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玉

　　莳萝服的药有镇痛安神之效，喝了药没一会儿就睡着了，但是却睡得极不安稳，梁毓昭到时，她正在梦里头重复着今夜太液池旁的遭遇。

　　“不，妾是豫王良姬，郎君不可！”

　　莳萝不知梦到了哪一段，陡然发出一声惊叫，随后从梦中惊醒，气喘吁吁地睁开双目盯着顶帐，神思游离了好一会儿，腿脚处钻心地痛楚让她的思绪神识尽数回归。

　　“疼了？”

　　梁毓昭的声音不啻于一声惊雷，炸响在耳边的那一刻，莳萝忍不住颤抖几下，拖着疼痛不堪的伤腿畏畏缩缩地就要往床榻深处钻。

　　梁毓昭眼疾手快地按住了她的双肩，半是命令半是哄劝，“你伤在左腿，侍御医给你上了夹板，不可乱动，免得刚接好的骨头又移位，朕已经下令责罚了卫麟。”

　　听到卫麟的名字，莳萝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仰躺在床榻上攥紧锦被边沿，咬牙忍泣。

　　“朕知你受了委屈，那卫麟胆大包天，朕赏了他四十杖，内侍手下有分寸，他不会比你好受，”梁毓昭拿起搁在榻边矮几上的药瓶，旋开瓶塞从中倒出一粒白玉一般的药丸，捏着送到了莳萝唇边，“这是止痛的药，不苦，你若是疼便吃了它。”

　　莳萝张开口，含住了药丸，一股淡淡的清凉在舌尖划开，味道与勤政殿中惯常点的覆山雪有些相似，不知为何，莳萝尝到这药丸滋味后，总觉得它并非宫中配方。

　　梁毓昭将药瓶封好口，放回到矮几上，用淡淡的声音叮嘱，“这药虽然见效快，但药性极寒，女子不能多吃，你一日所服不得超过四粒，三日后便不能再用了，否则，”梁毓昭的目光停留在莳萝的腹部，“否则伤身，于子嗣有碍。”

　　莳萝张了张口，“多谢陛下。”她此刻腿上痛，心更痛，面色也虚弱，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梁毓昭坐在榻边，静静看了她好一会儿，看到她药性上来，昏昏欲睡时，忽然问道，“今夜你去太液池做什么？”

　　莳萝强打起精神，“妾想四处走走……”

　　“朕让你奏乐，又让你去给他们奉合卺酒，你伤心了？”

　　“妾，不敢伤心。”莳萝弱弱地回答。

　　“不敢伤心，那便是伤心了，”昏黄的烛光下，梁毓昭神色难辨，“豫王，当真让你如此在意？”

　　药性太强，莳萝半句话都没听完就两眼一闭晕了过去。

　　梁毓昭说完才发现人已经睡着了，于是将“明日豫王来瞧你”给咽了回去。

　　临走前，吩咐守夜的蔡司正，“将多余的灯都灭了吧，只留离她最近的一盏即可。”

　　“是。”

　　翌日一早，天还没亮，豫王就来到了勤政殿外，同他一道来的还有荣嘉夫人。二人皆是眼底翻青，面色憔悴，一看就是昨夜没有休息好。卫麟受了四十杖责后，被卫扬领出了宫，他们二人这个时辰来，绝不是想打听卫麟的情况。

　　今日的早朝被梁毓昭免了，豫王夫妇来时，她尚未起身，二人只好在廊下等候，期间豫王没同荣嘉夫人说过一句话，显然是因卫麟调戏莳萝的事迁怒于荣嘉夫人，且气还没消，荣嘉夫人也是看穿了这一点，这才不顾豫王的冷漠以对，坚持跟随他来到勤政殿。

　　足足在廊下等了一个时辰，才等到梁毓昭派人前来传唤。

　　“豫王兄这么早过来，还是为了昨夜之事？”梁毓昭并未做临朝时的打扮，而是穿着家常的衣衫，倒显得不复往日的严肃疏离，主动提出让二人一道用早膳，豫王着急想要见到莳萝，却听梁毓昭说莳萝还未醒来，他也只好应了梁毓昭的意。

　　梁毓昭习惯在用膳前先饮温水，半盏温水饮下后，她才继续说道，“卫麟昨日受了四十杖责，人是晕死过去被抬出太极宫的，夫人三日后回府省亲时可探望一二。”

　　荣嘉夫人搁下手中的筷箸，缓缓起身行礼，“妾代妾不成器的阿兄多谢陛下手下留情。”

　　梁毓昭垂着眼眸，手执一把白瓷勺轻轻搅动面前的麦粥，“并非朕手下留情，而是令兄命不该绝，”说着，点了点豫王手边的一叠枣糕道，看着一连郁色的豫王道，“莳萝无辜遭此祸，可事情是卫麟做下的，与夫人无关，豫王兄可不能迁怒于夫人。”

　　豫王还没来得及开口，荣嘉夫人立刻起身跪下，“多谢陛下替妾转圜，可卫麟乃妾兄长，他的所作所为不当，妾也有从前未曾从旁劝导之责，妾不敢舔脸辩白己身之过，恳请陛下予妾一个向乔良姬当面道歉的机会。”

　　荣嘉夫人这一番声泪俱下的自省剖白令殿中旁人动容，却唯独打动不了豫王，豫王慢条斯理地一口一口喝粥，好似身旁根本没有荣嘉夫人这个人。

　　梁毓昭故意叹了口气，转而问林大监，“去瞧瞧乔娘子醒了不曾，若是醒了，就引豫王和夫人一道去探视，也省得豫王坐在这里食不下咽，心乱如麻。”

　　豫王喝粥的手一顿，如蒙大赦一般便要起身，梁毓昭在高桌上敲击几下，道，“有件事，昨夜怕你担忧难安，便不曾告诉你。”

　　豫王心下一咯噔，焦急不已，“难道莳萝出了意外？！”

　　若是莳萝真被卫麟那个混球冒犯了，他定要打上大司马府杀了卫麟，方能解心头之恨！

　　豫王身上的杀气显著，荣嘉夫人看得一愣，面上更加悲戚，“若是良姬出了什么事，妾愿给良姬赔命！”

　　豫王狠狠瞪了她一眼，当着梁毓昭的面就不管不顾地怒斥道，“什么赔命不赔命的，说这种晦气之言，你倒是一点也不盼着莳萝好！”

　　“妾不敢，妾只是……”

　　“好了！大清早的，吵得朕头疼，”梁毓昭按着额角解释，“莳萝无事，就是昨夜不慎摔断了腿，侍御医看过，伤不到性命，好生将养便是。”

　　“莳萝断了腿？！”豫王失声高吼，面上涨得通红，是气的。

　　梁毓昭挥了挥手，“罢了，若非亲眼所见，朕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自己去看吧。”

　　“臣告退！”豫王步履匆匆地往外走，荣嘉夫人焦急地看向梁毓昭，梁毓昭冲她点了点头，提醒道，“豫王如今对你起了心结，日后该如何做，你自己心里清楚，去吧。”

　　荣嘉夫人这才起身追着豫王的脚步而去。

　　经过一夜的消耗，镇痛的药物渐渐失了药性，莳萝从梦里头被生生痛醒，醒来时就瞧见豫王坐在榻边，心疼之色溢于言表。

　　“王，王上……”莳萝张口轻唤了一声，昨日所受诸多委屈齐齐涌上心头，眼眶一瞬便红了。

　　豫王掏出袖中的帕子，轻柔地替她擦拭眼泪，安慰道，“是吾的错，吾没有照顾好你，让你遭受这等奇耻大辱。”

　　莳萝缓缓摇头，眼泪一颗一颗顺着脸颊砸落在枕间，“只要王上知晓妾的委屈，妾便算不得委屈，是妾无用，让王上大婚之夜都因为妾不得安宁。”

　　“你我之间何时如此生分了，”豫王握住莳萝放在锦被外的双手，抚摸了半晌，叹息道，“无用的是吾。”

　　“王上别这么说，您这么说，折杀贱妾了，贱妾……”莳萝话说到一般，猛地顿住，豫王转过身，才发现荣嘉夫人正站在他身后，一脸愧色地望着莳萝。

　　“你来做什么？”豫王转过身来，冷冰冰地说，“你还是先回去吧，免得莳萝见了你想起昨夜之事！”

　　“妾，是来向乔良姬道歉的，”荣嘉夫人缓缓上前，俯下身问道，“良姬可感觉好些了？还有哪里不适吗？”

　　“夫人怕是不知断腿之痛究竟有多痛吧，哪里会感觉好些，”豫王像吃了火药，说出口的话格外呛人。

　　荣嘉夫人面上的委屈之色一闪而过，咬了咬牙，跪在了莳萝的榻边，朝她行了一个跪拜大礼，“妾自知卫氏对不住乔良姬，今日向良姬致歉，不敢奢求良姬原谅，只求良姬安心养伤，勿多思多念，家兄已经受到严惩，无论如何也不敢再对良姬不利！”

　　莳萝没料到荣嘉夫人会这么做，就连豫王也不曾想到卫怜说的道歉竟是真的，她竟然能舍下身段与颜面，朝一卑贱的姬妾行跪拜礼，一时之间心头的火气消散了许多。

　　莳萝怔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回过神后急忙支起上半身，向榻外探出个身子，“夫人快些请起！”

　　荣嘉夫人不仅不起身，反而朝床榻方向膝行了两步，双手搭在榻边，仰头注视着莳萝，“良姬妹妹，此事我也难逃其责，你若是尚未消气，可随意责罚，”说着额头重重磕在榻边，莳萝伸出手去阻止，拉扯间视线不小心瞥见荣嘉夫人颈后的红痕，伸出去的手慢了半晌，荣嘉夫人磕得头晕眼花，身子往侧边一踉跄，豫王下意识就去搀扶，荣嘉夫人却强撑着头晕推开豫王的手，故意朝莳萝露出额头上方才嗑出的红肿，“妹妹是否消气了？”

　　莳萝的注意力还在荣嘉夫人后颈上，她后知后觉那是个什么后，面色忽然更加苍白，荣嘉夫人见状，一下一下继续磕在榻沿。

　　漱月阁的床榻是木制的，荣嘉夫人嗑得好不掺假，没几下就见了血，毁了容，豫王看得心惊，立刻拉住她，“你这是做什么！”

　　荣嘉夫人用凄怆之色望向豫王，鲜血在她眉心绽放，像一朵鲜艳的牡丹，衬得荣嘉夫人姝色添三分。

　　豫王叹了口气，将荣嘉夫人半抱半扶地扶起，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慰道，“吾知你阿兄所作之事与你无关，吾昨日也是气急才说了那些话，你不必如此。”

　　荣嘉夫人垂眸，豫王又安慰了她几句，莳萝见状缓缓躺回榻中。

　　安慰好了荣嘉夫人，又唤了医师来给她包扎，才重新回到榻边坐下，却见莳萝已经闭上了双眸。

　　“她吃了镇痛的药，这是药性发作，又睡过去了，朕问过侍御医，这几日多睡一睡也有助于她养伤，”梁毓昭不知何时走了进来，站在豫王身旁劝道，“如今人你也看了，赶紧回府去吧。”

　　豫王还想多守一守，但这是勤政殿，他一个亲王总赖着也不妥，便起身告辞，往殿外走了两步，又折回来，“陛下，臣有一事相求。”

　　“说。”

　　“莳萝入宫是为侍奉陛下，可她眼下这般，自己的生活都难以周全，臣恳请陛下允臣送婢女入宫照料莳萝的伤势。”

　　豫王还以为要好好同梁毓昭说道一番，结果梁毓昭今日格外好说话，他一说完就点头，“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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