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场地租赁登记册

　　见夜枭将这两篇日记都浏览完毕，小陆神官从他手里接过宣纸，走到桌案边的小泥炉旁，借着炭火，连同她手中的竹简一道，烧了个干干净净。
　　她和夜枭相对而坐，她望着慢慢平息下来的火苗，平静地说：“仙族兽修一派如今凋敝没落，有上天庭很大一部分的责任。
　　我再往前看一步，甚至还认为，兽修至今没有能培养出顶级的女上仙乃至女上神，也是因为上天庭没有创造出公平的成长环境。”
　　闻言，夜枭闭上眼睛仔细回忆了一下与他交过手的高阶神仙，除了女神仙不占多数以外，他也不记得自己遇到过什么卓越不凡的女兽修。

　　夜枭说：“嗯，最多就是有神兽随之出战。
　　根据神兽特性，培育特定的神兽投入特定的战场、对抗相克的凶兽，这需要经年累月的学习和实操。”
　　“还有悟性和灵性。”小陆神官补充道，“因此几万年前，上天庭的女兽修是珍贵而美好的存在。兽修能感知天地生灵，我们体察不到神兽灵宠的情绪，祂们却能敏锐地捕捉，并沟通交流。祂们之间的关系像……”
　　她突然有些卡壳了。

　　“伙伴或者亲人？”夜枭试探性地抛出了两个比喻。
　　“嗯……”小陆神官的眉头还是拧在一起，她有些不自在地补充道，“像母亲和孩子。”
　　然后她立刻对夜枭做了个“且慢”的手势，继续说道：“因为兽修明知前方有危险，哪怕拼上自己的性命，也会去救自己的神兽。我拿刘邦、刘备这种抛妻弃子的男人做个类比，我会觉得祂们像母亲。
　　但是你也是魔尊，你知道有句古话叫‘欲成大事，至亲可杀’。回想刚刚那两段记忆，如果是你带着梦微出征，你会去救她以及那些神兽吗？”
　　“不会。”夜枭回答得很干脆，“他们既然不顾大局，看不清自己当时的处境，要去救什么神兽，就要为自己的‘善心’承担后果。也不要在自己落入陷阱之后，指望别人来救，弱者的善良是累赘。”

　　夜枭这话说得已经算给小陆神官面子了，如果在魔界，遇上这种情况，他会直接说：“你跟着去死算了。”

　　“呵呵。”得到这样不出意料的回答，小陆神官无奈地笑了笑，“是，我们都会下这样的判断，无论是神仙还是妖魔。”
　　她收回了笑意：“所以碰上这些兽修，曾经的我，以及上天庭的大神们都是很为难的。
　　上天庭的职场风气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几场重要的作战下来，兽修们不可避免地被贴上了‘不顾大局’、‘连累同僚’的标签。
　　兽修之中，女仙又尤其多，诋毁的言语中，免不了还要附带上性别的刻板印象。
　　而神官仙吏都是惯会看上司态度行事的，他们想要不动声色地排挤一些神仙，甚至不用特意给人家难堪，都在细细密密、点点滴滴的日常相处中了。”

　　到此为止，小陆神官将兽修被边缘化的理由，又掰扯得更深了些。
　　夜枭说：“所以你现在是要我去找梦微？”
　　“是的。”
　　“找到她之后呢？”
　　小陆神官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垂下眼眸。
　　“好吧，你在忘川居等我回来。”
　　夜枭走出屋门，轻轻的一缕黑烟就将他包裹着带走了。

　　三天后，夜枭带来了梦微踪迹的消息。
　　小陆神官有些措手不及地愣在那里，片刻后，她终于整理好了复杂的情绪，对夜枭说：“许久未见了，我先去给梦微挑个礼物。”
　　离开忘川居之前，夜枭瞄到她还从书架上抽出了两本书，并用碎花布仔细地包好，揣进怀里。
　　他带着小陆神官悄悄溜进夜漓管理的时空，先去了一趟环球影城，然后又马不停蹄地赶往迪士尼。
　　“你说，梦微会喜欢吗？”
　　小陆神官用手指扣着毛绒玩具的脑袋瓜子，转过头来紧张地盯着夜枭问。

　　“……”
　　夜枭二话没说，带着她立刻闪现到了一片炎热湿润的丛林中。

　　小陆神官被这片充满神秘与生命力的绿色海洋撞了个满怀，她目光所及之处，植被茂密，藤蔓纵横，明媚阳光穿透树冠，洒向潺潺流淌着的河水。
　　更不用说他们此刻正被许许多多的神兽灵宠暗中包围，尽管身影都躲在植叶后面，但一双双好奇的眼睛却忍不住探出来，偷偷打量着来者。
　　对于梦微会选择隐居于此，小陆感到一点都不意外。

　　一路欣赏着眼前的风景，她跟着夜枭走到一间小木屋前。
　　“她应该就住在这里。”
　　尽管屋门紧闭，但院子里的晾衣绳上却晒着女孩样式的衣服，微风带起布料，送来清爽的皂角香味。抬头看去，屋棚顶上还晒着叫不出名字的草药。
　　小陆神官尽管是“嗯”地应和了一声，却迟迟没有上前敲门。
　　她飞快地在心里排练着已经准备得很充分的开场白，然后才借着衣袖的掩护攥了攥拳头。
　　“咚咚咚——”
　　小陆深吸了口气，喊了一声梦微的名字，然后静静等待。

　　一阵尴尬的沉默后，小陆转过头看了眼夜枭。
　　他朝她做了个“再敲啊”的口型。
　　“咚咚咚——”
　　小陆又喊了一声梦微的名字，然后继续静静等待。

　　“不在家吗？”一直在远处等待的夜枭狐疑地朝她走过来。
　　当他走到离木屋两丈远的地方，整个小木屋周围突然铃声大作，原本藏在丛林中的动物立马受到惊吓，呼啸着四下逃窜出去。
　　小陆神官有些无语地看着夜枭说：“你这门铃按得挺响。”
　　话音刚落，丛林不远处传来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接着，眼前的树冠由远到近地疯狂抖动，像是什么庞然大物正朝这边奔来。

　　前几日才看了日记，夜枭对这个声音再熟悉不过了——这是貔貅发出的吼叫。

　　夜枭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理念，立刻幻化成枭的本体，隐去周身全部的魔气，倏地钻进小陆的袖子里。
　　小木屋前，此刻便只有小陆一人抱着两个毛绒玩具，静静地站立在那。
　　原本准备好的开场白从她脑海中迅速蒸发，见到貔貅从树丛里冲过来的这一刻，小陆脑海中想不出一句可以用来打招呼的话语。

　　“怎么是个凡人！微宝，快停下！”
　　突然听到停下的命令，微宝慌忙不迭地用一双前脚掌抵住土地，紧急刹车。
　　松软潮湿的泥土被它铲起，在脚下堆成小山，一直就推到了小陆神官的面前。
　　“唔……”小陆捏着玩偶闭紧了眼睛，僵硬地把头扭向一边。

　　青衣女子从貔貅身上一跃而下，飞快地跑向小陆：“不好意思啊，你没事吧？”
　　在梦微看见这所谓“凡人”面孔的那一刻，话音戛然而止。
　　小陆睁开眼睛朝她看去：“好久不见，梦微。”
　　梦微显然还在震惊中，只深深地注视着小陆，没有答话。
　　“呃，我给你带了两个礼物……噢……”
　　小陆低下头，看到两个玩具溅满泥灰的那一刻，突然闻到了一股“完蛋”的味道。

　　梦微见到眼前这一幕，终于如梦初醒般地回过神来，用颤抖的声音开口问：“六公主？你……为什么我感受不到你的生命力？”
　　“嗯？”小陆神官为难地眨眨眼，“应该没那么夸张，我只是变成了凡人，虽然每天要死不活地混日子，但还不至于死了。”
　　两百年前，六公主堕神的消息传遍了六界，梦微不是不知道。但直到她真的亲眼见到凡人之身的六公主，她才猛然发现，一个时代的消逝仿佛是黯然落幕，而不是轰然崩塌。

　　小陆神官有些无法处理眼前煽情的局面，她尴尬地举起脏兮兮的玩偶，迟疑地问：“好像有点拿不出手了，要不我帮你洗洗？”

　　梦微陪着小陆神官将两个毛绒玩具清洗了干净，然后用四个小木夹，一头固定在细绳上，一头夹着玩偶的脑袋，悬挂在小木屋前晾晒。
　　丛林温暖祥和，一人一仙外加两个滴水的玩偶，都静静地晒着太阳。
　　“还好这个礼物没有弄脏。”小陆从怀里掏出临走时带上的两本书，递给一旁的梦微。
　　梦微接过来看了眼书名：“《神奇动物在哪里》？好童真的名字。”
　　“这本书讲的是一名神奇动物学家，寻找和保护神奇动物的冒险故事。
　　主角有只皮箱，像一个随身空间一样，他豢养的神奇动物就住在这个皮箱里。”

　　听了小陆的简单描述，梦微觉得有趣，便把书摊开放在腿上，静静地阅读了几章。
　　小陆就在一旁坐着，没有打扰她。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梦微才把书合上，眉眼一弯，朝小陆温软地笑了笑：“挺有代入感的，谢谢小陆。”
　　梦微将书重新包好，收进衣袖。

　　小陆见梦微正细细地端详自己，于是开口说：“我读到这本书的时候，脑海中就浮现出你的身影。但这本书里有一个庞大的世界观，神奇动物学者在里面的处境，要比你们过去在上天庭时好，而且，主角有很多信任他、保护他的家人朋友……”
　　小陆停顿了一下，然后深吸一口气道：“非常抱歉，我当年没有为你在御灵殿创造出公平的职场环境。”

　　前尘往事再次被提起，梦微的心像是被谁狠狠揪了一把。
　　她神情落寞地摇摇头：“当年我的确拖累过身边的同僚很多次，南海那一战，如果不是颛顼的元神碎片，你的右臂就再也接不回去了。我们好像总是会给你们添麻烦，虽然我们本意并不是如此。”
　　“曾经的我虽然不会觉得你们是麻烦，但我的确没有想通过，为什么兽修，尤其是兽修中占绝大多数的女兽修，会跌落到如今的局面。”

　　一边说，小陆一边摊开手掌心。
　　没过多久，白蛇身形的木木贴着小陆的皮肤滑了出来。
　　“这是……”梦微定睛一瞧，然后惊喜地捂住嘴巴，“这是我送你的那条青龙？”
　　她掩饰不住内心的欣喜，伸出手抚摸着白蛇的身体，一道清纯的仙力缠绕在她的指尖。
　　木木像是受到了熟悉的感召，眼看就要幻化出本来的样貌，梦微像是立马读懂了它的想法，立马摇摇头说：“不可，不可。我的小木屋可经不起摧残。”

　　小陆神官将青龙木木放在梦微手心里，开口道：“自你走后，六界也再没有谁能够找到玄武和白虎……你是我见过最好的、天上地下没有更好的兽修了。”
　　梦微低头看着青龙，没有搭话。
　　“我可以很直白地说，仙界再也培养不出你这般灵气的兽修，以女兽修为首的仙人淡出修仙界的舞台，是这个天道的错。”
　　这句话哪怕是六公主说，都还是让听者为之一颤，梦微双瞳紧缩，惊讶地看着眼前冷静的小陆神官。
　　“我以前一直没想通，为什么我会厌烦兽修去救神兽，然后又觉得，其他神仙再去救兽修是解决‘麻烦’。
　　直到一次，我在凡人帝王的后宫中，听到那些没有自由身的嫔妃，称自己为‘皇上豢养的宠物’、‘被人操纵的傀儡’。
　　于是我才逐渐意识到，女性、神兽、灵宠、被排斥的种族……都被视作了天规所代表的父权话语体系之下的附属品。”

　　“起初我并没有察觉到仙界的兽修和傀儡修，与凡人这几句话的联系。”
　　小陆停下来深深地看了眼梦微，然后用有些自嘲的语气继续说。
　　“我们这群轻易判人生死的大神，一直以强者的面貌和姿态自居，我们就是上天庭构建出的父权话语体系之下的掌权者，
　　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也几乎就是天规天条的代言人，乃至制定者，因此不能够看出性别压迫与其他各种形式的压迫之间系统化的联系。
　　直到我离开上天庭，在望月楼生活的近万年间，我主动退出了权力中心，我才逐渐意识到，女神仙与灵兽在压迫体系中其实具有同构性，都同样受制于父权体系象征的天规。”

　　这洋洋洒洒的一番话，小陆说得缓慢而坚定，但与此同时，她双眼却一直紧张地盯着梦微。
　　沉默良久，梦微才轻轻开口道：“你知道感受这种东西很奇妙吧，它是你最诚实的一面。当一个人做错了事，祂应该有的情绪可能是害怕，可能是自责，但如果有了委屈……”
　　梦微突然哽咽住了，“委屈”这个词，在此刻勾起了她最诚实的感受。
　　兽修一派，当年何尝不是黯然离开，女兽修困在迷茫与自我怀疑中，随年岁的消长，最后亲手断送了自己的前程。
　　个中滋味，怎一个“委屈”就能概括。

　　面对沉默不语的梦微，小陆猜想，自己或许成功地匹配上了梦微的感受。
　　于是她用最试探性的神色，说出了最笃定的话：“那就是天道不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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