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高水远亦归航

　　他们在灿烂的几乎令人目眩的小岛阳光里一路向北。
　　冲绳并不大，他们从那霸出发，没过多一会儿就到了美国村。天空一碧如洗，港口的海面蓝的如同一面明镜，长长的堤坝直直往前蔓延，游亦航问：“下来走走？”秦灏远欣然应允。他很喜欢这片海。
　　正午的日头热辣，海堤上几乎没什么人，秦灏远也不怕晒，端着他的微单小相机左左右右的到处拍，游亦航时不时看一眼，有点好笑：“你怎么每张都把我拍进去了，你下次要拍的时候叫我让开就是了。”
　　秦灏远正从相机取景框里看出去，他的亦航哥背靠着栏杆，身后是无边无垠的碧色海，海边风很大，吹的他的额发都飘起，他飞快地按下快门，满不在乎的说：“有什么的。”
　　就这么随意的边走边拍竟也不知不觉走了好几公里，游亦航导航了一片算是商圈的区域，可能是圣诞的缘故，周围张灯结彩的还挺热闹。两人随意挑了家铁板烧吃了当午饭，竟然意外的很不错。不过秦灏远似是长了记性，还真吃的挺节制。
　　吃完饭两人就在商区溜达着消食，秦灏远抬眼看见一座摩天轮，瞬时就兴奋了起来，一把拽住游亦航的胳膊：“我要去坐那个！”
　　秦灏远喜欢摩天轮，不管是庞大如伦敦眼，还是小巧如眼前这座，他都喜欢，见一个坐一个，全都不放过。
　　游亦航点点头：“好啊。”
　　秦灏远开心的不得了，上去前还顺手捎了个甜筒，买一送一，可惜游亦航尝了一口又嫌甜，最后两个又是全到了秦灏远手里。
　　摩天轮不是伦敦眼那种太空舱式，而是老式的小型吊篮式，空间不大，他们两个成年男人坐进去一下就显得有些拥挤。不过看着小型，也许是因为周围没什么高大建筑的缘故，等到慢慢升起来，视野竟然也是格外的好，不远处的海平面也徐徐地映入了眼帘。
　　秦灏远一手一个冰激凌，左右开弓的和温度与时间赛跑，一边还不忘欣赏窗外美景，惬意的眼睛都眯起来：“好美啊。”
　　游亦航看着他笑，秦灏远的快乐永远是简单又纯粹，轻而易举的就能把他一起感染了。比起外面的风景，面前怕冰激凌化掉左边右边吃的手忙脚乱，却还不忘分神去盯着窗外看仿佛一秒都不想错过的秦灏远更值得欣赏。
　　他余光看到秦灏远身侧的相机，问：“你占着手，要我帮你拍几张么？”
　　“好啊好啊。”秦灏远连连点头。
　　游亦航拿过相机，咔嚓了几张窗外，镜头转回舱内，秦灏远正侧着脸看远方的海，一时忘了手里的甜筒，右手的冰激凌微微融化了，溢出了甜筒的筒边。游亦航觉得有些好笑，出声提醒：“化了。”他“哎呀”一声回了神，立刻举起甜筒，伸舌头去舔。
　　游亦航从取景框里看见这一幕，心下一动，突然张口叫了声“小远”。
　　秦灏远颇有些茫然的看过来，游亦航飞快地按下了快门。
　　秦灏远回过神，“哎”了一声，反应过来，有些不好意思的想挠头，又意识到自己没手，不好意思瞬间转换成了懊恼：“亦航哥你怎么偷拍我呢。”
　　“什么偷拍。”游亦航笑，“我拍的光明正大。”
　　秦灏远扭过头看窗外，嘟嘟囔囔的：“拍我干啥……”
　　“放相册里啊。”游亦航答。
　　秦灏远愣了一下，看他：“相册……”
　　游亦航扬了扬手里的相机：“答应你了要一起填满的。My youth。”

　　秦灏远的脸一直红到他们从摩天轮下来，坐上车，往更北的方向开去。
　　游亦航没说什么，但他自己心里七上八下的小鹿乱撞，自己给自己找补：“天儿太热了。”
　　游亦航也不拆穿，笑着应和他：“可说呢，太阳一出来，直接从冬天变夏天了。”
　　秦灏远就坡下驴换了个话题：“我们接下来去哪？”
　　游亦航点了下导航：“残波岬。”
　　秦灏远点点头，他和游亦航出门完全就是甩手掌柜，攻略一概不做，跟着走就行。
　　这段路也挺短，秦灏远感觉也就不到半小时，他迷迷瞪瞪的，刚打了个盹，游亦航就告诉他到了。
　　面前又是一片无垠的海。
　　和刚才碧蓝如镜的海与规整的堤坝不太一样，这里的岸边怪石嶙峋，悬崖陡峭如天工斧削，透着一股野生劲儿。海水是极透的蓝，澄澈的仿佛能望到海底。
　　不远处山崖的尽头有一座白色灯塔，矗立在高远的碧空下，显得有点遗世而独立的味道。
　　秦灏远问：“那灯塔能上去么？”
　　“能。”游亦航应一声，泊了车，两人沿着岸边如茵却凌乱的植被草丛慢慢的踱了过去。
　　秦灏远喜欢登高，可能是城市里呆的久了，他向往一切开阔无边际的地方。
　　这座灯塔外面看着不算很高，可真的爬上去，望向脚下翻卷的白色浪花，目极之处是海天一色，秦灏远还是忍不住发出了“好美”这虽然俗气却真心的感慨。
　　游亦航站在他旁边，突然笑了：“这不就是你的名字？”
　　“啊。”秦灏远愣了一下。
　　“碧波灏淼，水天远阔。”游亦航看向他，眸间似乎也映着那海水间粼粼的日光。
　　秦灏远一时间有些看呆了，半晌方愣愣的问道：“这是一句诗么？”
　　游亦航笑出了声：“没有，这是我瞎说的。”他顿了顿，“不过你要一句打油诗也可以。那就，漾碧波灏淼，望水天远阔。”
　　秦灏远有些恍惚，他们离海面挺远，明明应该是什么都听不着的。
　　但此刻他的耳畔，却仿佛传来了，一声高过一声，海浪拍打石礁那汹涌不绝的声音。

　　秦灏远直到他们离开了海边，住进了酒店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那阵儿幻听大概就叫做“心潮澎湃”。
　　不过确切的说他们也没算得上离开海边，这一晚入住的酒店是个傍海的度假村，房间比在那霸时宽敞许多，露台正对着一大面酒店自己的海滩，宁静又漂亮，几乎算得上教科书式的度假体验了。
　　他们在酒店餐厅吃完晚饭回到房间已是暮色四合，秦灏远白天光顾着欣赏美人美景，这会儿一入夜，他那被大好阳光暂时晒迷糊了的隐秘心事又不由分说的随着夜晚一起钻了出来，冲个凉也能冲的五味杂陈。
　　他洗完澡出来发现游亦航还在露台打电话，阳台门没有关，海风吹得纱帘微微飘动，游亦航的声音也随着风断断续续一起飘进来。
　　“嗯……我知道……我们行程……三四天吧……等我回去……你尽量多休息……嗯……我回去了带你去……”
　　秦灏远没去打扰，他走到mini bar翻东西喝，拿了瓶可乐，转过身发现游亦航电话似是打完了，不过他仍然没动，站在那任凭海风掀起他的衣角，看起来有些孤独。
　　秦灏远没来由的就想起白天遥望过去的那座灯塔。
　　他端着可乐走过去，坐在一旁的躺椅上，他对面前的这个人心念百转千回，但面上还是装出一副轻松随意的样子：“谁的电话呀？”他顿一顿又补充，“看你来了这里电话也挺多的样子，这么不心疼手机费哦。”
　　游亦航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下来：“和我妈。”
　　“哦岚姨啊。”秦灏远心里一下松快许多，不得不承认他之前多少是有些瞎揣摩在的，这下知道了，感觉说话语气都昂扬了几分：“替我问岚姨好啊，等回去我能去蹭饭不？”
　　游亦航望着远方的海，在黑夜里如同浓墨一般。他没说话。
　　秦灏远有点发愣，游亦航的情绪看起来很低落，他忍不住侧了身看他：“怎么了亦航哥？”
　　游亦航转头对上他的目光，秦灏远被那眼里如同夜海般浓郁到化不开的黑冲的怔住了，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等着游亦航的回答。
　　游亦航转头的那一瞬间秦灏远非常肯定他是想要说些什么的，以他对游亦航这么多年的了解。然而到了了他也没说任何，只是眼尾突然柔和的弯了一下，带上了他一贯温柔的笑意：“没事，我去洗澡。”站起身走到门边还回头问了句：“今天没再急着洗衣服吧？”
　　秦灏远忙道：“没呢！等着你呢！”
　　游亦航的笑意终于从眼角扩散了开来，他丢下一句“乖”就走了。
　　留秦灏远一个人在海风萧萧的露台上傻乐了半天。
　　等乐够了回过神来，又无限怅然地叹了口气。他细腻敏感，善于感知他人情绪，更不要说是相伴多年的游亦航。
　　他亦航哥从小内敛又淡定，尤其是在他那总咋咋呼呼的大哥秦灏天的衬托下，显出了一副超越年龄的成熟和游刃有余，好像在他这儿没有什么事是可值得烦心的，天塌了都不要紧。
　　记忆里，秦灏远真的不记得游亦航表现过哪怕是一星半点的负面情绪。
　　可是刚才，游亦航凝望远方的那个侧脸，紧绷的眼角和抿住的嘴唇，无一不在展示着他的低落。那一刻的他，是脆弱的。秦灏远从来都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用这个词来形容游亦航。
　　一念及此，他的眉头深深的皱起来。
　　他捏着手里的可乐罐，冰凉的外壳在室外的空气里已经凝出了水珠，想着游亦航刚才强行牵起嘴角，换上微笑，轻轻的揭过了那露出的冰山一角。
　　不知为何，这个笑让秦灏远很难受。比看见他失落还要难受。
　　他心里自我斗争都还没辩出个所以然来，又添了游亦航这没头没尾的一桩心事横在心头，18岁踩在成年线上的少年忍不住也要“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了。

　　秦灏远没想到他的疑惑能这么快就得到解答。
　　次日天气也是一样的好，好到秦灏远甚至会恍惚以为初来那天滂沱的风雨是他的一场错觉。
　　旅途继续往北，一路都是山海风光，偶尔路过小镇，他们会停下来，沐着海风日光喝一杯手冲。闲闲散散的走走停停，黄昏时分，他们来到了一个叫做“万座毛”的地方。
　　秦灏远甫一听这名字只是笑：“这怎么起的。”
　　“毛是草原的意思，万座毛就是能容纳万人座位的草原。”游亦航一边停车一边向他解释，“这里的岩石地势比较特殊，正好快傍晚了，可以看日落。”
　　“好！”秦灏远夸张的鼓掌，“亦航哥你懂日文吗？”
　　“不懂。”游亦航摇头浅笑，“要是懂，那天在居酒屋何至于跟老板比划手语。来之前网上搜的。现学现卖。”
　　他们一边闲聊一边往路的尽头走，听了游亦航的话，秦灏远格外的留意起了一路的岩石。果然与之前路过的海岸线都不同，这里的岩石构造分外的崎岖诡谲，无数凹凸不平的烟灰色从绿色草丛中接连冒头，锋利又桀骜。
　　走着走着游亦航伸手拉一下秦灏远，遥遥地指了指：“看那边的悬崖，像不像象鼻。”
　　“真的哎。”秦灏远眼睛亮亮的，那应该是万座毛的著名景观，周围为数不多的游客几乎都在拍那块象鼻岩，他也不能免俗，赶紧端起他的小微单来咔嚓几张。
　　太阳慢慢往西边的海平线滑，蔚蓝的天色逐渐被染成金红，海面也缓缓洇成深蓝。
　　他们找了块相对不那么嶙峋的岩石坐下，并肩看着那红日。退却了耀眼光芒的它看起来是那么的温柔。
　　在旷大的山海天地间，人类只会觉得渺小。一时间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直到那夕阳触到了海平线，游亦航才开口：“晚天长，秋水苍。山腰落日，雁背斜阳*。”
　　他声线压得低，微微带着一点哑，听的秦灏远心里晃一下，忍不住的就开口打趣：“亦航哥你来这后是诗意大发啊。你以后一定是全医院最有文化的医生。”
　　游亦航浅笑：“这次是真的古诗，不是我胡诌的。”
　　他站起身往前走了两步，落日一旦被海面吞噬，坠落的速度一下就有了实感，他一错不错的盯着那飞快变幻形状的落日，轻轻道：“有时候想想，人们用太阳来比喻一生，也真是恰如其分。白天光芒万丈的时候你感觉不到它的流逝，而走到了尾声，就是只剩仓促了。”
　　秦灏远听着突然就有些难过，他没来由的就想反驳：“那只是一种感觉罢了，实际上太阳移动的速度一直都是一样的啊。而且，”他想了想，组织了半天语言才继续，“它也是一路长途跋涉，从东边到西边，跨越了整片天空才来到这里的，又怎么能是仓促呢。”
　　秦灏远听见游亦航轻轻的笑了一下，他没回头：“你说的很对，是我太狭隘了。”
　　秦灏远盯着他的背影，逆光看过去，什么也看不清晰。
　　“亦航哥，你是不是……不太开心？”秦灏远实在忍不住，还是轻轻的问出了口。
　　他并没有期待能得到游亦航的回答，甚至做好了又被游亦航温柔一笑打发了的准备。
　　然而沉默良久，他却听见面前背对着自己的那个人用一种他从未听过的微凉语气回应道：“对不起啊小远，可能暂时没法让你去蹭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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