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夜弥天

作者:白卢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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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京谣


      “微臣不敢有半句虚言。”闻人贤从怀里掏出纪琮的信,双手奉上,“陛下可以先看看这篇文章,是否和郝耀祖在会试上所作的文章大同小异。”

      皇帝自然应允。

      立刻有小太监走上前来,拿起闻人贤手里的东西,又转到珠帘后,用托盘呈了上去。

      一时间,殿内只有翻动纸张的沙沙声。

      “没错,朕记得这篇文章,论两税法——当时阅卷官们交口称赞,一致推举郝侍郎的儿子为会试魁首。朕也看过,确实称得上一篇惊世奇文。”皇帝粗略地翻看了一下,放下纸张,疑惑道:“只是,听闻人爱卿的意思,似乎这里面还有隐情?”

      这就“爱卿爱卿”的叫上了?

      李瑛忍不住用余光瞥了一眼闻人贤。

      闻人贤解释道,“这其实是考生纪琮在会试前一个月寄给礼部员外郎张平的行卷信。信件投递的时间和邮驿名称都可以在日戳上看到,陛下请过目,绝对做不了假。”

      “……”皇帝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他又翻开信纸仔细查看,果然在文末看到了纪琮的署名,还在角落里找到了那枚日戳。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朕记得纪琮会试上写的文章狗屁不通,简直有辱国体,已经被黜回老家,终生不得参考了!”证据都摆在皇帝眼前了,若是他还反应不过来,那就不是懦弱,而是真傻子了,“怎么突然又冒出了这样一封行卷信!这篇文章到底是谁写的?”

      皇帝沉下声:“闻人爱卿,朕命你详细说来!”

      “微臣遵旨。”闻人贤又行了一礼,语速不快,但十分清晰:“三日前,六扇门奉旨追查礼部员外郎张平遇刺一案,谁知在追查此案的过程中,却牵扯出了另外一桩科举舞弊案!臣等深知此事非同小可,因此不敢有丝毫拖延,一拿到了切实的证据,立刻就入宫来求见陛下。”

      皇帝侧头看向朱公公,朱公公点了点头,“张平的案子牵扯到了江湖,的确交由六扇门在查。”

      闻人贤顿了顿,等皇帝重新回过头后,才继续说道:“臣等在查案过程中发觉,这两税法本由纪琮首创,他在会试一个月前,就将此法写成了自己的行卷,以信件的形式投递给了礼部员外郎张平,想要提前为自己的前程谋划。这也是历年来考生们的传统,并非独他一人如此。”

      这话不假,皇帝微微颔首。

      “好巧不巧,今年的会试题目,正是考校考生对本朝税法的看法。纪琮见考的就是自己所擅长的,大喜之下,便将自己的原有的行卷文章润色了一番,作为答卷交了上去。”

      “谁料想,户部侍郎郝国瑞的儿子郝耀祖也是今年的考生,郝国瑞深知自己的儿子不学无术,恐他落榜,便动了歪心思,买通了礼部官员,在糊名誊录这一环节动了手脚,把纪琮的文章标上了郝耀祖的名字,又把郝耀祖的文章标给了纪琮,导致前者名落孙山,求告无门,被黜回老家;后者则摇身一变,凭着偷来的文章一举成了会试魁首,被万人赞颂。”

      “陛下明鉴,这实乃一出狸猫换太子的戏!”

      闻人贤深吸一口气,讲到了关键之处,“可郝家千算万算,漏算了一点,张平知道谁才是这篇文章的真正作者!张大人虽然官位不高,但为人十分有风骨,不畏权贵,想要揭露此事,便不幸横尸郊野,虽非镜组织亲自动的手,但焉知没有他们苦苦相逼的缘故。郝家不仅买通镜组织想暗杀张平,甚至还想连他的妻子一并烧死,实在残忍至极!”

      殿内一时间十分安静,只有蜡烛燃烧发出的哔啵轻响。

      “朕相信这封信是真的,但指控一部侍郎可不是小事,没有更详实的证据可不行。”皇帝从椅背上直起腰,缓缓道:“朕记得,历年考生的黑卷都保存在礼部,爱卿既说试卷有蹊跷,朕便让人去取了今年的黑卷来,和誊录后的红卷一对比,便可知有无此事。”

      闻人贤轻轻摇头,“巧合的是,今年会试放榜没多久,礼部库房就起了一场火,刚好把今年的黑卷烧没了。”

      皇帝奇道:“这件事朕怎么不知道?”

      一旁的朱公公笑眯眯地答道:“礼部确实有上报说官府内起了一场小火,因扑灭及时,只损失了一些被虫蛀坏了的老档,无人伤亡,想来陛下便没有多留意。”

      “他们竟敢如此糊弄朕!”皇帝隐隐发怒。

      “陛下息怒,”闻人贤适时地插上一嘴,“与六扇门同来的翟大人是礼部书令史,对此事再清楚不过,陛下可以问他。”

      皇帝看向青衣文官,“翟卿,你来说,事情到底是怎样的?”

      李瑛心下微哂:到了翟应鳞这儿,就只剩下卿,没有爱了。

      这位天子,当真双标的毫不遮掩。

      翟应鳞强压下澎湃的心绪,恭敬道:“回禀陛下,这火烧的确有些蹊跷。火势被扑灭后,微臣特意挑无人的时候去库房里查看过,这把火别的不烧,只烧了存放黑卷的柜子,连隔壁的柜子都只是略微熏黑,却单单把近几年会试的黑卷给烧了个一干二净。若非鬼神显灵,那就是有人刻意为之了!”

      “你既早知道此事,为何不及时禀报?”

      “陛下明鉴,微臣非是不愿,而是不敢!礼部里有人和郝家沆瀣一气,张平想要揭露此事,便被他们买凶杀人,差点连遗孀也被纵火烧死。臣人微言轻,若是敢开口,只怕折子还没递上陛下的书桌,臣就已人头落地,步入了张平的后尘!”翟应鳞一揖到底,声音颤抖:

      “微臣不怕死,却怕真相就此被掩埋!因此臣只能假作不知,暗中调查,一直等到六扇门介入此事,微臣这才敢把自己知道的倾囊相告,还请皇上恕罪!”

      皇帝默然片刻,再开口时,语气缓和不少,“原来如此,是朕错怪翟卿了。”

      翟应鳞连忙口称不敢,但背后早已出了一身冷汗。

      “郝家真是好大的胆子!科举舞弊,勾结镜组织截杀朝廷命官,桩桩件件,都是杀头的死罪!”皇帝想到刚刚结束的会试上,那些阅卷管对郝耀祖众口一词的称赞,想要发火,但似乎还有些顾虑,侧头看了朱公公一眼。

      “来之前,掌印内相说了:这种小事,皇帝自己拿主意便是。”朱公公依旧是那幅笑眯眯的样子。

      掌印内相就是九千岁。掌印太监是他的正式官职,内相是对他的尊称,九千岁则是人们私下的称呼,用来表明他位极人臣的尊贵地位——皇帝才能独享万岁,他作为一个阉人,居然只比皇帝少了那么一千岁,可见此人权势滔天。

      李瑛看到这一幕,暗地里直皱眉,早听闻皇帝对九千岁言听计从,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皇帝听朱公公这么说后,好像得到了某种许可,说话明显有了底气,终于有了一点九五至尊的样子,只见他手一挥,怒道:“传朕旨意,立刻着户部侍郎郝国瑞、郝耀祖父子两人入宫觐见!”

      天子一怒,非同小可,立刻有太监弓着腰小跑出去传旨。

      殿内,皇帝给三人都赐了座。

      “把帘子打开吧,三位爱卿都是国之栋梁,朕可与他们当面说话。”皇帝吩咐道,“朕记得小厨房还有热姜茶,也一并送来,给各位爱卿祛祛寒。”

      小太监打起珠帘,三人喝着姜茶,这才看清这位少年天子的长相。

      他看起来不比李瑛大多少,但却没有李瑛身上那种明快敞亮的气质,反而有种不见天日的苍白,眉宇间凝结着挥之不去的愁苦之意,身形单薄消瘦,整个人好像都要被衣服上绣的金龙给压垮了。

      “你就是闻人贤?朕听朱公公和谭统领说过你,就是你击退了红绡盗?”皇帝好奇地打量着闻人贤,终于露出一丝少年人的鲜活神态,“这个复姓在京城倒是少见,你是哪里人?如何进的六扇门?”

      闻人贤刚喝了一口姜茶,闻言赶紧放下茶盏,站起身回道:“微臣是岭南人,生长于乡野之间,侥幸学了些拳脚功夫。数月前,六扇门门主追缉逃犯,途径岭南时,恰巧得到了微臣的协助。逃犯伏法后,门主觉得微臣的武功和人品都过关,又知我恰好无业,便招揽我入了六扇门。至于红绡盗一事,只是正好在城外碰到了,谈不上击退,是各位大人谬赞了。”

      “剑圣的眼光朕一向信得过。”小皇帝又道:“爱卿不必如此拘束,坐下说话即可。朕听闻岭南四季如春,有荔枝满山,不知爱卿是否尝过?”

      闻人贤微微一笑,“南风花满荔枝林,路出湖山百嶂深;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瘴气最浓处荔枝也最甜,微臣长于岭南,见过最毒的瘴气,自然也尝过最甜的荔枝。”

      见小皇帝十分感兴趣,闻人贤便顺着他的意,又讲了些岭南的乡野趣事,比如海船捞上来的奇形怪状的海鱼,片成薄如蝉翼的鱼脍,摆在青花瓷盘上,甚至能透过鱼肉看到下面盘子的花纹;又比如岭南有个百越族,族内男子成年时会遍体刺青,他们认为这些文身会保佑他们在下水捕鱼时不被蛟龙吃掉。

      小皇帝听得双眼放光,仿佛短暂的从责任中逃脱了出来。

      等闻人贤讲完,皇帝仍旧意犹未尽,“每年初夏,岭南都会进贡新鲜的荔枝,闻人爱卿远离家乡,独自一人在京城为官,到时候不妨入宫来陪朕说说话,共品荔枝,也可慰藉你思乡之苦。”

      突然就多出了一个陪皇帝解闷的任务,闻人贤脸上的微笑都僵了,李瑛在一旁围观,不禁有些幸灾乐祸。

      但下一秒,皇帝就放过了闻人贤,转向李瑛:“李爱卿看起来真是年少,不知今年多大了?”

      李瑛赶紧把乱七八糟的想法都打散,低头答道:“我……微臣今年十四,虚岁十五了。”

      “真是英雄出少年!”皇帝盯着他俩看个不停,偶尔也分一些眼神给翟应鳞,嘴里赞叹道:“六扇门广纳贤才,两位捕快都如芝兰玉树,可使门庭生辉。剑圣这些年来勤恭克俭,兢兢业业,把六扇门经营的很好,果然没有辜负先帝和朕的信任。”

      “……”在场所有人的表情都变得有些奇怪。

      显然,大家都知道皇帝这是老毛病犯了。

      好在他也只是用眼睛看看,如同在欣赏精美瓷器,只是纯粹的欣赏,并没有更过分的举动,否则闻人贤就要考虑如何用自己半残的手脚压制住暴起的李瑛了。

      好在这种尴尬的氛围没有持续太久,不到三刻钟,领路的太监就带着郝家父子进来复命了。

      想来也是,事情闹得这个地步,郝家父子今晚怎么可能睡得着觉?一定是在府中坐立难安,困兽犹斗,想要找出一个脱身的办法。因此太监一去叫人,二人马上就起身前来了,都不用起床换衣服。

      眼见郝家父子先后走进殿内,闻人贤终于不用再应付皇帝过剩的好奇心,赶紧站起身来,目光直直地迎了上去,看向这个在幕后搅弄风雨的罪魁祸首。

      民间有一种错觉,总觉得相由心生,出于某种朴素的善恶美丑对立的价值观,大家都相信贪官污吏都长得很丑,不是凶神恶煞,就是脑满肠肥,再不济也得是尖嘴猴腮,望之不似人子。

      就连戏班子里排戏,也会给扮演奸臣的角色画一个古怪滑稽的花脸,好像不这样就不符合他们人厌狗憎的身份。

      但其实说到底,皇帝也是人,也有基本的审美,也不希望自己一上早朝,底下站着的满朝文武都是獐头鼠目、歪瓜裂枣的货色,知道的是早朝,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狮驼岭妖国的妖怪们聚会呢。

      比如这郝国瑞,就没有半点戏文里奸臣那种狞恶的样子,反而容貌清癯,两鬓斑白,不像是个手握肥差的高官,倒像个穷苦人家出身的读书人,不愧是二十年前的状元,气质就是和别人不一样。

      只见他缓步跟在太监身后,紧锁着眉头,好像正在思考忧国忧民的大事,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是他是官场的良心。

      郝国瑞进了殿,看也不看旁边站起身的三人一眼,径直向皇帝行礼道:“陛下深夜召见老臣,可是有要事相商?”

      一旁的郝耀祖就明显没他老子那么好的心理素质了,打从进来开始,腿肚子就一直打颤,目光躲躲闪闪,连脸上密密麻麻的疮痘都紧张到油光发亮。

      皇帝沉声道:“朕为什么宣你,郝侍郎当真一点都不清楚吗?”

      郝国瑞表情严肃,丝毫不躲闪,“陛下召见微臣,无论是什么事,臣都会竭尽全力为陛下分忧,但请陛下吩咐。”

      李瑛在一旁嗤了一声,“装的还挺像那么一回事儿。”

      “大胆!我在跟陛下说话,你是哪里来的黄口小儿,乳臭未干,也敢随意插嘴?”谁知郝国瑞竟然真的丝毫不心虚,不管他是装的还是强撑的,至少从表面上真看不出什么破绽。

      只见他横眉冷对地朝李瑛大声呵斥道:“殿前失仪,还不跪下认罪!”

      李瑛丝毫不怵,毫不客气地瞪了回去。

      “朕还在这里呢!失不失仪朕自有判断!”皇帝也动了怒,重重一拍扶手,“郝侍郎,我只问你,买通礼部官员在会试舞弊,又雇佣镜组织杀人灭口,这两件事你可认!”

      郝国瑞大惊失色,“陛下何出此言?科举舞弊可是死罪,买凶杀人更是无稽之谈!陛下明鉴,臣身为大虞的臣子,只想着为大虞殚精竭虑,死而后已,万万不敢犯这杀头的罪啊!”

      李瑛被他的厚颜无耻气笑了,“你是要当着皇帝的面欺君吗!”

      就在此时,殿内传来“扑通”一声。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郝耀祖已经跪倒在地,哆哆嗦嗦道:“陛、陛下,还有父亲大人,都是我一时糊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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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章 玉京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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