的政治清洗。与其这样,借着损失雄虫的名义,从安利斯塔那里获得相当的好处,远胜于他们背叛皇室,加入霍恩伯格所要面临的风险。”

      主持人:“所以我们能否这样理解。埃兰德皇子的死,并非导致帝国皇室就此倒台,而是让贵族派更团结,反贵族派也更团结。”

      西尼尔(笑):“毕竟他们有了可以相互指责的借口了。罗密欧可以指责茱莉叶愚蠢地害死了自己的雄主,而茱莉叶则可以反骂这是罗密欧可耻的诬陷,而事实上,埃兰德皇子的死可能是罗密欧自己造成的,毕竟没有哪个正常雌虫愿意和一个残疾又多病的雄虫过日子。当然,我绝无对逝者不敬的意思。事实上,在节目之前,我已经把埃兰德皇子最后的告别看过很多次了。很难想象,他是以怎样的精神力在最后的时刻,完成了对皇室和对霍氏双重的复仇,又最大限度的,借厄尔萨斯虫这个外在的威胁,将这两个水火不容的势力暂时凝聚在一起。”

      主持人:“您的意思是,埃兰德皇子既推动了分裂,又试图阻止分裂?那这样做的意义何在呢?”

      西尼尔:“埃兰德皇子这个雄虫其实非常有意思。从他的成长经历来看,他在皇室的位置实际上非常尴尬。而无论是安利斯塔还是霍恩伯格,都希望利用他得到林恩派在军部的投票。我们都知道,埃兰德皇子的雌父,阿拉雷克·林恩生前的亲信和下属目前正是几个重要的边境要塞的总督。所以这个婚约实际上就是皇室和霍氏共同的示好,就是说,嘿,虽然林恩的孩子天生残疾,但我们都很重视他,给他安排了和帝国最好,最优秀的雌虫的婚事,那你们是不是应该在欣慰的同时,有所表态。我相信在那样一个封闭的信息环境下,埃兰德皇子不会知道林恩派的情况。他能看见的就是皇室对他十几年来的污名化。他的演讲我们都看了,逻辑非常清晰,语气极为冷静,绝不是一个疯子能说出来的话。这样一个极度理智的皇子,对于剥夺他地位的安利斯塔必然是极度的憎恨。而对于利用他来博取雌虫同情和支持的霍恩伯格,他的态度也绝非亲近。那他对这两派的厌恶显然是合情合理的。”

      主持人:“既然如此,那他为何要阻止分裂呢?”

      西尼尔:“虽然我们不做罗曼蒂克叙事,但从理想主义的角度,埃兰德皇子的伟大之处在于,他在呼吁域外虫族将注意力脱离无谓的政治斗争,而放在真正事关生死存亡的,厄尔萨斯虫的威胁上。毕竟域外虫族不像我们,与厄尔萨斯隔着数十个光年。这里我就不讨论虫洞了,毕竟这不是我的专业。但我得说,埃兰德皇子对他的子民有真切的关怀,这对于皇室子弟来说十分难得。我对他的英年早逝感到由衷的惋惜,但从他所处的位置来看,这就是他能做到的最有力的反击了。”

      我换了台。现在我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憎恨大雌侍和克莱尔·霍恩伯格了。同时也得感谢西尼尔教授,让我意识到自己是一个伟大的,富有人文关怀的理想主义者。但抛开我,罗密欧,与茱莉叶无聊的罗曼蒂克故事不谈,这场讨论确实让我获益匪浅。至少可以肯定,奥古吉埃文明长久以来一直在关注着域外,且单就通讯技术和侦查水平而言,远胜于帝国那帮混吃等死的废物。

      军事分析台后是农业频道,一个娇小的雄虫记者正采访养鱼场的负责人。一尾近半米长,淡紫色鱼鳍,银光鳞鳞的怪鱼在他手里扭动。他赶紧把鱼丢回了箱子里,和它那些半死不活,几乎褪色的同类在一起。我不喜欢吃鱼,对本国的农牧渔业也不甚关注,但那些在海上的大型器械和养殖设备吸引了我的目光。除了操控者,整个捕捞到运输的流程几乎不需要人力。我又去看了看财经频道,同样是两个专家,正在就降息问题争论不休。

      我聆听着那些让我倍感陌生的经济学词语,把玩着手指,空白的大脑里划过这样一条想法:这是一个没有皇帝的国家。在亚特拉的贵族还在沉迷于权斗和重蹈覆辙的反抗时,另一个星域的虫族早过上了不能说理想,但远离战争和愚昧的生活。在亚特拉的清洁工如蚂蚁一般推着不堪重负的垃圾车缓缓移动时,奥古吉埃就连垃圾分类都是机器和人工智能完成的。

      为什么?

      那时的我单纯以为这是政治的问题。离开奥古吉埃后,现在的我深刻地意识到,落后是多重作用的结果。但躺在病床上,看着电屏里的闪光,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了这样一幅画面。在鲨鱼环伺的岛屿上,两伙原始人拿着大棒相互地呲牙咧嘴,而两个西装革履的文明人正坐在热气球上,叼着雪茄,手持望远镜,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如古罗马斗兽一样的景象。这让我感到深深的屈辱,比被我的皇兄踹倒在地,高声辱骂还要难忍的屈辱。

      我沉默地看着电屏,直到节目结束,插入一条关于翅膀养护剂的广告。我心不在焉地看着那只化为人类女性的雌虫在手上涂满油汪汪的膏状物,接着开始抚摸不知是真是假的银翅膀。这时候病房的门打开,护士推着轮椅进来,身后跟着双手插兜,摇摇晃晃的安西塔尔德。他已经换了那身技师衣服,戴着荧光绿的领带,一身紫色粉条纹的西装,实话说,活像一根瘦长且蔫巴的茄子,

      但安西塔尔德本人浑然不觉。他插着兜,走到床前,拿遥控器啪地关掉电屏,懒洋洋地说:“节目回头再看吧。有人要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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