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潢贵胄

　　傅南星顺着声音往拱桥旁随意一望，这一眼却让她驻留了目光。
　　今夜中秋，淮水湖中接连行驶着十三条花船，之所以叫花船，是因为这些船周围挂满了各式灯笼，灯色也各有不同，远远望去，可不就像是一团锦簇。
　　中间船头上站着几名世家公子与小姐，正欢声笑语谈论着。
　　苏韫玉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说：“是谢二他们。”
　　为首的谢羡站在船头几盏花灯下，晕红的光线笼着。他今日穿着雪白长袍，人群中本就惹眼，再加上气质矜贵，生生比别人比下去一大截。
　　傅南星站在桥边，一时无言。
　　“中秋花船，还是这几年才兴起的玩趣，你怕是没见过，我们上船？”苏韫玉说。
　　“不——”傅南星收回目光，正待拒绝，忽然看见一个身影跌撞在人群中，她神情一顿，迈步便朝那边去。
　　苏韫玉不明所以，看她的方向，只以为是答应了，遂跟上去。
　　傅南星沿着湖边一路来到台阶旁，举目四望，哪里还有身影，再看四周异样，人混在人群中寻找着，她踏上小船，走过一条独木板，踏上最末尾的一条船。
　　这花船在岸边看时并不觉如何，人真正站上来却是宽敞无比，各色各人，妙舞笙歌。
　　船缓缓动起来，很快远离岸口。
　　傅南星走进船舱，有门虚掩，有门紧闭，路过的人好奇打量着一男一女。
　　里外皆是喧闹嘈杂的人声。
　　傅南星往前走，没找到人，问：“这些船会去哪？”
　　苏韫玉说：“依照惯例会开到城外，在那里停留一晚。”
　　看着傅南星颇为疑惑的目光，苏韫玉解释说：“这里虽有普通百姓，但大多是世家子弟，或者富庶之家，他们玩起来无规无形，在城中只怕要扰民。”
　　玩什么还能扰民？
　　傅南星穿过船舱走到尾，迎着夜风站在船边，她看着前方，开始不确定自己是不是一时眼花而已，可她不敢赌，看着前方的船只，又问：“怎么才能过去？”
　　“一会到了地方会有连接的桥板。”
　　傅南星安心下来，二人站在风口，凉意渐起，苏韫玉等了片刻，她再也没有开口的意思。
　　四周景色开始变化，从楼灯酒社人影交错渐渐变得荒凄，不一会一个人影都没了，只剩下盛夏绿意丛生，它们安于夜中，寂静无比。
　　船板被放下，船开始连接船，傅南星往前走，试图找人。
　　可灯却愈发昏暗，瞧不清人的模样，走廊酒气四溢，更远处有乐曲声。
　　苏韫玉看出她不对劲，问她在找什么，船身却在此刻轻轻摇晃，身边人急忙扶住她，低声问没事吧，傅南星漠然拂开，看见岸边有人马在靠近，远远高呼停船搜查。
　　她目光微变，看向苏韫玉，说：“你为何忽然邀我？”
　　她这话问得没头没脑，苏韫玉反应过来，说：“怎么？”
　　傅南星脸色已经不好看，直视人逼问说：“我回京后与你并无交集，就算见着苏家人也远远避开，你是聪明人，也该知道我的态度了，却为何忽然相邀？就不怕我拒绝落你面子？”
　　苏韫玉不知到底出了何事，她又误会什么，说：“真的是我自己的意思，是我想要见你，你忘了，以往中秋都是我们一起过的，邀你之时我并无一分把握，只是我娘好不容易松口才不想错过。”
　　傅南星面色顿沉，说：“你娘对你说了什么？”
　　苏韫玉不明白她这疏远危险的态度，说：“我娘只说，亲也退了，你也回来了，说不定你我还有机会。”
　　傅南星闭眼，深深吸了口气，再睁开眼时眼底寒漠一片，冷笑说：“苏韫玉，这么多年你还是没脑子，被苏家耍得团团转！你娘的话你竟然也信！机会？我告诉你，今夜若不是因为谢二，这一面我都懒得见你！”
　　傅南星再不看他，穿过船板往前，瞬间淹没在前后走动的人影中。
　　十三条船合并成两列，岸上的人已经靠过来，是京兆府的人马，为首的人她认识，是丁家人，太后一党。
　　是太后？
　　傅南星拨开人群，找了半圈，正要跨出门，乌黑的角落里一个人将人拉进去。
　　嘘。
　　无声的示意。
　　那人身形与傅南星差不多，在黑暗中绷紧了神，他待行人过去，带着傅南星进入一间房。
　　刚一落门，那人便噗通一下跪在地上，急切地说：“小将军！”
　　男人皮肤黝黑，是常年经受风吹日晒所致，可他身形强健，面色肃然，一看便不是普通人。
　　事实成真，傅南星却是疑惑比慌乱更多，她扶起人，说：“盛大哥，你不应该在西北军营吗？怎么会在西京城出现？”
　　傅南星念头一转，顷刻变了脸色，急忙问：“莫不是军营出了什么事？”
　　盛世千眼眶一酸，摇摇头，说：“军营没事，我奉元帅之命来给小将军送东西，元帅吩咐，此物必须当面由小将军收下。”
　　杨元帅命人给她送东西？
　　盛世千从怀中掏出一只贴身保藏的囊袋，傅南星接过，还未来得及打开，便听得盛世千说：“岂料我刚一进城就被人盯上，那些人难缠得很，怎么也甩不掉，躲了两日打听到小将军的住所，今夜正准备去时，他们按耐不住动手，我没法子只能先躲。”
　　盛世千是武职，手里掌兵，武职无传唤不可随意进京，更何况盛世千还是杨易心腹。
　　傅南星听着外面动静，心下越来越沉，这是有备而来？
　　盛世千咬咬牙，说：“小将军，我已完成杨帅交待，眼下情况你我不能在一处被搜出来，届时被扣上私会武职的帽子，事情就麻烦了。”
　　是冲着她来的。
　　傅南星已经确定。
　　一旦被抓住二人私会，只怕连杨易也要被牵扯进来。
　　她环顾四周，实在没别的法子，说：“你找个地方藏着，我出去想法子。”
　　傅南星将囊袋贴身收好，推开门后合上，在外面的喧闹声中往前走，她穿过一处船板进入到另一条船中。
　　这里很安静，连灯也不知道被谁灭了。
　　傅南星警惕往前走，刚过船中，黑暗中有人在过道里将她堵得严严实实。
　　傅南星直到现在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想要她的命，她的命到底值在哪？竟能让这些人大动干戈机关算尽。
　　怎么都要她死？
　　这些人又是什么人？谁派来的？卫家？苏家？还是太后？
　　傅南星勾起一个凉薄的笑。
　　可她偏要活得好好的，让这些人日夜不安。
　　傅南星没说话，这些人想要她的命还不够格，可还没等她动手，一股浓烟从屋中升起，火光乍现。
　　他们要烧船。
　　傅南星眸光沉沉。
　　这个念头一起，傅南星立时擒住最前方一人，长刀转到手中，很快手起刀落砍倒一人，她压着人往前走，前后人霎时扑过来。
　　傅南星长刀一挡，弯腰避开身后，同时手肘侧击，她在黑暗中眼神冷漠得近乎无情，刀起刀落眼也不眨。
　　最先发现异样的是谢羡，他在中途便听说傅南星随苏韫玉也上了船，穿过几条船，看见不知何时被掀断的船板，船与船之间没有连接点便会被水波荡离，他趁着空隙尚可行跃上船头，刚靠近船舱，黑暗中便有人朝他动手。
　　船已经烧起来，火势在舱内延开，浓烟呛着人，傅南星急着要出去，又被后面的人追上，她愈发焦急，前后两刀又来，她被缠半晌，又受浓烟所扰，冷不丁差点被刺中，一脚大力踹去，那人闷哼倒下，傅南星隐约听到外头有响动，却无暇顾及，火势已经蔓延，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她刚一动，身后再次来人，傅南星避开，正要强硬往前，有人扑上来扼住她，傅南星一时难以动弹，一把刀从浓烟中朝她刺来。
　　她心头大惊，几乎是立刻屈膝跃起，借着船壁躲开，双手去卸身上人的死命纠缠，那人却是死也要带上她，傅南星不得已撞破舱门，二人霎时跌在船头，她一个后击将人敲晕，转瞬一把明晃晃的刀逼近咫尺。
　　傅南星瞳孔瞬间睁大。
　　几乎是一瞬间，有人挡在她面前。
　　长刀尖锐的刺穿他的胸口，露出带血的刀尖。
　　傅南星耳朵轰鸣，什么也反应不过来。
　　那人抽刀，没想到会突然冒出个人，正要再动手，有人怒道：“你他娘捅了谁？”
　　谁？
　　那人茫然，视线落在人身上，面罩下的脸霎时白透了。
　　“谢二！”有人在船上大喊。
　　黑衣人尽数退去。
　　傅南星不由自主，仓促伸出手接住谢羡坠下来的身子。
　　“真疼——”他在她怀里虚弱的喊。
　　鲜血在胸口漫开，染红了白袍，傅南星抱住人，身后火光冲天，有人将不知什么时候断开的船板接上来，薛益也在，看着血流不止的谢羡，几乎膝盖都软了，立刻让人去叫大夫。
　　傅南星低着头，她握着谢羡的手，另一只手紧贴着谢羡面颊，像是在捧着他，指尖冰凉，不知是在安慰他还是自己，说：“没事的，大夫很快就来了。”
　　在场的皆是有头有脸的世家子弟，都认识谢羡，见他这幅样子当即吓得脸色苍白，有人不自觉说：“他该不会死吧。”
　　死？
　　大家不约而同冒出一个念头来。
　　谢羡若是死了，今夜这艘船上的人估计一个都跑不了。
　　意外来的太突然，上船的人马也被打得措手不及，他们本来是依命搜查，眼下谢家的二公子却性命攸关，大船瞬间往岸边靠去，哪怕京兆府的人大声呵斥不准下船，可人群还是往下涌。
　　船上大夫很快来了，见到是一刀穿胸，受伤者还是高门子弟，哪里还敢医治，医好便罢了，他伤那么重，若是没医好，只怕一家老小都要搭进去。
　　旁边有人见他唯唯诺诺，顿时怒道：“今夜治不好他，你也别活了！”
　　傅南星握着谢羡的手分明在抖，整个人如坠冰窖般，脸色却是异常平静，头也未抬，说：“大夫，还烦请你给他止血。”
　　大夫没法子，颤颤巍巍跪下来去查看谢羡的伤势。傅南星一动不动抬起头，看向最先叫大夫的人，说：“这位公子，烦请你命人将船掉头以最快的速度回城。”
　　薛益表情凝重点头，立刻便去吩咐。
　　傅南星保持着这个姿势，表面镇定自若，可实际上一动也不敢动，就怕一动牵动谢羡伤口，甚至顾不起盛世千有没有安全下船，茫然与慌乱皆有。
　　大夫小心翼翼，瞧着那血淋淋的伤口头皮发麻，他跪在地上，内心一边祈求老天爷，一边解开谢羡的衣袍，待看仔细后，心下一松，居然笑了一下：“还好还好，偏了，没伤着心肺。”
　　还好二字将傅南星提着的心落回地面，她郑重其事朝人点头，说：“有劳大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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