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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人
清岩镇去市区,得沿着县道一路开十多公里,拐上一条蜿蜒曲折的盘山路,再走国道才能进城。
不巧,当夜还下了一场寒凉的秋雨。
朦胧的烟雨让整条山路的能见度骤降,路上落了很多从山上滚下来的黄泥。
黄泥混着雨水黏在路上,泥泞不堪,轮胎滚上去,非常容易打滑。
为了安全,陆无为不得不放慢行车速度。
这条盘山路夜里本就没人走,加之天气恶劣,电闪雷鸣的,陆无为的手一直都紧紧地攥住方向盘。
他也慌得不行。
下了盘山路,不远处的黑暗里射出了两条微弱的灯柱。
此时的雨势变大,雨瓢泼一般地下。陆无为透过挡风玻璃,模糊地看见路边立了块石碑,碑上用油漆写着“竹山水塘”四个大字。
陆无为惴惴不安地把车驶近,才看清眼前的场景。
一辆黄白条纹的车倾斜侧倒在水塘旁,路边的围栏被撞断,只有碎了的车灯还坚强地亮着,但在雨丝里也显得极为虚弱。
陆无为认得,那是市区的出租车。
他没做思考,摔门下车。
一下车,全身就被雨直接浇透了,如柱的雨水噼里啪啦地往水塘里砸,水面迸射出激烈的水花。
忽然,水里窜出了一只手。
那手正毫无章法地四处乱摆,不一会儿,手就往水下沉了。
陆无为见状,手指紧勾着衣角,咬牙切齿地站在原地,抓心挠肝了几秒,一直没下定决心。
陆无为记得,那天的雨也是这么铺天盖地。
近二十年过去了,旧时的记忆仍然清晰地在他的脑海里浮现。
风浪把渔船扑翻,只剩一艘救生艇孤零零地漂在海面上。
暴雨如同猛兽,将周遭吞没得一干二净,年幼的陆无为却被保护得很好,他被阿公高举过头顶,放在了救生艇上。
阿公的脑袋半露出海面,他一只手游水,一只手使劲地推着救生艇,极力保持着小船的平稳。
阿公笑着吆喝:“程远!闭上眼睛!快!把眼睛闭上!”
惊慌失措的陆无为镇定了下来,他从小到大很听阿公的话。
他双手死死地拽住救生艇,艰难地闭上了眼睛。
随后,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一片漫无边际的黑,其实闭上眼睛的黑并不是什么都看不清,眼前是有亮光的,是能感受到场景和光影在变幻的。
他再一次睁开眼时,面前是一群陌生的男人。
他们光着膀子,面色凝重地抱着他上岸。
陆无为发狂一般地想挣脱,想去抓住救生艇下阿公的手,把他从水里救上岸。
可他被一个男人搂紧,渐渐走远了。
陆无为恍惚地记得,那个男人是当地的渔民,他身上有很重的鱼腥味。
男人试图捂住他的双眼,可他的指缝很宽,陆无为透过指缝从混乱的现场里,看到了阿公从海里被打捞起来,铺着白布,送上了救护车。
滴嘟滴嘟……
声音绵长而悠远。
一道惊雷咔嚓一声划破天际,陆无为被拽回了现实。
水里漂浮的人,在几次呛水后,慌乱地探出脑袋。
陆无为看到了男人身上紧紧贴合皮肤的白衬衫。
祁栩!
落水者虚弱地冲他招手,口型分明是叫他的名字,陆无为,陆无为。
陆无为纵身跳入了水塘,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他扑腾着翻滚的水花,几下就钻到了祁栩跟前。
“祁栩!”陆无为慌不择言,“祁栩!坚持住!我带你上去!”
他搂着祁栩,手一个劲儿地往上扑。
祁栩的头发湿透了,一片一片地压在头顶,昏暗的环境下,看不清面容。
陆无为只得从腋下搂着他,往岸边游。
忽然,陆无为的脚下像缠了水草,在回游的瞬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往下拽。
下一秒,他直接被拉进了水里。
翻滚的水钻入了他的喉咙,陆无为被呛得猛烈咳嗽。
他想借助胳膊快速游水来使身体漂浮,可祁栩太沉了,他就像抱住了一块往下坠落的石头,压根使不上劲。
无力感和失重感席卷而来,陆无为在划拉了几分钟后,手彻底脱力了,动作越来越轻,终于,他跟着身边的祁栩徐徐地往下沉。
眼前黑压压的塘水,仿佛变成了儿时遇险的大海。
而阿公漂浮在海面上,微笑着对他说:“闭眼。”
陆无为果然听话地闭上眼,两人都不挣扎了,像是知道已经尘埃落定。
陆无为压根就不会水,他甚至怕水。
他哪里可以救别人?他自己都需要别人来救。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在沉入水底之前,他再一次看到了阿公,阿公容光焕发地带他出海捕鱼。
天朗气清,微风拂面,爷孙两人满载而归。
仿佛海难是梦里的一个片段,梦醒了,一切都归于安宁。
有人在轻唤他的名字。
“陆无为……陆无为……”
空灵深邃,忽远忽近。
那声音的来源是一个穿着西服的男人,干净利落。
男人背对着陆无为,陆无为看不清他的脸,只是觉得那身西服很眼熟。
直到一个穿着白色婚纱的女人迈着小碎步走近,和男人牵手时,陆无为才想起了什么。
这是照片里的场景!
他小时候曾经在新竹的老房子里看到过这张照片。
女人身着婚纱,男人穿着西服,含情脉脉地对视,那是阿公和阿嬷的结婚照。
耳边又有人在叫陆无为。
他被一双巨大的手从身后一推,高速地落入了一条隧道,隧道里贴满了密密麻麻的照片。
出生、满周岁、蹒跚学步、上学、偶遇祁栩、相爱、分别、最后……是重逢。
眼前是白花花的一片。
原来那是天花板。
他扭了扭脖子,窗外阳光正好,微风吹着窗帘优雅地摆动着。
“醒了!醒了!”耳边是熟悉的声音。
陆无为转过头,看到了母亲那张喜笑颜开的脸。
陈雪韵消瘦了不少,但五官还是美的。
陆有才放下手机,走到床边来看他,确保陆无为神志清醒了,他眼里的喜悦才一闪而过。
“没死就好。”
陆无为的亲爸一开口就没好话。
“怎么说话呢?有这么诅咒儿子的么?”陈雪韵帮陆无为纳好被沿,又问他是不是饿了。陆无为摇头,她又去倒了杯温水。
见儿子喝了水,她才踏实地坐下:“你阿嬷去给你买饭了。”
陆无为有点吃惊:“阿嬷也来了?”
“不都赖你!”陆有才敲了敲桌子,一提这事就气不打一处来,“你说你连游泳池都不敢下、连游泳也不会的人你装什么英雄?你还救别人!你先救救你自己好吧?害你阿嬷昨晚连觉都睡不好,今天天没亮赶最早的班机过来看你!”
救人……
陆无为脑子里一团乱,理清楚思绪后,他拽紧了陈雪韵:“妈!祁栩呢?祁栩他人呢?”
“人早就走了!今天早上走的。”陆有才愤愤不平地回答。
“走了?!”
陆无为懵了,像一下被人抽干似的,他强打精神,撑住床板站好,拔掉针头就要下床。
陈雪韵和陆有才夫妻两人各架了他一条胳膊,把他压在床上,陆有才说:“你干什么去啊?老老实实给我呆着!”
“我要去找祁栩!”陆无为甩开他的胳膊,死活要下床。
“不行,我要去看看他……”
“他都走了,你去哪看他去啊?!”陈雪韵压着嗓子吆喝,“脑子不会被水给浸糊涂了吧?”
“我得去见他最后一面!”
陈雪韵瞪大眼睛看着她丈夫,陆有才回望着他妻子。
两人十分有默契,缄口不言。
“你们……怎么不说话?”陆无为从突然的安静里察觉出了一丝诡异。
“他是回家补觉了!”陈雪韵尬了好几秒,才呢喃地补充,“……不是死了。”
“你担心人家的安危!人家水性好着呢!要不是他!现在死的就是你!”陆有才只要一想起他这个儿子不知天高地厚去救人,现在还脊背发冷。
他就只有这么一个蠢儿子,要是有个好歹,可怎么办?
陆无为没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母亲压着他躺好,给他削苹果,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原来,那晚出车祸的压根就不是祁栩坐的车,是一辆往市区走的出租车。
因为暴雨,车胎打滑,出租车冲进了水塘,人也摔了进去。
陆无为急忙忙地去救人,人没救上来不说,差点自己也溺水了。
祁栩当晚正坐网约车往清岩镇赶,看到路上发生了事故。好在祁栩和网约车司机两人水性都好,合力把两人捞了上来。
出租车司机清醒之后,拖家带口地来跟祁栩和网约车司机道谢,硬是要请吃饭什么的。网约车司机实在扛不住对方似火的热情,溜之大吉了。
祁栩是守着陆无为到大清早,实在熬不住,回火锅店补觉了。
原来,走了是这个意思。
陆无为总算睡了个踏实觉。
祁栩还不知道陆无为一家人从台湾赶到了清岩镇。
他守了陆无为一整晚,直到清早咚咚来换他的班,他才得空回来眯个觉,他走的时候,陆无为的家人还在驱车赶来的路上。
祁栩睡醒时,已经到了下午。
林琳婶去度假区盯摄影工作室的装修了,剩林二木在家里看店。
店里没人,他正看球,瓜子嗑得咔嚓响。
见祁栩醒了,他便合上手机,把冰箱里的饭热了。
祁栩吃酸豆角炒饭有点噎嗓子,林二木便帮他冲了碗紫菜虾皮汤。
祁栩吃饭吃的贼香,林二木也不好打搅他。
祁栩风卷残云地干完饭,林二木才没话找话地说:“你……还饿不饿?”
“撑着呢!”
祁栩伸完懒腰,换了身衣服,打算提着电脑去医院。
咚咚毕竟开了店,有生意要忙,他不能太麻烦对方。
反正自己也没什么事,抱着电脑去病房码字也一样。
“那个……你等会!”林二木别扭地叫住祁栩。
祁栩顿了顿,看他低着头,半天也不说话,便推开了房门。
“看你……你教我摄影的份上……”林二木嘟哝着,迷迷糊糊的,也听不大清,“我答应我爸跟你处对象了。”
“我俩的事儿还需要你答应?”祁栩笑了一声,“你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
林二木憋得脸更红了,气哄哄地喝道:“怎么不需要!好歹我也叫了他这么多年的爸!”
祁栩越发觉得林二木有点可爱,离开前,还抓了一把他脑袋上乱糟糟的头发。
“去剪个头!乱死了。”
“剪什么头!”林二木白眼都要翻上天了,“我特意做的锡纸烫!”
“知道了!”
祁栩去隔壁张婶家借了一辆自行车,踩着去医院。
祁栩会做饭,但做得不好吃。
有黄灿灿和咚咚夫妻俩照顾陆无为的饮食,营养方面肯定不用他发愁。
祁栩把自行车停在路边,又在附近的小摊上挑了点水果,提溜着上住院部。
楼道里传来爽朗的笑声,声音活力四射,完全不像老太太,倒像是个热衷跳广场舞的年轻阿姨。
医院都能笑得这么开心?
起初,祁栩还不确定那声音是从哪个病房出来的,直到他推开了陆无为的房门,那跳脱的笑声一下子就钻入了他的耳朵。
这里就是声音的来源。
祁栩站在门口:“咚咚……”
还没说完,陆无为的眼睛就对上了他,藏匿不住的激动和高兴。
“咚咚他们家里有事先走了。”陆无为回答。
病房很空,有两张空床铺,陆无为躺在靠窗的里铺。
三口人都是背对着祁栩聊天的,还是陈雪韵率先打破僵局:“小祁!快来快来!我们刚还聊起你呢!”
祁栩向来不擅长处理家庭关系,放下水果就想找点事做。
“我去给大家洗点水果吧?”
“你别洗了!”陈雪韵拉着祁栩的手,一起坐在床沿上,“我们刚吃过了!妈刚才还问东问西的,说很久之前就想认识你了。她还说你的名字怎么乍一听那么耳熟呢,原来!是他宝贝孙子的初恋!哈哈哈哈!”
窗边站了个精神矍铄的老太太,头发都白透了,脸上全是褶子,笑起来却是如沐春风的:“八卦!今天不是见着了么?!”
陆无为的阿嬷又拉起祁栩的手,让他站起来。
左看右看,上下打量,跟看物件似的,关键是越看越喜欢。
“我孙子的眼光是最好的!以前上学的时候,就爱挑长得好看的男生坐在一起!说是能促进学习!这不,毕业了,找对象也找了一个相貌好的!”
“阿嬷!”陆无为脸上无光。
“妈!”陈雪韵看出了儿子的心思,悄咪咪地提醒,“这话可不能说!”
阿嬷恍然祁栩还在身边,连忙改口:“咱们家陆无为还是眼光高,用情也很专一的哦!多亏小祁啊,要不然,昨晚上我宝贝孙子就……”
“呸!呸!呸!”陆有才呸了好几声,“净说瞎话!”
阿嬷捂着嘴:“今天嘴巴老说错话!我们家无为在广州上大学的时候,就说要带你回去给我看看,我日盼夜盼的,盼了好几年也没动静。后来听说你俩又分了,我心里就想,我孙子情路怎么这么坎坷啊!没想到……过了好几年,你们重新在一起了!就叫缘分天注定!”
“阿嬷!”陆无为靠在床边,拽了拽她的衣角。
“呦呦呦!我宝贝孙子害羞了!”阿嬷哈哈大笑,“行了行了,阿嬷不说了,不说了!再说,宝贝孙子要嫌弃我了!”
“婆媳两个叽叽歪歪的!别打搅陆无为休息。”陆有才倒是个沉稳的,“小祁,辛苦你昨晚帮我们照顾陆无为。”
祁栩说了声应该的,护士就进来给陆无为换点滴了。
陆无为刚醒,身上黏糊糊的,又不能洗澡,祁栩便去开水房打热水,想给他擦身体。
走廊上,祁栩刚好碰见了合门出来的陈雪韵。
陆无为的母亲知性优雅,说话慢条斯理的:“小祁,聊聊?”
两人坐在过道的公共座椅上,偶尔面前有病人和护士穿行而过,也都是轻手轻脚的。
“阿姨,谢谢你。”
陈雪韵的开场让祁栩受宠若惊。
“先别急着打断我。”陈雪韵笑了笑,“第一,谢谢你昨晚不顾危险,救了无为。落水救人,就算是懂水的人也容易出事,更何况天气还这么恶劣。”
“阿姨。”祁栩想了想,“陆无为是为了找我才遇险的,我该救他的。”
陈雪韵又说:“第二呢,是谢谢你重新给无为一次机会。当初,大四的时候,陆无为义无反顾地去南极打拼,他考虑了自己,也考虑了家人,却唯独没考虑你。这是他作为你男朋友的失职,作为母亲,他在这件事上没有担当,我给你说一声对不起。”
“阿姨,我没有怪他。”祁栩说真心的,“当初无论是他,还是我,谁也没考虑得这么长远,都是各自按自己人生轨迹进行的。我尊重他的决定,所以……不用说对不起。”
“其实,跟你分手之后,他一直没找对象。”陈雪韵叹了口气,“我每次催他,他就反驳我,反正自己也是个另类,与其找个不喜欢的,还不如单身一辈子。好在这次在青岩镇,你们再次见面了,我希望你们能好好谈谈。”
“嗯。”祁栩答应了。
“好孩子!”陈雪韵很自然地把祁栩的脑袋搂在怀里,眼里噙着泪,“我现在一想起无为差点死在水里我还后怕。不知道无为有没有跟你说过,他小时候跟阿公出海,差点遇到海难,阿公为了救他,死在海难里,他眼角的那块疤,就是那时候留的。从那以后,他就怕水,连游泳都不敢,更别说……”
陈雪韵语塞了:“我都不敢想象,他昨晚……是怎么敢下去救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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