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花草

　　徐启。
　　徐总办公桌上的工牌上印着他的名字和照片。

　　《说文解字》中提到：“启，开也。”

　　江夏想，他真的为自己推开了一扇门。

　　她拉回自己惯于发散又不自觉飘远的思维，将目光对上了徐总。

　　“听闻我的提拔得益于徐总的力荐，今天特地来感谢徐总。”江夏站在那里，有些局促，她还是适应不好这样的工作状态，尤其是面对一个不熟悉的人。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徐总扫了一眼。

　　“送您的心意。”江夏有些尴尬，送礼这种事，她只在读研的时候和同门师兄妹一起凑钱给导师送过，每次还不是她亲自去送，因此既生疏又变扭。

　　“你应该明白，我没有提前和你通气就推荐了你，看重的是你的什么。”徐总有些不悦。

　　江夏点点头，“知遇之恩有多珍贵我都知道，今天的心意只是向您表明我的态度，以后一定会结草衔环来报答。”她诚恳的说着。

　　徐总点点头，“这两句话说的还算符合我对你的印象。结草衔环也不至于，不过是一个公司中层的职位，你配得上也担得起。手里的东西你拿回去，如果日后你有能力承担更大的责任，我可以再给你一个机会，你再把手里的东西给我。

　　你不是学历史的吗？龚自珍知道吗？他说过一句，予本非文人画士，甘受诟厉，辟病梅之馆以贮之。”

　　徐总的态度缓和了很多。

　　江夏深深鞠了一躬，“我明白了。”

　　她退出了徐总的办公室。

　　不管是部长，还是副部长，都没有自己独立的办公室，只是工位的位置好了点，可以挨着窗户，可以离走道远一些，可以背靠着墙……

　　江夏走回自己的桌前，将手里的东西放回包里。

　　沈陆接她下班的时候，她和沈陆说了自己失败的送礼过程。

　　沈陆笑道：“没想到也是个喜欢历史的性情中人，你正好对了他的胃口。”

　　江夏皱皱眉，“怎么听都不像是褒义。”

　　“就是客观描述，没有褒义贬义，中性。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哪个领导用人能没有自己的偏好呢。”

　　江夏垂下眼，“我只是怕你会多想。”

　　沈陆一手握着方向盘，空出另一只手捏了捏她的脸，“放心吧，我没那么神经，什么都能想到男女关系上。你觉得我会因为女下属表现好去睡她吗？”

　　江夏瞪了他一眼。

　　“所以啊，谁是用来结婚的，谁是用来睡的，谁是用来给自己当牛马的，脑子清楚的男人心里都有数。我告诉啊，大部分男人其实都不太感情用事，你和他再怎么搞关系，遇到事的时候，他还是会从出于自身利益方面考虑，感情因素对决定影响不大。”

　　沈陆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除了我，我对你只有感情，没有技巧。”

　　江夏被他逗笑了，轻轻地说：“我知道。”

　　“所以你千万别被别人的花言巧语和空气里画的大饼骗了。”

　　“我有分寸。”

　　沈陆看了她一眼，“有什么分寸，我还不知道你吗？道德感责任心太强，即使别人随口一句话，你也不愿意辜负。”

　　江夏默默把头转向了车窗外。

　　回到出租屋后，江夏从她的书架里抽出了《古文观止》，翻开了那篇《马说》。她突然很想抄一遍，抄过之后，却怎么都对自己的字不太满意。

　　她从网上下单了笔墨纸砚，决定练字。

　　都说入门要先练颜体或者欧体，江夏难得“急功近利”的直接临起了韩愈的字帖。

　　真的开始练习后，江夏才发现，原来书法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她并没有学习过书法，只能从网上找了视频边学习边揣摩。

　　她本来的字体偏清秀，现在要临曾说过“羲之俗书趁姿媚，数纸尚可博白鹅”的韩昌黎的字，更是不容易，二十多年养成的书写习惯改起来有点费劲。

　　江夏努力去感受那种性情对字迹的影响，终于不得不承认，什么间架笔法是一方面，她本人确实存在放不开的问题。

　　她看着自己刚写好的一张，又对比了第一天写的那张，粗看没什么大不同，但是经过短期集中的练习，江夏凭自己浅薄的书法入门知识，她看的出来，她的字迹与原来有很大的差别，相比过去像她性格一样拘谨的笔迹，她很满意现在的变化。

　　人总是会变，甚至会强迫自己改变，为了生存，也为了理想。

　　当江夏拿着一张最近写好的硬笔《马说》拍了照，想发给徐总，最终却没有这么做。

　　她知道，徐总选她，不过是矬子里面挑将军罢了，远谈不上看重。

　　有什么话，或许真的要等她真正成长起来才有资格说。

　　感谢的话也是如此。

　　沈陆说的那些道理，她也都懂，可是对于像是她这样的人来说，无论选择一条什么样的职业路径，能侥幸被领导看到，已经是一种幸运，如果还能侥幸得到拔擢，那更是称得上气运加身了。

　　努力重要吗？
　　重要。

　　能力重要吗？
　　也重要。

　　可是，光有努力和能力，在当前的选人用人机制下，没有人推自己一把，还是没什么用。

　　这样残酷的现实，那些有人为他们铺路的人，大概是不能明白的。

　　所以，在已经尝到一点甜头之后，即使未来只是画饼，也让人欲罢不能，总还是抱着一丝自身能够被人认可的期待，想要去够一够眼前的胡萝卜，万一吃到了呢？

　　那些不用考虑这些的人，是无法感同身受的。

　　江夏叹了口气，退出和徐总空白的聊天界面，起身随意从身后书架上抽了本书，把自己的字夹了进去。

　　——

　　小说里面，主角偶然获得机遇，得贵人提携，从此出将入相，平步青云。

　　江夏也想有这样的顺遂。可是这事并不是个人主观意志就能决定的。

　　比起本科刚毕业时待过的家族式作坊和上一个管理混乱的培训班，这个公司的运行模式算得上是非常正规了，饶是如此，还是防不住人作祟带来的麻烦。

　　对于江夏的上位，众人必然是不服气的，尤其是一个叫杨海的同事，他进公司比江夏要早，能力也很突出，本来觉得自己年轻，在公司时间也短，这一两年间得不到提拔也实属正常，可是比他还没资格的江夏竟然得到了提拔？

　　加上身边的同事拱火，江夏的好运气在别人眼里，就不仅仅是运气那么简单了。

　　别说是身边的同事不满，就连综合部长也心有不满。

　　本来分给江夏的两个人就有些指挥不动，再加上部长时不时亲自给这两人安排一些工作，这俩人理所当然的更不把江夏放在眼里了，沈陆笑称她是“明君在位、悍臣满朝。”

　　她能理解，她作为一个公司新人这么快被提拔，很难服众，这种境况让她干的有些难受。

　　再加上自己匮乏的管理经验，江夏觉得自己的偏头疼又要发作了。

　　老天爷好像很有趣，给她一个甜枣的时候，必然还要伴随好几个巴掌，仿佛在寻求一种平衡，一种不能让她太舒适的平衡。

　　如果说职场上的事只是轻微的头疼一下，更难受的是沈陆妈妈又找了她。

　　这次大概是老天爷在打脸她和同事关于恋爱方式的讨论吧。

　　陆女士开门见山的说道：“豆豆交什么样的女朋友我不管，哪怕他找外围找网红找主播，我都无所谓。但是，结婚的妻子，绝对不可能随便。”

　　江夏压下心里汹涌的情绪，平静的开口道：“我明白。”

　　她能理解沈陆妈妈，换句话说，她太理解她和沈陆之间的壁垒了。

　　这也是她当初一直不愿意接受沈陆的原因。

　　沈陆妈妈却毫不留情面的继续说道：“我也派人调查过你的背景，很清白，很干净，我承认你是一个不错的女孩子，凭你的天资和品性，找个条件不错的男孩子也不是什么难事，但是想要进沈家的门，还不够格。”

　　一种难以言明的屈辱感几乎要拽着江夏愤而离席了，可是每一滴血液里都潜藏着对公平渴求的痛苦，逼着她开了口：“沈夫人，你的想法我明白，只是不知道沈夫人今天来找我的目的。”

　　“目的？”沈陆妈妈用有些轻蔑的眼神看着她，“我想要什么样的结果你不知道吗？”

　　江夏沉默着，真的只能是一场无疾而终的恋爱吗？

　　本来已经放下的人，如果这辈子都没有再见面，也就算了，久别重逢，他又唤醒了她本来就悸动过的心，让她一步步沦陷至今。

　　他都已经规划好了两人的未来，她怎么能忍心把他一个人留在原地然后转身离开？

　　可是，她也清醒的知道，婚姻生活不是每天吃喝玩乐风花雪月就够了，他们想要长长久久的生活在一起，就要靠所谓的爱情，来抵消他们之间根本的不同——生活方式的不同，花钱习惯的不同，面对同一件事看法的不同。

　　当两个人终于同步的时候，爱情，还能剩下多少？

　　很多事情，不是她迈过了心中那道坎，问题就会消失。

　　她没有信心，她怕这些问题，都会变成俩人感情间的小砂砾，最后将彼此磨的血肉模糊。

　　她眼底渐渐暗下去的光，陆曼宁都看在眼里。还算有些自知之明，陆曼宁心情略微好了一点，她继续说道：“你们在一起时间也不短了，我知道豆豆怎么想，也知道一直不结婚是你的主意，既然不甘心就这么嫁进沈家被人看不起，那你还打算拖豆豆多久呢？”

　　是啊，既然是她一直不敢轻易的嫁给他，那她还要拖他多久？

　　——

　　食马者不知其能千里而食也。是马也，虽有千里之能，食不饱，力不足，才美不外见，且欲与常马等不可得，安求其能千里也？
　　——唐·韩愈《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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