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鸢白

　　仙界曾三域而分，以芙蕖古道、灵蜷仙岛、溶月幻门为界。芙蕖道直通神山之上，沿途可往群仙洞府，变化万端；灵蜷岛位于千万云海之下，为幼仙居所，常有仙师下山讲经，并有六界商会、来客聚集，热闹非凡；溶月门通往无数秘境，可遇不可求，常现于神山背面，与芙蕖道相对。

　　赭桐飞升的第二天，就在山上光荣地迷了路。

　　幸好有仙路过，见赭桐一脸茫然，热情地带她下山。

　　“这芙蕖道千变万化，你初来仙界，若无邀约请柬，最好不要独自上山。”那好心的神仙兄告诉她。

　　赭桐并非乱走，只是刚从冥界回来，知晓自己升仙的原因不久，心绪复杂，有些恍惚，于是想上山看看。

　　“你要去拜见鸢乐山神？”那神仙兄诧异，“那可是仙首，你若无大事，大约是见不到的。若要拜见，何不等月底有常君的欢迎宴呢？”

　　赭桐怀疑那个宴会不会邀请自己，但眼下没说什么，只是问了一个困惑了她两天的问题。

　　“......为什么一个山神能做仙首？嗨，小仙友是真飞升不久啊。”那善言的神仙兄拍了拍赭桐的肩，“因为强啊。”

　　“你不若去看看鸢乐山周围的千万里云海，那可都是溢散的仙力。”

　　赭桐连修炼都不会，没什么概念，似懂非懂，拜别了那位热情的神仙兄，独自朝南走。她不会御风，于是借了朵路上的云随它飘。

　　然而没飘出多远，这朵云忽然被风改变了方向，往来时的路偏移，赭桐无措，但此处离地有点远，不敢跳下去，她期望能再遇到那个好心的仙，然而过了一会，却听到熟悉的声音在和人交谈：

　　“你怎么还跟她搭话？”
　　“新仙友不应该照顾一下？”

　　“哎呀，最近哪来的新仙友，除了那位靠鸢乐神君才飞升的……”
　　那仙定住，惊疑地望向方才那小仙离去的方向，随后露出一丝尴尬。

　　万物飞升无不受尽劫难，而有人却只是因轻轻一瞥，就位列仙班。

　　赭桐有些不适应如今自己的视力和耳力，人间很多事情都是表面不显，不去猜测，就不会受伤，而神仙却轻易得知太多的事情。

　　之后百年，又有数次偶遇，那位仙再也没有与她说过一次话，全当陌生。

　　那日赭桐不知随风飘了多远，久到她怀疑自己要被运出仙界，她实在困乏，于是闭上了眼，再睁开时，眼前竟是传说中的无边云海。

　　果然，只是云潮扑面，便知晓为何仅仅一字便可概括鸢乐山神成为仙首的原因。

　　赭桐注视良久，神山如支撑天地的立柱，浩荡仙力从山上的飘渺云雾中倾泻而下，汇聚在山脚，久久不散。那翻腾的雾气吞没了一切颜色，唯余皓白，令她难以移开视线。

　　不知不觉间，云雾离她越发靠近，赭桐不知危险，以为自己所在不会被波及，又因刚醒不久，并未深思过此地为何清静无人。然而转瞬之间，不虞突发，云潮最边缘的涌浪顷刻之间淹没了赭桐所呆的那朵白云，她被毫无准备地掀翻，坠下云层。

　　“……”
　　这仙力怎么跟它主人一样，都这么不讲道理。

　　一个莫名其妙看了一眼就搞得素未谋面的人飞升，一个又不安分地乱动把人掀翻出去。

　　小仙在心里对那位远在山巅的神君评头论足，眨眼间已经摔下了数百丈，迟钝的大脑于生死之际也没能无师自通飞行的法术，而且这附近根本无云可借。

　　她大概是要成为仙界第一个在飞升之后摔死的神仙了。

　　不过不知如今这副身躯能不能承受如此撞击。就算没死，恐怕也会很疼吧。

　　就算在人间也尚且年幼的赭桐迷茫地听着耳边呼啸的风，不知自己还能做什么，她坠落得越来越快，逐渐陷入昏迷，在眼前变成一片黑暗前，似乎听见一声遥远的叹息。

　　……

　　再睁眼时，她身在一处陌生的殿宇。

　　殿内无甚陈设，她从地上起身，走到外面，是白茫茫的一片，抬头，也没有任何牌匾。然而脚下地砖是仙界名产光明雾，一砖可抵赭桐半年仙俸，她并不知道，还以为这是谁家储物阁。

　　赭桐呼喊了几声，无人回应，向外走去，才发现那白茫茫的一片并非什么幻境入口，而是云海。

　　也就是说，她在刚刚那片把她掀翻的灵气里？

　　赭桐赶紧后退几步，生怕这片看似平和的雾气把她再次掀飞，谁知道雾气见她往殿里躲，竟然追着她的脚步也凑进来，赭桐忙卷起衣摆，然而雾气却争先恐后地贴近她，钻进了她的衣袖之中，来回蹿动。

　　……难道是在为把她掀飞道歉？

　　赭桐想入非非，仙力都这么活泼吗。

　　她伸开五指，感受了一下所谓的灵气，没什么感觉。雾气却好像很高兴，绕着她的指尖盘旋一圈，但像是隔了层什么，始终没法真正被她获取。

　　“……你在做什么？”

　　赭桐倏然转过头，怀疑她的仙体一瞬间退化了，这两天一直被过于“耳聪目明”困扰，眼下却什么都没有察觉到。

　　一名没见过的白衣神仙站在她身后，显然将她刚刚的行为尽收眼底。那仙没有任何特点，属于看一眼就忘记的类型，唯有眼神莫名很有压迫感，赭桐下意识把手缩到身后握紧，好像做了什么坏事：“没，没什么。”

　　那仙挑了下眉，没追究，语气平淡：“鸢乐山周围云海凶险，不适合小仙友拜访。”他看起来对这套话术很熟练，赭桐明白过来，估计有很多人慕名而来，又被掀翻，这位大概是专门处理这些的山上仙童。

　　可能见她失望得过于明显，他移开视线：“月末群仙宴，可从芙蕖道上山。”

　　赭桐没说什么，只是向他道谢。这次云海极其安分，让开一条道供她离开。

　　“那个......抱歉。”赭桐鼓起勇气，回头，“你能教我一下御风术吗？”

　　那仙：“......”

　　赭桐也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但她确实没别的办法了，那仙轻轻念了一句什么，赭桐没有听清，但她脑中忽然清明，竟然懂得了施展御风术的方法。

　　赭桐沿路走出很远，终于做足了心理准备，使用了御风术，竟然意外地顺利，歪歪扭扭地飞出几里，才想起该四处看看方位，别再迷路。芙蕖道理应准备了每位仙的仙府，可赭桐第一天没有找到，应当是没有她的地方，于是只好住在灵蜷岛上各界人员汇聚的便宜旅舍。

　　结果一回头，她如今仙身的眼力实在是难以捉摸，竟然远远望见了她离开的地方。殿门前，那白衣仙依旧站在那里，似乎皱着眉对云海说着什么：

　　“她走了，别闹......”

　　“……唔，别闹。”赭桐迷迷糊糊睁开眼，用手推开男人的脸，午后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身上，仿佛什么梦境成真，赭桐猛地从梦中清醒过来。

　　不是她床头那个她施法不太成功、不起床就拱人的闹钟，而是鸢白。

　　赭桐眨了眨眼，坐起来，毯子滑落，他一条腿屈着坐在旁边，一只手压在她枕边，俯视着她不说话，她有点难以控制自己的眼神落在他唇上。

　　咳，这人干什么呢。

　　封印结束后，她记不太清他们是怎么回的家，总之，她实在太累，睡得很熟，然而因睡得太久，做了关于过去的梦。

　　“我只是想提醒你，有客人。”鸢白似乎读出她不太正经的想法，抢先道。

　　但几乎同时，赭桐问出了口：“那个……是不是你。”

　　空气安静了几秒，赭桐才发现自己说得不明不白：“就是……云海的宫殿里，那次。”

　　“嗯。”七千多年前的事，他竟然不需怎么回想就点头，“不是云海里，是鸢乐山上。”

　　赭桐睁大了眼睛。原来那时候，她就已经上了山，见过了他。

　　......他到底还悄无声息地做过些什么？

　　赭桐试图回忆，一边起床穿衣服，鸢白斜靠着衣柜站在一边等她穿好，然后握住她的手压在衣柜门上一言不发地亲吻。

　　“……唔。”赭桐无法喘息，偏过脸躲开他。

　　“真的......只有我摔下去过吗？”她忍了好久，最终问。

　　“......”鸢白忍俊不禁，“有过别人。”

　　虽然现在看不出来，赭桐曾经很有好胜心，当初为这件事耿耿于怀了很久。

　　“但需要我救的你还是第一个。”鸢白说。

　　赭桐：“......哦。”

　　她不说话，要走，去看谁来做客。

　　但鸢白拦住她。

　　她又被吻了很久。

　　“......我长住在鸢乐山巅，就成了山神。”他呼吸在她的颈侧，赭桐静静地听，他很少对她说过去，可能觉得没什么好说的。就像她也很少说从前，觉得没什么好说的。
　　因为他们很像，固执、自以为是，没什么不能意会，到最后都没发现误会深重，实在可笑。
　　从错误中学习，他们都改变了一点。赭桐会问出曾对她来说是异想天开的问题，他会谈起他从未讲述过的自己。

　　“后来，仙变多了，胡乱事也多，一群家伙嫌麻烦，就推我出去解决。”鸢白确实没讲过故事，寥寥几语，带过了数不清的年岁。

　　“其实就是带小孩。”他出乎意料地总结，“看着一群不懂事的小仙，不让他们闯祸，举手之劳而已。”

　　但当命运的巨树长成，化为光月古鸟笔下的墨字，滔滔滚滚奔向无可控的未来，当支柱的重量无声无息间压在曾经对此不以为然的山神身上，当他发现自己已经无法脱身——他还是不觉得这会改变他什么。

　　直到某日，一名凡人因他卷入不可见的风云，大约往后数千年再无宁日——她连在云海上飞都不会。

　　或许他该对此负责。

　　他认得赭桐的咒文，因为那是他教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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