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死去三十年

作者:薛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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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家


      手上的力道一瞬挣松,刘煌松开手。
      店家一头栽了下去,被老李头接住。

      老李头看出刘煌的意思,一边包扎一边问:“怎么回事?说清楚。”

      “我……”店家想开口,蓦地窥向四周,四周的人来人往,却都司空见惯避开此地狼狈,不与之目光交接。
      “……没有什么李家,是我说胡话,说胡话惯了……”

      刘煌摆摆手:“寻一处偏僻地,让他说。”

      见人是铁了心要逼他开口,店家只好认命。

      凤城的宣帝庙比别处多些,大小不一,新旧不一,神像的容貌比别处更为威严。
      刘煌将人带到一处废弃的破庙内,“现在你可以开口了。”

      光从破了顶的屋梁上金粉般洒下,照在碎掉半块肩膀的宣帝像上。
      店家望见像上两颗逼真的痣,少顷才发现不是神像,是刘煌的脸挡住了半边视幅,“你、你……”

      “你说不说?”

      店家没辙:“凤城李家是宣帝留下的一支亲眷,兰家被宣帝抄后来的凤城,他们就在兰家的故宅在凤城留下,头几年还好,后来宣帝驾崩……”

      凤城李家是前朝李氏宗室遗枝,那年灵帝本要杀净,后来出了个贵妃李琼仙,再后来刘煌即位,为消弭两朝隔阂,实行怀柔,放开李氏族裔不得入朝为官之令,也为自己,立了李家军。

      南汉需要静养,也需要人。

      “被抄的兰家又是怎么回事?”小李郎问完想起刘煌,尴尬,“头儿……我随口一问。”

      店家道:“你们当真从外头来?不曾听过兰家?”
      “从前在我们这儿的大族,可出名了,凤城盛产名茶,兰家在南汉前就是此地垄断数代的茶商了,跟着太祖闯天下封的爵,结果犯事被宣帝抄了,换成了李家。”

      “说起来……兰家当年还出了个状元,还是那状元带头抄的自家。”

      刘煌道:“你还没说,凤城李家出了何事。”

      店家苦笑:“能有什么事,宣帝走了,他们不认新皇帝,自己做主凤城。”

      “朝廷就奈何他们不了?”

      店家轻嗤,摇摇头,“朝廷?哪来的朝廷?朝廷早不管凤城了,若是宣帝当位怕还会派人来,如今的朝廷……各处不是乱兵便是荒年,哪有心思顾及?凤城还算好的了。”

      与在凤城权势日益壮大的李家相对的,是因御座轮转不断日下的兴王府。

      宣帝逝去多年,这片土地对她的神化却并未消散,就连南汉俚语也尽有她的身影。

      若有人对一人云“宣帝来了都没法”,即表明当真对所言之事无力回天。宣帝刘煌,有好名声也有坏名声,像个不讲道理的神,可神灵再不讲道理、喜怒无常,也是神灵。

      而被宣帝亲封的家族在一堆乱臣贼子、暴君昏主衬托下是那么“和蔼可亲”。

      那是宣帝亲封,又是前朝皇室,一晃三十年,凤城的百姓已稀稀落落换了一代,提起李家,似乎姓李的生来就是该做主的。

      从前交给朝廷的田租也一律交给了李家,条件也一年比一年苛刻。
      没有办法的事,凤城李家的大人们替朝廷接管此地,外界一年比一年乱,李家要维系城守花销一年比一年多,多么地辛苦,总要有些表示。

      实在山穷水尽、卖儿卖女都交不上田租与粮米也无妨,还有一条路可走,签卖身契,入李家为仆。

      刘煌沉默。

      听完店家所言,老李头和小李郎面面相觑,脸色踌躇,看向刘煌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陛下……”伏檀的手搭上她。

      刘煌一怔,将肩上那只手放下,“没事。”

      店家的脸开始发肿,“……我身上的钱上月已交给官爷,我交了……我分明交了的啊……为何又说没齐……”

      老李头一掌击向他,让人将体内堵住的血吐出,店家浑浑噩噩咳了一口血,立即拖着伤体转向庙内神像。

      “罪过,罪过!草民方才并非置喙陛下,求陛下莫要降罪!”
      他不停磕,生怕遭了天谴。

      刘煌道:“李三,动手。”

      老李头又一记手刀放倒店家,一通胡乱扒拉在店家身上搜出其账簿,顺着其上住处线索将人送回去。

      走在和三十年前完全不一的乡道,刘煌不语。
      十五及笄那年的鱼行醉龙节,她也是这么走在凤城的小道,那夜父皇在兰家私访,大摆筵席。

      她不喜人声嘈杂处,金樽相交里,礼官悄悄顺着她的手带她逃离“苦海”,像两条脱离鱼缸的小鱼,窜入绚烂的游龙长街。

      “我来过此处。”刘煌踩着石板路。

      周围逼仄,墙角长着青黑绿苔,伏檀道:“这里?”
      他忽然想到什么,“灵帝在位第三十五年,四月,鱼行醉龙节?”

      刘煌瞥他一眼:“你好像什么都知道。”

      “……”
      “陛下要不要猜猜我从何处得知?”他轻笑,刘煌垂下眼。

      “你是守陵人,那应当是帝陵。”

      伏檀道:“说不定是你的墓志有刻呢?”

      刘煌没看过自己的墓志,墓志还刻这等琐事?不免猜测四大臣那群人究竟把自己的墓志弄成了什么样?
      听之不像墓志,倒像是起居注、或史书一类会记这等事。

      “墓志一定没刻,我那夜是偷跑去玩的。”只是可惜,没跑几步被兰家的小古板抓包,逮了回来。

      “永阳公主私自出游,父皇很生气,要罚人,下令杖毙拐我出游的礼官。”

      伏檀缄默,少顷问:“然后呢?”

      “没有然后,我站出来了。”她记得自己上前一步挡在了礼官身前。那是她的礼官,父皇也不能动。

      地上受刑的人本应是比她高的,可那日刘煌张臂挡在他身前的影子,很高、很高。

      高到挡住了毒辣的太阳。

      脚底石板轻响,当年走过这条石板路时,她的礼官就在身侧,自己却看不到他的样貌,而今步在相同的石板,刘煌侧首。

      伏檀:“陛下,怎了?”

      刘煌移开首,“在凤城不要喊我陛下。”
      “会被盯上的。我如今不是天子了。”

      “……好,”伏檀应声,“义……阿禾。”

      记忆里的凤城依稀是这样的,有游龙、有醒狮,宴酒酣浓十里飘香,虽看不见,却满街是灯笼散发的纸味。

      那夜父皇的重心全然不在她身上:自己未来的司徒琼仙,宫人李氏琼仙正在殿上献舞。

      有机可乘,刘煌随礼官溜出了高族满座的宴席。

      走过长街的她不会想到一月后,宫妃琼仙立,数年后,当年夜宴东道主兰家覆没,会有司徒琼仙,以及凤城李家。

      一阵纸味吹向刘煌鼻端。
      她转身看去,却是一辆粮车拉着五六块白布盖的物什擦身而过。

      一根胳膊从白布里掉了出来,身上穿着纸做的寿衣,运车人见怪不怪没去理睬掉出的胳膊。

      这些皆是凤城李家宅邸运出的奴仆,只是已经变成一块僵肉不能供人驱谴了,遂运出来倒掉。
      《限奴令》在上,李家原没有那么多奴仆,白布之下大多数便是店家口中签了卖身契的贫农,划归奴籍后便脱离了良民范畴。

      听说凤城李家一根旁枝畜养的私奴也有百来号,刘煌想到自己的昭阳殿,有多少个常侍宫人?五个?六个?

      一个凤城李家的家奴竟比当年在昭阳殿服侍她的宫人多上数倍不止,真真是过得比天子滋润了。

      天子尚且要批奏折。

      到了三更天,店家悠悠转醒,见自己全身已被布包扎紧,两个贼眉鼠眼凶神恶煞的男子正在身旁捣着与面相极为不符的土药。

      “躲什么?我们头儿救你回来的,就知足吧。”
      “你们一口一个头儿的怎的像好人家!”
      “还有脸说别人不是好人,你卖我们三两的破茶就是好人了?”

      屋内吵嚷,刘煌步入时店家正被老李头按在席上灌药。

      “你们……你们到底是何人?”对着闯进自己家却也救了自己的不速之客,店家心存感激,却也惧怕。

      刘煌开门见山:“凤城李家,三十年前坐镇的司徒李琼仙,如今何在你可知?”

      10.26稿:

      西平侯第,已是夜幕深沉,越千槲赶着宵禁回来了。

      她本以为于佩玄真的会带自己一起花天酒地,可惜她错了,这里是汉代,极其无聊的汉代!勾栏瓦肆酒馆楼台这些所谓的娱乐设施都是后世才有的。

      不过她却领略了不少风土人情,光是看着美丽古朴的屋舍民居和标志性的汉阙就让人心驰,这种亲临古物的感觉,是现代仿古的建筑和古装剧中的场景所无法比拟的。

      二人回到府第时,馆陶公主已被闻风而至的东海太守奉令接走,不省心的女儿再一次借口游玩私自跑到西平侯家闹事,皇帝头都大了。

      西平侯第,一下静了许多。

      越千槲这才发觉侯第是如此之大。况且这只是西平侯在东海郡的别第,真正的西平侯第在长安,此处通常只有于佩玄一人居住。因于佩玄不喜生人故奴仆也不多,虽是统一居住方便管理,却各有各的房间。

      她查探着不大的房间,虽然与乡间小土屋相差无几,可奴婢住的地方自然不能与主人相提并论,能有一张像样的榻就已很不错了。

      她看起来只比少年大几岁,他们一路走来,熬过饥荒,挺过洪涝,深知如今的世道,一块精美的玉还不如一口热腾腾的窝窝,若是能换钱也行,可是他们哪能接触到权贵,寻常人眼里要几块玉还不如来几袋谷子来得实在。

      “嗯,多谢阿姊宽慰。”他摊开另一只手掌,将另一块玉钩放入玉钩少女的手中。

      少女道:“你这是干什么?”

      “我很愚钝,一不小心就弄碎了,阿姊心细,有阿姊替我收着比我自己带着还要安心。”少年面色腼腆,这是自己全身上下最后一件值钱的事物了,他想交给她,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越千槲随着他一同坐在油壁车内,望着这一幕,不仅道:“多看会儿也好,若是到了未央,你也看不到了。”

      谁都知道,钩弋夫人是武帝巡狩时路过河间而遇见的,却鲜少有人知晓,那日被带入宫的,还有一位瘦削的少年。

      少年被安排拜协律郎为师,操习琴瑟。尘世间的传闻到这里就结束了,但是少年的记忆却没有。

      夜幕下的宫城亮起一盏膏火,少年在案台悄悄记着心血的琴谱,一边蹙着眉,一边用手指在空中练习。

      “真是勤奋。”越千槲自愧不如,她看了眼月色,“这都三更天了吧。”

      眼前的少年丝毫没有停歇之意,越千槲看不懂他写的字符,应该是乐谱一类,读起来直让她直打呵欠。

      少年的记忆皆是断断续续的,她像个窥探者和少年共情着。一入宫门,少年就再也不能如儿时那般于阿姊轻易相见了。

      阿姊过惯了苦日子,还要照顾他,他知道阿姊当初选择不仅仅是为了脱离这样的困苦,也是为了他。现在的一切对于原本的他们而言,已经优渥许多,他们再也不用流浪,不愁饥寒,但是自己却越发迷惘。

      大多的时候,少年只有在宴席之上才能看到那个沉静柔和的身影。他在台下,为台上的她抚琴。

      师傅说,未央宫不是什么好地方,每一块砖都是鲜血堆砌的。他那几日听完这一教诲,对阿姊的安危担忧的很,阿姊也会变成一块砖,砌进墙里吗?他不敢去想。见阿姊还活着,还笑着,就是对他最好的消息。

      陛下赏了很多东西,不过对现在的他来说没什么用,不如讨一次登高的机会。少年登上高楼,在楼上远远望去,看见甘泉宫内熟悉的身影,却又很快消失在视线之中,蓦地,他的心像被蛊虫咬了一口。

      从前的他断不会如此,可从何时起,再见到阿姊,开始没由来得怅惘。

      他开始想念田间的野花,想念那件破了的茅草屋,梦到来时的那条阡陌小道。

      听闻宫里的女官说,阿姊生了一个小皇嗣,他本该替她高兴,却一点祝福得话语也说不出口。

      越千槲饿了那么久,见少年这几日心情不佳把饭剩下一口没动,忍不住一抓,扑了个空。

      唉,虚景就是虚景。

      她腹诽片刻,场景又变换了。

      九载的光阴一闪而过,她眼见着少年一步一步在宫内长到弱冠之龄,瘦削的身子长开变得修长,眉目间添了几分沉潋。

      距他入宫之初,整整过了九个秋冬。

      是夜,他在宫里奔波,因为一点风声。巫蛊之乱,太子自尽,重立太子的争议已经到了白热化,宫墙内也形成了好几派站队。

      为了此事,陛下已经杀鸡儆猴连清了几人。鲜血果然染红了宫墙。

      “这是要到哪儿去?”越千槲见青年神情急切,忍不住一问。

      不久,她便瞧见事情的缘故。

      “不愧是于佩玄的叔父,都一样大胆,居然偷听武帝和臣子的对话。”越千槲跟着他,悄然蹲下,殿内宫灯闪烁。

      她听得不清,倒不如说这么远的距离,能听见才怪。青年是神兽白麟,必然是听见了。抬眸,青年的脸色果然沉了下来,隐在月华照不到阴影之中,气氛低压,越千槲知晓,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什么人?”

      越千槲吓了一跳,守夜的小黄门一声呵,她撩起裙角就要跑,结果那小黄门直接穿透了她的身子,警惕地张望。

      越千槲这才反应过来,她如今仍身处青年的回忆,小黄门怎么可能看到自己,这句断呵自然不是对自己说的。

      回过神来,殿外果然没了青年的身影。

      *****
      再次遇见她,是在偏殿内。少女出落亭亭,褪去稚嫩,隔着灯火,回望青年。

      听到来人口中所言,她的眉头不易察觉地以蹙,却又迅速抚平。

      纵使如此,这点情绪依旧被青年捕捉到。从悄悄溜进来的那一刻,他的目光就没有从自己脸上移开片刻。购衣夫人不知青年是怎么寻到自己这里,钩弋宫戒备森严,少年却能潜入此处,虽然仅有一次,但哪怕被发现一次都是要掉脑袋的事。

      “阿姊,离开吧。”离开这里,青年看得出来,再自己告诉她,他的枕边人对她暗藏杀心时,她的表情告诉自己,她想离开。青年的言语带着恳求,就好像只要面前的女子给出一点肯定,他都会毫不犹豫有带她出去。

      但是,女子终是背对着他,道:“你走吧,我不走。”

      “为什么?是因为害怕再和从前那样困苦?还是因为不下华屋美庇?有什么事性命更重要的?”他不明白,为何阿姊是想离去的,却偏偏不肯这么做,这很难做抉择吗?

      钩弋夫人缓缓摇头,“不是的。”

      “阿姊,我不明白。”

      “你不会明白的。”女子露出苦笑,站起身来,“既然陛下意欲立弗陵,你又怎知他在忌惮我?再退一步,你又怎知他要立弗陵?”

      青年语塞。

      “你去偷听了。”钩弋夫人一语道破,无奈道:“我是阿姊,你做了什么还会瞒得过我?”

      “是又如何?他连这都不与你商议,一个人和大臣偷偷摸摸的,我听见了,他既想立太子又忌惮生母掌权,他想杀你。”或许是妖兽的天性,他对杀意越来越敏感。他赌不起,不愿冒险,一点儿恶意也想带那人离开。

      “就算他忌惮我,就一定会杀我吗?历朝历代都没有这样的先例。”

      青年手心出汗,“可是想你离开。”

      “阿姊想离开。”他知道的,“阿姊也是一样,想了什么还会瞒得过我?”

      良久,钩弋夫人的双目就像寒水般沉静,凝眸道:“弗陵年幼,身体有恙,除非我从未生过他,否则,我不会踏出未央半步。”

      寥寥数言,她已把话说尽,末了,叹气:“回去罢,你吵到弗陵了。”

      他的阿姊,已经不再只是他一个人的阿姊。

      走了数十年人间道,习了九载未央琴,青年今夜才想通一个道理。他不是人,终究不懂人。
      接着,他看着越千槲欲言又止片刻,道:“你不会是不舍他恢复人身吧。”

      “……如果我说有一点,您信吗?”

      铜印翕然片刻,摇头道:“也罢,他与合欢酥,你选哪一个都可。”

      还真是随意。铜印在某些方面简直比于佩玄还要随性,和职责无关的事根本就是完全无所谓啊。也就是说,在他眼里现在的于佩玄跟一快和环素无差么。

      越千槲汗颜,生出几分对于佩玄的怜悯来。她谨记铜印的话,手里抱着雪团,搜出有些时日没翻动的食盒。

      食盒里面只剩下零星碎沫,对比她无法满足的口腹之欲,就像两个空空如也的大口子,对应着她落空的心境。

      趁雪团被自己摸得差不多软绵,她拉出一只爪子捏了捏。软乎乎的,这么圆的爪子一看就很难做出合欢酥,唉,更忧愁了。

      这些都算什么事,真想速战速决,想来想去,越千槲给自己吃不到合欢酥找了个阻碍对象,都是邪祟的错!眼前的雪团那么乖巧听话有软萌,怎么能怪罪,所以只能把锅扣到一个大魔头的身上。

      恰好此时,阿木进来送饭食,看见眼前的情景,嘴巴一阵抽搐无言。

      “阿姊,那是什么?”

      “食盒。”

      “我知道是食盒,可它上面的是什么,为何会有黑气冒出来。”

      “噢,”越千槲这才明白他问的是什么,阿木不是外人,她敲了敲冒着黑气的木匣,语气寻常道:“鬼母的心脏。”

      哪有人把食盒和那么邪门的东西放在一块的!上面的那个一看就不是正经东西,连身为妖的他都嗅出一丝危险的气息,要多邪门有多邪门,将这事物和食盒放在一起真的没事么。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越千槲不以为意,至始至终都未觉得有何不妥,有匣子隔着,冒黑气也没那么可怕,反正都被封印,是于佩玄亲自封印的,她还信不过么。

      阿木顿时佩服她的心大,却见她的眼神很快暗淡了下去,盯着手中的雪团不停顺毛。

      阿木偷偷打量着那个霸占美人双手不放的无*耻雪团,顿时觉得特意给阿姊端上来的饭食不香了。同样都是妖,他算是知道什么叫妖比妖,气死妖。想当初那个家伙天天装人送饭的时候,把自己折腾得够呛,还被他绑着不能动弹,怎么轮到自己送饭,它就可以呼呼大睡,被人又摸又抱的。

      真是没天理,看这一副人畜无害的老实模样,指不定前身就是个摸摸精变的,才让阿姊爱不释手。

      阿姊都输被他的外表给诓骗了,只有自己知道那是个什么兽。阿木下意识地不喜这雪团,可究竟是那里不喜,却又说不个所以然来。

      要说味道么,是有些,但最重要的是他总觉得他们两个之间的气氛很怪异,只要于佩玄一出现,自己就有种变成旁人的感觉,阿姊的目光就只围着那人打转,让他有种吃了酸枇杷的感觉。

      现在,连曾经的掌中宠这个位置也被抢了,气死妖了。

      正在狠狠踩地板之际,越千槲突然转过身来,:“阿木,这些是你做的吗?”

      阿木颔首。

      越千槲拢拢袖子,温声道:“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当然!”

      “你,会做合欢酥吗?”

      阿木:“······”

      心机白麟,又施了什么诡计给阿姊!

      *****
      心机白麟正窝在美人手心,不知过了多久才睁眼。

      看看自己的身子,还是圆乎乎的。啊,突然是多么想念自己过去棱角分明像跟长条块的身子。

      但……这具身体倒也不是不可,感到有个轻柔的力量压在自己头上,于佩玄抬头吱了一声,美人的右手暖而细,它跃上美人的香肩,看着近在咫尺的睡颜,意外地还不错。

      他掏出爪子往美人的脸颊按了按,白玉般的双颊立刻显现出一个粉红的爪印。于佩玄玩的不亦乐乎,直到后爪下一震,见越千槲双睫扑闪,马上要醒了,旋即拖着尾巴跃下,望了一眼天色。

      “郎君醒了?”越千槲毫无察觉地顶着脸上的爪印,睡眼惺忪。

      脸上莫名有一小块热热的,还有些小痒,奇怪。

      她望了一眼几案上端端正正的于佩玄,耷拉下头来。

      “吱?”

      “我无碍,”越千槲揉揉脸颊,嘟哝道:“只是食盒空了。”

      “吱。”很快就会解决了。

      “嗯,我知道的,郎君会很快解决的。”越千槲朝他粲然一笑。

      这句她听懂了,她听懂的是他的情绪。

      “郎君若是变回来了,还能变成这副模样吗?”

      雪团闻言,把身子转过去,“吱。”想都别想。

      “那小孩呢?”小孩形态的郎君也不错。

      “吱。”更不可能。

      “嗯……那果然,还是想想有什么办法能教‘兔子’做合欢酥吧。”越千槲认真地思虑起来。

      雪团双眼一愣,扫扫尾巴,给她一个不屑的眼神,作势要走。

      “好了,我说笑的。”越千槲赶紧把它捞了回来,将铜印的提醒原封不动告诉于佩玄。

      越千槲在心里咦了一声,于佩玄似乎不惊讶,看来是挑着时间醒来。

      没错,对雪团来说睁目闭目仿佛一瞬,而此刻其实是过了三日,正是铜印所说的阴气最重之日。

      虽然是阴气最重之时,但越千槲觉得这日完全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雪团突兀地跑到窗牖前,招越千槲过来。

      不明就里走近,她明眸一抬,有些愕然,“天色有变。”

      酉时的黄昏不是这样的,清寂的层林染上血色,有种别样妖异的美感。

      窗牖前的雪团被美人双手一掐,揽入怀中,“郎君快别趴着了,怪危险的。”

      越千槲知道,他又要睡了。也不知怎么的,于佩玄其实是被突然打断入定强制自己醒来的吧。

      看它恹恹的趴着,越千槲道:“想闭目,就闭吧。”

      可那学团还不肯睡去,越千槲挠着他的头,却见他赌气似的把脸埋得更深了,顿时失笑。

      “我没有事的,我很强的,真的。”

      学团一双明亮的双眸,竟有几分似看出化人时的桃花眸,盯着她看了几眼,如果变成人,那他此刻一定是一脸揶揄,向她挑眉:当真?

      最后,雪团还是无奈地伸出爪子,贴着她的手背轻按,似是在告诉她,他会很快醒来。

      天色越变越怪异,怀中传来雪团安静平稳的呼吸声,越千槲对他用着摸头杀,背后忽而一声呵:“来了。”

      铜印话音未落,狂风骤起,烛火倏然熄灭,窗牖被打得啪嗒一声狠狠合上。

      指甲胡乱刮擦的声音从屋顶传来,听起来几乎要将屋顶都掀开。

      不知哪来的风,不时有东西纷飞乱撞被砸到窗外,屋内的陈设几乎要被吹得东倒西歪,越千槲抽出玄鞭,一端缠住柱子,一端套牢手腕。

      周围迅速变冷,少了照明,更是冷意森然。然而,越是冷,那团雪团在怀中越是暖茸。雪团的双耳被风吹得似白绫猎猎,越千槲看着他乱糟糟的毛,心疼不已,只能将他揽得更紧。

      结界和结界形成一层无形的保护,将所有攻击反弹出去。

      邪祟一口咬到了钢板上,风吹得更猛烈了,刺耳的笑声与风声混杂,让屋内人的耳朵备受折磨。

      于佩玄的结界阻隔着邪祟,一时半会还杀不进来,越千槲忍着笑声取来装有鬼母心脏的木匣,贴着最远的墙伺机而动。

      “小铜印,你能撑一阵子吗?”她快速传音。

      铜印没有回复,越千槲感觉到一股力源直接隔着依纱融入她的体内,整个人就像是镀了层灵力。

      “多谢!”

      铜印的法力只是给自己增强灵力,越千槲此刻灵力充裕,手中的玄鞭更加顺手。

      她找了个更结实的柱子缠了上去之际,听得外面的动静变成了一阵刀声。

      看来那些被控制的鬼差在破结界,邪祟究竟是抓了多少,越千槲听得那些声音锋利又粗暴,简直要把这座谒舍霹成齑粉。

      不知挨了多久,谒舍外零星被霹碎成粉的亮光飘落,第一层结界已破,接下来,便是屋内的结界。

      于佩玄不耐烦地弹着袖上的灰,对自己这幅模样不甚满意。他打量周遭一番,目光一下锁定在越千槲身上。

      “?”越千槲被他瞪得动作一滞。

      下一刻窗外一道满是杀气袭来,不偏不倚正中越千槲,刮起猛烈的尘雾。

      尘雾散去,美人浑然不见人影,留下一道锋利。而越千槲,被人拦腰抱起,在空中看着自己方才的位置削出一道口子。

      “郎君。”越千槲看着于佩玄这幅足足比她矮了半截的身体,忽而坠落。

      糟糕,一时情急二人都来不及考虑,于佩玄现在的身体再怎么说也只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孩儿啊。越千槲尚未在空中待几下,就掉了下来。

      “回来!”于佩玄咬咬牙,眼疾手快将她一拽,拉到自己身侧,“把木匣给我。”

      命令式的语气让越千槲一怔,这、这真的是她家郎君?真的不是被夺舍了?

      于佩玄见她无反应,继续加重语气,“把木匣给我。”

      “郎君,你今年贵庚?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于佩玄觑了她一眼,像是在看一个呆头笨脑的人,“话多。”

      “我还没疯,怎么认不出你。再多话我就拿你喂了它。”它自然指邪祟,以往这话从于佩玄嘴里说出来充满调侃和不正经,而此刻她觉得对方真的会那么做。

      ……越千槲倒抽一口一口冷气,和她猜一样,于佩玄不仅身体缩水了,这次就连性格,都退化成了那个没有接受于定国“毒打”的恶劣熊孩子。

      那双满眼不耐烦的眼睛,不是那个熊孩子还会是谁!

      蓦地风刃接二连三袭来。

      于佩玄也不示弱,扬袖一把风刮回去,可是他的风和邪祟相比,实在太小,就像是个小漩涡,转瞬就没了。

      见机他一把将自己与越千槲转移到另一端。

      “哼,小场面。”于佩玄不屑,扭头对越千槲道:“还不快拿来!”

      越千槲忙把木匣递给这位不好说话的主。

      最后一层被彻底打破,无数鬼差红着眼睛,浑身如提线木偶朝二人举刀靠近。

      越千槲一道玄鞭下去,打灭好些鬼差。这些鬼差本来就不是活物,杀了不过是重回幽都。

      可是渐渐的,鬼差越聚越多,杀了总有新的,让人无暇应接。

      于佩玄脸色一冷,横眉竖目看着围过来的鬼差,道:“自讨苦吃。”

      “当日在幽都的账还没算,今日正好。”说着,掀起风刃。

      刚风过境,削掉无数首级。被削掉致命部位的鬼差连哀嚎都来不及发出,身体化作零星幽火,消失在阳间,重回幽都。

      无名而蛊人心智的香愈发浓烈,于佩玄厌恶朝窗外一视。

      红色的身影伴笑闪过,黑雾浓郁。

      “你杀了他们?”清丽甜腻的女声从黑雾中传来。

      于佩玄道:“送他们回该去的地方而已。”

      “真是默契。”红衣女从黑雾中飘出,看着二人,面带狞笑。

      “现在,该我送你们了。”说着,红衣女直接出手。

      于佩玄旋即打开木匣,那些原本压抑在匣中的煞气感受到了束缚解开,冲破封印,倾墨般朝外涌去。

      “是该送你了。”于佩玄手捧木匣,勾起一抹冷冷的嘴角。

      于佩玄本想收住邪祟,谁知那邪祟立马意识到不对,躲过越千槲的玄鞭,想撤出去。

      若是在长街捉它,妖界的众妖难免遭殃。

      越千槲急道:“郎君!”

      于佩玄道:“收。”

      流窜的煞气铺天盖地向同一个方向收回,木匣内看不清是何物,发出亮光。

      刺眼的白光过后,越千槲就像是被塞住五感,耳鸣了好一会儿。

      “郎君?”她今日已叫了数次郎君,这一次没有回应,而是从上方掉落一个身影。

      于佩玄习惯性忘了估量自己此刻的身高,提前在离地前几寸站直,豆丁大的人儿摔了个人仰马翻。

      他似不喜在越千槲有这般窘态,涨红了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忘掉!你什么都看到!”

      “……我尽量不说。”

      “你威胁我?”小小的人儿,戾气却挺重,于佩玄倔傲地仰头瞪着她,但在越千槲眼里却是一脸气鼓鼓的小少年模样。

      她几根手指比一下,“这个数,我就不说。”

      少年粉雕玉琢的面容上破开一道蔑视,“枭毒妇人。”

      越千槲觉得自己有必要教教熊孩子怎么说话了。她在心里给于佩玄连连赔罪,郎君啊郎君,千外别怪罪,自己也是“被逼的”,毕竟现在的郎君实在太讨人嫌。

      得罪了!她伸手就要捏住少年的脸颊,未料于佩玄见有人要碰自己,一口咬住了她食指的一节。

      “……”对不起了郎君,我可能真的要打你了,我忍不住了。

      指尖一热,越千槲吓得不轻,“松口。”

      那人面无表情,轻轻合上牙床,越千槲嘶的轻呼,好不容易缩回食指,指节上果然出现了个小红圈。

      “以后不许拿食物偷袭我。”少年冷哼。

      您究竟是对偷袭有什么误解,她是正大光明好吗?
      “凌氏乃周文王之后,掌冰室之臣。《周礼》云‘凌人掌冰,正岁,十有二月,令斩冰,三其凌。’故以官为氏。当年文王传神器于子孙后族,凌氏便继承了七情玉石。玉多用于巫祝祭祀,故凌氏每隔一段时日会选出有灵力的女子作为巫祝将其守于五城十二楼,吾的职责亦是辅助巫祝。”

      五城十二楼——越千槲曾在高中必读书物《史记》中看到过有关这个仙境的记载,据说是个神秘的仙境,当时的她还嗤笑古人太会编故事了,没想到这风水宝地竟是真有。

      如若她现在是凌氏巫祝,是不是代表她要从宫斗之旅改为修仙之路了?

      “这么说来,还有一个无价之宝等着我去继承?”越千槲有些期待,可是冷水总会在期待时分浇来。

      “秦王灭周,凌氏乃周之臣,尚未来得及选出新巫祝将其守护,七情玉石便流失于战火。”

      暴殄天物!越千槲希望的火苗又被浇灭了。

      那男声仿佛感受到了越千槲的吐槽,笑道“虽然没有无价之宝,可既然汝能听见吾,凌家巫祝一职就由汝来继承。”

      龟钮印想了想,光阴荏苒,凌氏一族的灵力越来越弱,逐渐回归俗世,凌氏巫祝一职也变成一种摆设的习俗。

      自己也只是一缕残魂,不断寄宿在一个接着一个的铜印中,最终也陷入沉睡。

      如今他却被凌家以外的人唤醒,真是机缘不可寻。如此大好机缘,他怎么会放弃,反正自己也在无尽的长眠中待腻了,不如出来闹闹。

      只是他很好奇,自己很久都未遇见这样的灵魂了,这女子的魂魄究竟经历了何种逆天而行的事才会有如此巨大的灵力。

      “可我不是凌家人。”越千槲表示自己只是个冒牌凌惠平,莫不会出什么差错。

      “无妨,”龟钮印知道越千槲在担心什么。

      “七情玉乃是七块不同的玉石,每一块都象征着一种情感,能诱发接触者的任何一种情感。此玉失于战火,逐渐成为祸念之物,汝所需做的便是找出玉石,另其不再作祟。”

      越千槲汗颜:“大哥,说人话。”

      一夜之间便让她承受此重任,她承受不起啊大佬。最关键的是还要自己去寻宝,还不一定能找得到?!

      懒人越千槲表示几率太小,自己实在不想动:“对不起,我恐怕还不能答应你。我连这个府第都不了解,至于巫祝,我……有些听不懂。”

      龟钮印沉默了。半晌,遗憾地叹道“既如此,吾不强人所难,一切的决定,均在汝手中。”

      这么适合的一个孩子,可惜了。龟钮印的光慢慢黯淡,一片混沌。

      *****
      朝阳升起,扶桑之东,越千槲睁开了惺忪睡眼。

      她抬手,一枚熟悉的龟钮印从掌心滑落,滚至臂侧。

      七情玉石嚒,她隐约忆起一个声音告诫着自己上古之玉堕入凡间,不再成为祭天的礼器,极有可能会变成了能邪祟之物。

      总之,以文盲越千槲的话来解释就是:这玉是个不干净的东西,她是某个神秘家族的巫女,必须把这些玉找到,否则这些玉在人间会招来不好的事情。

      可惜,她不是巫祝,只是个想玩宫斗过过瘾的穿越女,那龟钮印怕是不知道,如此沉重的话题和凝重的语气实在是实力劝退系列的感觉。

      “里边的人还未醒吗?今日要浣衣,快些起来!”窗牖外,传来管事家奴的声音。

      越千槲腹诽,凌惠平到底是跟谁有那么大的深仇大恨,竟从食物链的顶端一下跌倒了奴隶阶层,还要连累无辜的自己。

      她狠狠一翻,一骨碌下了床。

      “小青衣,你可算醒了。”开门,管事家仆当即丢来几层的衣物和棒椎,越千槲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这个时代,地位卑下的奴仆大多着青衣,故青衣是对奴婢的称谓。

      越千槲望望自己身上的青衣,再看看四周和自己穿得一模一样的婢女,不免唏嘘。

      唉,最初穿越时这衣服上的材质极佳,曾让她更加确认自己就是大户人家之女。后来她也曾问过这衣服的价值,为何自己一介婢女会穿上好的衣物。

      于佩玄当日笑的手里的酒觞都在抖,解释道这种衣服是极为普通,最多只值半两半,众家仆人手几件,穿旧了还有库房还堆压了好些。

      没想到古代烂大街的衣服,竟完美秒杀现代一众大牌质量,越千槲对古人高超纺织技术认知又开启了一扇新大门。

      “楞在原地作甚,干活去!”

      越千槲醒神,旋即被安排入了浣衣的队伍中,却没想道更痛苦的还在后头。由于需要亲自打洗衣水,她只好和婢子们在井边排队。

      那些女孩都是自幼干惯了重活的孩子,轻而易举将水打起。

      轮到越千槲,她的软绵身子岂是干重活的料,细嫩的手心吃力地拉着井绳,却迟迟不见水桶上来。掌中传来一阵烧灼,她蓦地一松,只听得井底“扑通”一声。

      四周的婢子闻声失笑,越千槲的脑门片刻又是一阵巨疼,家仆凶神恶煞的脸出现在身后。

      “我早就听说你了,第一天来便敢在前殿偷懒还出逃。原是个好吃懒做的东西!”家仆破口大骂。

      “这么个水桶都提不起,今日不许吃饭!”

      这个消息对越千槲而言无疑是晴天霹雳。只因为一个小小的水桶,今日早膳和晚膳都无人为她准备。

      回到自己的睡榻,她早已身心俱疲,等天明,辛苦的剥削生活又开始了。

      越千槲来到汉代,第一件事便是要适应作息和饭点。古人大多没有夜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许是这具身体本身的生物钟缘故,这一点越千槲很适应。

      可饭点就不那么友好了。她这几天才知道,汉人把早餐叫做饔,晚餐叫做飧,至于午餐,嗯~那是个什么东西?

      原来古人是不吃午饭的吗,害她眼巴巴干等了几天午饭,悲哉!每日午时一到,越千槲的肚子就咕咕作响。

      老祖宗真是太不会养生了——越千槲吐槽了一句,肚子又发出了响彻天际的咕噜声。

      她摸摸扁平的腹部,再望望盆中的细软,叹了口气继续浣着纱。

      午时的炎日当头,浣好纱的婢女三三两两聚在树荫底下乘凉,边喝水歇息边闲谈着日常琐事,宛如体育课时坐在一块打闹的女同学般。朝代更迭,最质朴的人心却始终如一。

      不过,越千槲还明白了一条亘古不变的道理——一堆女子凑在一起会讨论什么?人的本质,都是很八卦的。

      越千槲也加入了她们的战队,听着她们闲话一番,近日侯第最热议的,当属于佩玄和馆陶公主的事了。

      “听闻前日看守主子寝殿的人被赶出府第了?”

      “还不是因他收了公主的贿赂,”接话的婢女冷哼了一句,“侯第谁人不知主子最不喜旁人碰他的东西,更别说近身了。”

      越千槲一惊,小声询问:“主子不喜人近身?”

      “你可是新来的?”小婢女觉得这位好看的婢子腔调好生奇怪,措辞别扭可又说不上是何处违和,“主子连我们都不大理会,也不许我们出入他的寝殿。这倒也没什么,你做好分内之事他不会为难,其他就别肖想了,免得到时攀附不成反丢了命去。”

      婢女转身又跟旁人议论起来:“我一看便知公主便没安好心,主子这几日又随君侯出去了,就是去了长安。”

      “去长安?”一众婢女惊呼。

      馆陶公主刚走,这个节骨眼去长安,婢女们已脑补出君侯以为自家儿子又惹公主生气的画面。

      所以,可怜的于佩玄是被拎去长安领罪去了?

      一众婢女义愤填膺,“明明是公主离家来此处闹事还要怪主子怠慢公主!”

      “就是就是!主子宛若谪仙、姑射神人再世,岂是那凡间的公主能欺负的了?”

      “要我说,这世间能欺负主子的人还没出世呢。”

      婢子们你一言我一言,越千槲很是不解:“公主真的如此过分?”

      “自从陛下下旨将公主配给西平侯长子,她就开始日日挑事,有人敢到府第撒泼,我们主子自然看不下去。”

      “听说是那公主自己……中了魔。”

      “中魔?”越千槲诧异道。

      婢女们纷纷作噤声的手势,“此事除了公主自己,无人知晓到底发生了什么。婚是公主自己求的,可自从有一天公主被一头白麟附身后,就……就处处撒泼,意欲退婚。”

      “真有此事?”

      “我们也是听旁人说的。公主第一次来侯第,当晚守夜的青衣便见一头白麟,翌日公主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连未来夫君的面都没见着,说什么也不嫁了。”婢子说得绘声绘色,仿佛亲眼所见。

      侯第莫名惊现白麟,次日公主就性情大变难免让人猜想一二。

      正所谓三人成虎,越是荒唐越有人信,何况与华胄沾边。

      越千槲有些不信,“这也太荒谬了,且不说公主为何会被附身,白麟这类神鬼之物听着就荒谬。”

      “世上的事哪能以人的感觉来定夺,宁信其有不信其无!”那些婢女又悄声讨论一番才散。

      离于佩玄去长安已有些时日了,传闻越来越多,都说是馆陶公主执意退婚,西平侯顾及龙颜将儿子抓去长安请罪,侯第内众人早有怨言。

      但越千槲认为这些遥远的事与自己无关,她整日都沦落在炮灰的日常中,朝不保夕,困苦难眠。

      想到今日也被罚了,两日未进食一粒饭,越千槲更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仿佛全身力气都被抽尽。

      她瘫倒在榻上,摸摸衣衽,里面除却那枚龟钮印,空空如也。

      咦?她何时把龟钮印放到衣衽里了?越千槲诧异着,突然,头顶传来一声温温的叹气。

      一个玉面少年赫然在床边显现。
      少年看起来还在舞勺之年。眉目凛然,负手站着,一袭曳地的云雷纹墨色长袍,袍前黑青相间的蔽膝庄严无比。

      青丝玄黑,面如白玉,虽有淡淡的书卷气,却更多透着不可狎昵的威仪与沉稳,一眼便气宇不凡。

      “我莫不是饿出幻觉了吧?”

      少年闻声,将手贴到越千槲的脸颊揪着。

      疼疼疼!越千槲赶忙拍开,这才确认自己看到的是真人。

      “你、你是谁?”

      “这个问题汝已问了两遍。”

      越千槲不可置信地打量着眼前的少年,“龟钮铜印?!”

      “这几日汝可体会到了?”少年缓缓踱步。

      “古者云,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做体力之活,只会被人所治,只有治人者才会被人喂食,反之则是食不果腹的境地。而汝今日之困,皆因被人所治也。”

      少年说的并没有错,体力活是最简单也是最重苦的活,但凡有机会的人必不会选择。

      是啊,有谁想过这种日子,她又何尝不想摆脱,可……

      “可我只是一介奴隶,身不由己。”

      少年负手道:“汝乃凌氏巫祝,只要汝愿意承担其责,便可不被奴隶之身所缚。”

      越千槲这才明白,敢情这龟钮印还没死心拉她入伙。“万一我在寻玉中出了意外,岂非得不偿失?”

      “吾会助汝,况且吾可带汝去寻凌家,或许不必在此煎熬。”说到凌家,墨袍少年顿了顿。

      越千槲犹豫着,想想当下的处境,她还有更好的路可选吗?——没有。

      似乎答应这龟钮铜印也是件不错的美差,虽然自己对此一窍不通,可总比任人鱼肉朝不保夕好多了。

      一张张落井下石的面孔、几日的打骂与挨饿……也许,就算有天自己如蛆虫般臭死在烂泥里也不会有人察觉,因为她,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奴隶啊。

      她算是真切尝到了这些苦头,这辈子也不愿再尝。

      而成为巫祝就像赌博,风险越高越值钱,说不定还能博来几个价值连城的古玉呢,何乐而不为?

      越千槲低头细声道“如果我答应你,你会带我回凌家吗?”

      “吾经年沉睡,已不知凌氏去向,却可祝汝回五城十二楼。”

      “何时?”

      “待汝能真正担起巫祝一职时。”

      “好,你要说到做到。”越千槲抬头,房内却早已空无一人。

      刚才的一切宛如幻觉,桌上是一碗热腾腾的饭凭空出现。

      *****

      越千槲捧起桌上的白饭,味道依旧不太好,不似今人吃的米那么精细。不过越千槲饿急,吃到露了碗底才昏昏沉沉睡去。

      离于佩玄去长安已有些时日了,传闻越来越多,都说是馆陶公主执意退婚,西平侯顾及龙颜将儿子抓去长安请罪,侯第内众人早有怨言。

      “龟钮印啊龟钮印,你到底何时才带我脱离苦海,我还等着回家继承巫位呢!”越千槲边浣纱边内心大喊。

      自从得知铜印中的奥秘后,越千槲便会这般和铜印中的少年说话谈心。

      虽然少年自那次显现后便宛如沉睡一般不在现身,可越千槲总觉得他一直都在听着,只是不太想理会自己罢了。

      但这几日她真的要控诉了。

      龟钮印曾说如若她混不好奴隶这一行,就可以回家继承巫位。

      如今,她已然决定放弃奴隶奋斗生活,回家继承位置了,却再也没有下文。

      如此能忽悠人,那枚成精的铜印,不去做传销可惜了。

      一切仿佛一场梦,少年从此消失无迹,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莫不是那些天真的睡糊涂了。

      越千槲将铜印握在手心,讪讪道“我不是也魔怔了吧?铜印怎可能说话?”

      “当然不是。”一股暖流从铜印中散发,越千槲被突然开腔的男声蓦地一惊,险些将铜印摔在地上。

      “汝非魔怔,勿要胡想。”铜印隔空传话。

      “原来你是真的……那太好了!小铜印,我们何时去五城十二楼”

      男声静默片刻,稳稳说道:“万物有律,再怎么急切也于事无补,如今尚不是时候。”

      “好吧,”

      她有些沮丧,却没有表露太多,只是转了转话题:“最近的事你可听到了?人人都说侯第有个白麟附身公主,莫非真是如此?”

      这一点她还是信任铜印的,毕竟他的真身,也就是那位墨袍少年看起来道行极深,又跟了那么多任主人,就算是细枝末叶也应当是有所耳闻。

      “白麟?附身?可笑。”铜印嗤笑了一声,“白麟乃上古神兽,区区凡胎根本如不了白麟的眼,附身这等事他根本不屑于做。”

      “世上真有白麟?”

      “有,当年武帝狩猎,曾捕获一只受伤的白麟,头长一角足有五蹄。武帝大喜,以为是祥瑞之兆,命人作白麟之歌,建麒麟阁,甚至下令改年号为元狩。”

      原来麒麟阁里那头形态非凡的麒麟,就是这几日念叨的白麟。

      越千槲又回忆起前世未央宫之游科普的麒麟阁,她只知道故事的开头,却不知结尾,忍不住追问“后来呢?”

      “后来有一日,白麟不知所踪,自此成为传说。有人说是和武帝一起陪葬了,亦有人说是它恢复法力后自行离去了,个中缘由,无人得知。”

      “那白麟却在西平侯第出现过……”

      “白麟生性喜动,走到何方都是随性而行,但多挑选有神兽和同类的地方,不会轻易与凡人接触。当日白麟应当是误闯,碰巧被亲眼所见的青衣以为异象罢了,不必太过在意。”

      铜印干脆利落地答复道,言外之意不外乎劝自己莫要对这些小事上心罢了。

      房内霎时恢复了寂静,越千槲多想再见少年一面,呼唤了许久都再无回复。

      有神兽的地方才会有白麟嚒?

      若真如铜印所言,看来真是场误会罢,说不定现在那头白麟早已离开不知跑去何方了,公主和于佩玄显然不会为这些神神鬼鬼吵闹。

      越千槲转念一想,如若真的有白麟,一定很值钱吧,嘿嘿。

      *****
      华顶的油壁车穆穆驶过大道,黔首平民纷纷识相地避开,让出一条供牛车行走的道。

      少年月白的衣衫略带风尘,从车帘吹来的清风有意无意地撩拨着他的鬓发。

      薄薄卷起的帘布中,街上的景致时有时无地显现着,于佩玄不禁想起那日与那名叫千槲的小青衣出去游玩的经历。

      那天,他们趁着酒兴登上城阙。

      苍山暮血下,她就像一个初出世的孩子般眺望着一切,甚至一个小小的民居都能引来她的惊叹,好似要把所有都烙进眼中。

      一股暖意注入心房。

      他尤记得女孩的笑靥,明明是一张脸,却有那么一瞬间,仿佛不是此刻的少女,倒像是另一个人,穿越很远的时光在对他笑着。

      他愈发在意,愈发捉摸不透。少女的神态就像软绒的羽毛,轻轻撩着他的心头越发痒。

      不过,她说她姓凌,若她真的是巫祝……想到这儿,于佩玄暗暗握紧了掌心。

      “唷,主子回来了。”一声通报,众家仆都风风火火地为于佩玄收拾起来。

      家奴道:“这几日在长安可有受什么委屈?”

      于佩玄嗤了一声,“我能受何委屈?不过是定陶王刚被陛下重新封为楚王,我打算去为他筹划建都彭城罢了。”

      楚王刘嚣与他算是总角之交,如今刘嚣要定都彭城,那里离东海郡不远,他幼时是去过的,颇为熟悉,自己怎么说也该亲自去给他引路罢。

      “对了,”

      于佩玄举酒欲饮,刚到唇边又顿了顿,唤住倒酒的奴仆,“那日被我关进柴房的婢女在何处?”

      “那名青衣正浣着衣。”

      “浣衣?”

      于佩玄摆手道:“不必了,让她出来见我。”

      家奴应声而去,于佩玄这才将酒端在了唇边。

      举手的刹那,一个明晃晃的物事从袖下发出一阵清响。

      他低头看下,眼眸染上一抹迷离的笑意,只见月白色的衣袖下露出一把长长的剑柄。
      不是,这两位啥时候有的交情?

      而且还到了说悄悄话的地步。

      他们还有什么要瞒着她的关系吗?越千槲把耳朵贴得更近了,又觉得自己有点阴险狡诈,像个听墙角的小人。

      栋椽之内,书阁之中,月白色长袍的男子笔走龙蛇般写着帛书。

      墨袍少年立在一旁,“你在利用她?”

      “你说话有证据么?”于佩玄笔一顿,缓悠悠将视线移过来。

      “从一开始吾便察觉汝身上的气味,吾知道汝是谁,汝能瞒过所有人,却瞒不过吾。”

      剑首,一块白玉赫然显露。
      “这是她身为巫祝的职责。”

      “她是我的人,怎么,我不能看顾?”于佩玄的语气略带苛责,拿起帛书向书阁外走去。

      越千槲赶紧抱着合欢酥,快步溜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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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章 李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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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时间:2星期前 来自: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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