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肋骨

　　在餐厅的时候，周雯雯记错了春节的时间，除夕并不是在一月底，而是二月上旬。

　　这是任子木第一次离开爸爸妈妈、在异地过年，但并不孤单，有很好的朋友们陪伴，每一天都很开心。学校里也有一般交情的华人同学邀请任子木去参加活动，但都被任子木婉拒了，在她心里朋友并不贵多，多跟熟识的朋友相处远比刻意去社交来得令人愉悦。

　　任子木跟着两个姐姐买了红纸剪窗花写福字、买了小灯笼串装饰房间，竟然也有了一种家的味道。

　　周雯雯很会剪窗花，和任子木坐着一起剪窗花的时候问了一嘴：“你这个年纪，是属猪吗？或者小狗、小老鼠？”

　　“是属猪。”任子木也是很实诚地回答，“我是95年3月生的。”

　　“3月？”周雯雯手上不停，几剪子下去，红纸就有了一个雏形，“3月几号？要是复活节假期里那我还过来找你玩，属猪很可爱呀，我给你剪个小猪出来！”

　　任子木看着周雯雯三下两下就剪出来一只栩栩如生的小猪，啧啧称奇：“雯雯姐，你好厉害啊！我们家过阳历生日，我是3月30的生日。”

　　“我是正月初七的，过完生日就要走了。”周雯雯笑着说，“这段时间也麻烦你了，这只小猪的剪纸送给你。”

　　任子木忙道了声谢接了过来，爱不释手，说要好好保存下来，四下找不着书，回房间里拿了一本专业书好好夹着了。

　　说着无意听者有心，从厨房里走出来的卜见听到了两个人的对话，也暗自记下了任子木的生日，她们以前从来没聊过这个话题。

　　周雯雯听到声响，也不抬头：“你呢？白吃了这么久饭，也送你点东西吧。”

　　卜见轻轻嗤笑一声，心道她如果能赶快离开就是最好的礼物了，但成年人说话总是弯弯绕绕的，卜见没有明着说，或也是懒得说，她拉开旁边另一张椅子坐下：“我不用你送什么，就逗逗小孩子吧，她开心了就好。”

　　“嗯。我本来也就是客气客气”周雯雯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没什么好气，说话也直白，她突然想到什么，睨了卜见一眼，压低声音，“我警告你，等我走了之后不许欺负小木。”

　　卜见挑眉：“怎么？你们很熟？”

　　周雯雯收回目光，冷哼一声：“比你熟得多。”

　　“有些话轮不到你来说。另外，周女士，关于你的未婚夫……”卜见完全没有被周雯雯的话激怒，反而悠悠道，“不、是前未婚夫的那件事，我略微知晓一二。虽然我跟我父亲的关系并不和睦，但在一些事情上我还是有些话语权的，在我送你离开的路上，或许我们可以友善平和地讨论一下。”

　　剪刀偏了一寸，周雯雯明白这张是剪废了。她左手紧紧攥着那张红纸，嘴唇逐渐抿成一条线。在这件事情上，她确实如鲠在喉、难以真正冷静地对待。周雯雯不知道回答些什么，沉默着，变相地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任子木出来的时候并没有察觉到桌上诡谲云涌的氛围，她看见卜见坐在自己旁边的椅子上：“是可以吃饭了吗？”

　　卜见的目光几乎一瞬间变得柔和，与刚刚放话威胁的模样判若两人，她笑着看向任子木：“汤还没煲好，不过也快了，今天喝冬瓜排骨汤。”

　　“好啊！”任子木也笑起来，“雯雯姐来了之后菜式每天好丰盛，可让我有福啦。”

　　周雯雯淡声开口：“谁沾谁的光还不一定呢，你说是吧，卜见小姐？”

　　卜见没有应声。

　　任子木不是很在意这两人的呛声，或者说她已经习惯了卜见与周雯雯之间这种剑拔弩张的氛围。她刚刚去房间里放剪纸的时候突然收到李安的消息，回到客厅后任子木犹豫了片刻才说：“我刚刚看了眼日历，今年复活节就是我生日那天，但是放假我要回国一趟。”

　　“我也跟你去。”

　　“那我等你回来再找你。”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任子木有些错愕，她下意识先接了卜见的话：“你要跟我一起回去吗？”

　　被专注目光注视着的卜见笑意更深，此时的任子木就像一只懵懂可爱的小猫，黑色的眼珠子一错不错地盯着眼前的人，有些许疑惑，但更多的是惹人怜爱，卜见没忍住摸了摸任子木的脑袋：“嗯，可以吗？”

　　周雯雯刚想说一句“你凭什么身份跟她回家？”，却又突然想到卜见刚刚对自己的威胁，还是没说出口。

　　综合这么多天看下来，卜见的性格有些古怪，但其实并不会对任子木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任子木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应该彻底取决于自己的心意，而周雯雯又能够以什么样的身份去替任子木说话呢？那句“比你熟”也只是她嘴快的一时逞强，自己只是不想善良的人被辜负，周雯雯突然感觉很疲惫。

　　她也怜爱任子木，但更多的是一个长辈对小辈的喜爱。周雯雯知道任子木挣扎着想向父母证明自己能够成为一个独立的人，这跟自己并不想事事动用家里的关系、而是自己成长的想法不谋而合，她对任子木惺惺相惜，又能与卜见有利益合作。

　　或许顺其自然可以达到一个更好的结局。

　　然而任子木并没有先回答卜见那个奇怪的要求，而是逃避一般地又跟周雯雯搭话：“我表哥，李安，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他给我发消息，依旧邀请你去做他的拍摄女主角，不过你要是不愿意的话也没……”

　　“可以。”出乎意料的，周雯雯这次十分爽快地答应了，“过完年我就走，直接去拉夫堡找他，他方便吗？”

　　李安那边一直都很方便，任子木也只是做个转达，交接还是得当事人亲自操刀，最后匆匆定了几天之后、正月初二晚上的机票。

　　初二那天下午，卜见开车送周雯雯去机场，原本任子木也想跟着去，但还是被劝着留在家里看家。

　　卜见先下了楼去开车，周雯雯在楼上又跟任子木说了几句悄悄话。

　　“我已经跟迪莫克解除婚约了。”周雯雯摸摸任子木的头发，女孩的发丝很柔顺，“以后有啥事情可以跟姐姐联系，听到没有？姐姐希望你不会跟姐姐一样被渣男狠狠欺骗，也不要被渣女骗了。”

　　任子木应了一声“嗯”，眨眨眼，有些疑惑，女生和女生也能在一起吗？看着刚从上一段失败的感情里走出来的周雯雯，任子木突然说：“我哥他喜欢你，他说他对你一见钟情。”

　　“你哥？”周雯雯其实有些想不起来任子木的表哥长什么样了，对她来说，那次事故迄今为止自己能收获任子木这么一个妹妹似的朋友便是十分幸运了，“放心吧，我会跟你哥说清楚的，哈哈哈，你也不想自己多我一个这么样的嫂子吧？”

　　“其实也不错。”任子木笑弯了眼，说的也是真心话。

　　周雯雯嗔道：“唉，你这小妮子！反正短时间之内我是不会相信爱情了……不过，小木，你喜欢卜见吗？”

　　“喜欢……卜见？”任子木不明白怎么话题转到自己身上了，“喜欢的吧，我也很喜欢雯雯姐，你们我都喜欢。”

　　“你没理解，我说的不是朋友间那种的喜欢。你刚刚也说李安喜欢我了，怎么就装着听不懂我问的意思了？我相信你能分清楚的吧。”

　　周雯雯这番话仿佛给任子木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喜欢……你问的，是爱情？”

　　“是。”周雯雯点头，“你没察觉到吗？”

　　“难道两个女生也能在一起吗？”任子木觉得声音发出来都不是自己的了，她从小被保护得太好，也是第一次接触到同性恋这种观念，“两个男生也可以？就像男女之间一样成为情侣？”

　　“你原来……”周雯雯眉头狠狠拧在一起，自己似乎倒打一耙了，原来任子木根本没有同性恋的概念，而她竟然误打误撞给任子木启蒙了！周雯雯深深觉得自己下一次再见到任子木的时候，就会发现自家的白菜被……

　　不行，她需要提前打一下预防针。

　　“所以……”所以自己是喜欢卜见的？那些不同于友情萌生的情感和想法，都是基于，对待恋人的，爱？任子木突然想起来高中里那些被抓早恋的情侣，都是异性，或许一些男生之间的打闹、女生之间的拥抱牵手，都稀松平常地被规划到友情那一栏了？原来同性之间也能产生爱。

　　“不，是我理解错了，你只是比较依赖卜见。而且卜见她也不会喜欢女生的，她是个宗教徒，你们合租这么久你应该也知道她信教吧？而且她信奉的是天主教，是反对同性恋的，因为，”周雯雯突然死死盯着任子木的眼睛，斩钉截铁地说，“‘神认为这有罪’。”

　　她很后悔。

　　周雯雯看着任子木呆愣愣地站在原地，叹息一声闭上了眼睛。任子木如同白纸一样单纯，周雯雯直觉如果任子木跟卜见在一起是不会幸福的。如果说之前的周雯雯还有些犹豫自己要不要劝诫任子木，现在的她就是后悔这些话为什么没早点警告出来。

　　她说的话半真半假，事理是真实的，但周雯雯口中编排的卜见的感情确是假的。

　　即便她一会要去和卜见做一些利益合作，但周雯雯私心里还是希望任子木能真正的幸福，她本就是不用经历世间苦难的天使，那么这个恶人就让周雯雯来做吧。

　　“我知道了，谢谢你，雯雯姐。”任子木相信周雯雯不会骗她，而从云端跌落的感觉也着实令人心塞，她感觉自己的心脏有些不舒服，强撑着跟周雯雯道别，“我有点不舒服，就不送你到楼下了。你说的那些话很多我都不了解，我会认真考虑的。”

　　周雯雯也知道任子木心脏病的事情，不由得忧心刚刚自己的话会不会对任子木冲击力太大了，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她还是看着任子木吃了药平复心情之后才离开。

　　“怎么这么慢，你跟她说了什么？”卜见一直耐心等在楼下，但是见到姗姗来迟的周雯雯还是开口讽道。

　　周雯雯拉开副驾的位置坐了进去，反应很平静：“没说什么，我看着她吃了药才下来。卜小姐，既然我们之间要合作，那还是收起脾气，友善相处吧。”

　　卜见记仇，她可没忘了周雯雯在雨天里认出自己身份时态度转变之快，或许可以称之为直率、藏不住心思，但卜见就是不爽。

　　“先起脾气的可不是我吧。”卜见冷哼一声，也直奔正题，“我见过你的设计实物，也有幸在父亲桌子上看到过你的设计稿，是令人惊艳的好作品，但落款可不是你的署名。周小姐，想必你也知道自己被顶包了吧？”

　　那枚碎钻戒指还是在任子木家的冰箱里看到的，卜见想到这里就不禁笑起来。

　　周雯雯看见卜见此刻的笑容，只觉得有些渗人：“看来你很明确我的需求，合作是相互的，但我还不知道你想要什么？明码标价吧，金钱、权势、地位？我家是有钱，但想必卜小姐家里也是不缺钱的。但如果卜小姐确实是看中了我家里的钱与权，那很抱歉，我不会动用家里的关系。”

　　“我也确实不缺钱和地位。只是隔行如隔山，想要击败珠宝行业利益场上的巨鳄，我一个破搞建筑的又插不上嘴。而周小姐家里再有钱，却也不是做珠宝生意的，并不直击要害。”卜见颇为遗憾，但语气一转，“不过，周小姐本人就不一样了，在斗兽棋里，老鼠可是能吃掉大象的呢。”

　　此刻周雯雯终于知道卜见所求为何了，想清楚利益关系之后，周雯雯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在翻滚，她久违地感觉到了刺激与紧张。

　　“看来外界传闻卜家父女关系恶劣的传闻是真的了，卜小姐确实是很相信我的实力了。”周雯雯低笑一声，直言直语，“我是新秀不假，但是我很有自信，但是不知道卜小姐是否有推翻自己父亲的实力。”

　　卜见转方向盘打了个弯：“我跟我父亲的关系确实不好，不过我也很有自信，我有没有实力这个事情你自然也是不必担心的。”

　　“既然都决定是成为合作伙伴了，那有的事我也就直接说了。”收获了意外之喜的周雯雯默然片刻，还是说，“如果你们在一起了，我希望你能好好对待小木。”

　　却听见卜见嗤笑一声，周雯雯听到了那句之前自己没说出口的话从卜见嘴里：“你是凭什么身份说出这些话？任子木做什么选择也不容你置喙吧？”

　　狂妄又自大。周雯雯气结，又愈发觉得自己临走前劝诫任子木的那番话说得太值当了，忠言再怎么逆耳那也是忠言，总比任子木稀里糊涂什么利害关系都没想清楚就跟人跑了来得强。

　　“那我也不插嘴了。”周雯雯在心里狂翻白眼，收回了推心置腹的念头，难得一次没有直抒胸臆，生意场上果然磨砺人，再刺头或者率直的人都会被迫变得圆滑，带上假惺惺的笑容，“那么，合作愉快。”

　　周雯雯瞥了一眼开车的卜见，之前剪纸的时候没套出来卜见的年纪，却从任子木那里知道了，卜见是89年的，属蛇，比自己还小两岁。

　　听任子木说，卜见其实对下属什么的都很好说话，但唯独对周雯雯……可能是那次初见下着雨，两人之间的氛围并不愉快，卜见也懒得装了。周雯雯打了个冷战，只觉得卜见看起来客客气气但内里也确实如蛇一样阴冷，再加上跟父亲关系恶劣，可想是从小家庭环境就不好导致的。

　　不过这次合作利大于弊，周雯雯没有拒绝的理由。

　　卜见把周雯雯扔在机场门口，离开前摇下车窗，似乎是因为送走了周雯雯、又似乎是因为能回家看到爱人，卜见心情颇为愉悦：“那么周小姐，走好，合作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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