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我有病

　　许人语第二天七点准时起床，等她洗漱完下楼，汤汤已经吃完早饭准备去上学了。

　　许天骄扫她一眼，跟汤汤说：“妈妈是不是跟你说了，如果要小阿姨送你上学，你今天就要迟到了。”

　　许人语转头就拿起汤汤放在沙发上的书包：“谁说迟到了，现在出发也来得及。”

　　“上你的班去吧。”许天骄从她手里夺过书包，蹲下来对女儿说，“今天保姆阿姨送你去上学，放学妈妈亲自来接你，送你去上钢琴课好不好？”

　　汤汤乖乖点头，还趁着许天骄不注意，探出个脑袋来跟许人语眨眨眼。

　　汤汤跟许天骄小时候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许人语一想到许天骄也有这么可爱的时候就想笑。

　　汤汤是个非常散漫的小朋友，经历了一周迟到三天仍然不慌不忙，她现在正坐在安全座椅里面吃树莓。

　　许天骄目送车子开走，转过头跟许人语说：“肯定是因为你剪的脐带，汤汤的坏习惯跟你一模一样。”

　　许人语这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这也怪我？”

　　许天骄没绷住，先笑了，她要回去睡回笼觉。

　　许人语没那么走运，现在出门已经赶上早高峰了，今天上午有两个患者的预约。

　　周远遥还催了她几次，上次说的那个观察对象到底有没有后续。

　　许人语也说不准，她跟闻谦的联系非常少，真的要拿准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还需要长时间接触。

　　她让周远遥别着急：你们就没有别的人选吗？

　　周远遥：这种特例这么好找还能叫特例吗？

　　许人语：哦，那你等等我吧。

　　周远遥：或者你把人告诉我，我直接跟他对接，做测试。

　　许人语：闻谦。

　　那边愣了好一会，才发来一个问号。

　　周远遥：他不可能，他绝对没有达到价值中立的阈值。

　　许人语默默在这句话后面打了个叉，他太可能了。

　　她也不知道闻谦今天跟秦淑娅说了些什么，秦淑娅下午来找她咨询时一反常态，一个小时内情绪崩溃了三次，而且很多事情都不愿意提。

　　秦淑娅来她这里咨询很久了，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来咨询室之前她跟闻谦见面，许人语笃定这跟闻谦脱不了关系。

　　她对他的印象太复杂，至少旁人形容的那些优点，她并没有在他身上看到过。

　　周远遥组局下班后一起打球，她从秦淑娅口中问不出来的话，一定要从闻谦嘴里撬出来。

　　场馆时间是七点半到九点半，许人语在咨询室写论文写到七点钟，步行去球馆的时间刚刚好。上次打过球之后，周远遥有时候也约她两个人打，她把闲置了很久的球包拿到咨询室，还备了一套专业运动服。

　　龙江大厦这个点还有不少人，她没赶上第一班下去的电梯，等了五六分钟才等到下一班。

　　电梯基本每一层都要停，不过同信楼下是凯心事务所，很多人都还在加班，电梯门打开只有闻谦一个人。

　　许人语从手机里面抬头，看见背着黑色同款球包的男人就站在她面前。

　　闻谦这次没皱眉，露出一个很巧又早就知道的表情：“许医生也这么晚下班？”

　　皱眉的人变成了许人语，她仅仅皱了一下就快速松开，还是被他抓了个正着。

　　“这么记仇？”

　　她嗤声，不想开玩笑：“闻律师，你今天到底跟我的患者说什么了？”

　　电梯走走停停，陆陆续续有人进来，他们两个分别被挤到梯厢两侧，许人语不再坚持，想等出了电梯再说，低头看见手机收到了新消息，闻谦给她发了个问号。

　　她抿了抿唇，把手机塞进外套口袋里，别过头。

　　一直到一楼梯厢开门，闻谦都只能看到她的后脑勺。

　　闻谦每次都步行去球馆，今天许人语也从一楼出去，她出来后就站在电梯门口。

　　闻谦走到她面前，一瞬错愕：“你在等我？”

　　许人语一边刷卡出门一边说：“我的患者秦女士，她今天从你那里离开之后就一直很不安，之前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我想知道你跟她说什么了？”

　　他沉默半晌，态度严正：“涉及客户隐私，这个我不能告诉你。”

　　“但我本来就应该知道这件事。”

　　“不是从我口中。”

　　他们已经走到斑马线前，红灯拦住了一波要前往对面的人，停在斑马线前的车子开始启动，松散的人流又挤成一团。

　　许人语抬起头，眼神中少见的烦躁。

　　她没说话，只是用眼神质问他。

　　闻谦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两秒，她大约真的很想知道，眼中求索太过渴望，隐隐有种逼迫。

　　这很符合她的个性，闻谦觉得许人语就是这样的人，一个一切以自我为中心的任性的女人。

　　他轻轻地笑了：“许医生，你是专业的心理咨询师吗？我以为咨询师的工作就是让患者能自愿说出困扰他们的经历，难道你的患者不说，你要根据对方的关系网一一审问过去吗？这应该是侦探的工作。”

　　红灯转绿，斑马线前的车子早已停住，两边的人群熙熙攘攘地涌向对岸，像一场迁徙。

　　许人语没有再看他，她的视线掠过穿插在他们中间的一个个独立的人，等到终于过了斑马线，才开口问他：“闻律师，是不是因为我对你下的论断太快，你就一直质疑我的专业度？”

　　在他们还没见面几次的时候，她就说过他有病。

　　这当然是一个没有数据支撑的论断，许人语不否认这一点，但她也不会否认自己的猜测。

　　“如果是这个原因，那我只能说，当时我的论断是感觉。”

　　“现在的感觉呢？”

　　她摆了摆手：“这不重要。”

　　她仍然处在一个烦躁的状态，是闻谦打乱了她的节奏和秩序，本来她对秦淑娅的探究一直朝着一个向好的方向发展的。

　　“你完全有权利不告诉我你今天跟秦阿姨说了什么，我想知道就一定有我的办法，内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方式。”

　　她说话的语速跟她的脚步一样快，神情明明很不耐烦，语气竟然还十足有耐性。

　　“我们假设你告知的内容是秦阿姨不能够正常接受的，当然，兴许不用假设，这个就是事实。不管怎么样，任何真相都可以通过一个接受度更高的方式传播，你在方式上有问题。”

　　“许医生，我是律师，在处理情绪问题之前，我要面对的是事实。”

　　她深吸了一口气，强调道：“我没有让你扭曲事实的意思。”

　　他们来到了下一个十字路口，有些时候路况就是这样，时机不对，一个红灯紧跟着一个红灯。

　　闻谦低头，看到了许人语空空的双手。

　　他发现她不喜欢戴首饰，就连那么具有象征意义的订婚戒指都时有时无。

　　他的声线极其平静，吹到湖面上也不会掀起什么波澜：“许医生，真相不会因为我们的接受程度而改变，你认可吗？”

　　许人语有一瞬间怔住了，风仿佛也凝滞在空气里。

　　她在年纪很小的时候就看到过这句话，并且在很长一段时间奉为圭臬。

　　无论接受与否，无论以什么方式被告知，真相就在那里，事实岿然不动。

　　她不需要共情她的任何一个患者，只需要站在完全客观的角度引导他们自己解决接收到那些真相后他们所处的困顿。

　　其实任何外界因素都和她没有关系。

　　她要解决只有那个小小的咨询室里的问题。

　　红灯转绿，许人语没有往前走，这个路口其实应该右转，起初他们都无所察觉。

　　许人语放缓了语气：“换一种表达也许更好。”

　　“如果没有更好的呢？”他静静地说，声音荡进晚风里，很柔和，也很客观，“秦女士好像一向很关注她自己之外的事情，所以不管怎么说一件事，在她看来都会无限放大。我不知道这在心理学上算不算一种临床表现。”

　　他说得很含蓄，连态度也是许人语没有见过的谦逊。

　　她走在远离路灯的马路内侧，身后的影子拉得很长，肩膀微微耸动。

　　许人语笑了：“你居然会注意这种事？”

　　“什么叫居然？”他也觉得好笑，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现在在许人语眼里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居然就是居然。”她轻飘飘地带过，好像刚才那个义愤填膺的人不是她。

　　再走一百米就是体育馆，宽阔的广场上有很多大妈在跳广场舞，这条路再往右转就能通往明湖，夜晚的曙光路静谧，夏夜蝉鸣声隐匿在树影里。

　　他在晚间走过几次曙光路，一侧是山与树，一侧是宁静的老小区。

　　只不过他们今晚的目的地止于曙光路的起始。

　　闻谦说：“但不是所有的事都没有更好的。”

　　“为什么这么说？”

　　许人语走进球馆，灯光一下子亮起来，将她朦胧的影像描摹清晰。

　　她眼里总有半分笑，依据她对对话人的态度不同，笑的含义也不同。

　　闻谦见多的是淡淡的嘲讽，但今晚不是。

　　笑意深邃、温柔、难以言说。

　　“如果总是在想更好的，那么当下的感受呢？当下的感受不重要吗？”

　　她是倒着走的，走了几步又正回来，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周远遥他们已经到了，许人语隔着两张球网抬高手臂挥了挥，小跑两步过去。

　　周远遥看了一眼她身后的人：“你们两个一起来的啊。”

　　“嗯，刚好下班碰到。”

　　“那你带球了吗，黎成又忘记带球。”

　　许人语拍了拍空荡荡的包，里面除了衣服就是球拍，她尬笑：“没带。”

　　慢悠悠走过来的闻谦是最后的希望，黎成放心说：“他肯定带了。”

　　三个人注视着闻谦从球包里拿出球筒，许人语调侃：“闻律师球品挺好。”

　　他没把这句恭维当真：“跟你们三个一样的话，也挺完蛋的。”

　　许人语和周远遥去里面的更衣室换衣服，周远遥突然问：“小语，你跟顾医生感情还好吧？”

　　“挺好的，怎么了？”

　　“没有，我就是问一问，看你最近不怎么去医院。”

　　许人语双手掩面，叹了一口气：“论文太难写了，下个月还得回学校，我要多给自己放几天假。”

　　周远遥笑出声：“我说呢。”

　　她蹲下来换鞋，又听见周远遥很谨慎地问她：“顾医生前段时间不是跟你求婚了吗？你们两个具体婚期订了吗？现在有的婚庆场地特别难订，尤其是节假日什么的。”

　　许人语系鞋带的手一顿，平和地说：“还没订，太远了。”

　　她站起来，跟周远遥平视，不由得啧声：“到底怎么了？”

　　“哎呀，我好奇嘛。就是你们这种家庭，真要结婚的话，是不是要考虑的事情还挺多的？”

　　“什么家庭？”许人语忍不住大笑，“我就每个月领领零花钱。”

　　“再炫富我真的要打你了。”

　　“我开玩笑的。”

　　玩笑之后，周远遥显得语重心长：“结婚前准备充足总是好的。不过你很多朋友都是律师，应该不会在法律问题上吃亏。”

　　许人语抬眉，听出了话里话外好像在暗示什么。

　　但她不想考虑这些，她一开始就没打算考虑这些，更不要说她现在根本不想结婚了，她正计划找个时间跟顾亭说这件事。

　　周远遥摆摆手，把她推出更衣室：“走了，打球去，不浪费时间了。”

　　那两位男士已经开始互相抽球热身了，他们直接把短袖穿在T恤里，到了场地脱掉就行，省的去更衣室。

　　许人语走过去，闻谦递给她一瓶柚子味的电解质水，顺带着低头看了一眼她的鞋：“我以为许医生今天会穿拖鞋来打球。”

　　“谢谢。”她丝毫不赧，“拖鞋我也照样打。”

　　她小时候真的穿拖鞋打过羽毛球，在老家的院子里跟许红岚一起打的，因为刚下过雨，她踩到青苔滑了一大跤，膝盖和手臂都磕破了。

　　这个她永远都不会说的。

　　对面黎成在帮助周远遥热身，许人语象征性地掰了两下自己的手臂。

　　闻谦问她：“许医生那天为什么会出现在live house？”

　　“我挺喜欢那个乐队的。”她不以为意，还打趣道，“闻律师呢？去当代购？”

　　闻谦点点头：“时薪一百，可以当个副业发展。”

　　许人语想起她上次帮许红岚预订咨询的事情了，她付了四千块呢。

　　“闻律师，你们咨询费那么贵啊？”

　　“我说公益名额你不要啊。”

　　“我以为你逗我玩的。”

　　“就是逗你玩的。”他憋笑，“月初就满了。”

　　这足以证明，闻谦律师是一位很火爆的律师。

　　许人语第一次掉进他的坑里，不服气地嘁声。

　　他把球递给她：“友情价可以打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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