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吾

　　二人走至冰湖边上站定，风雪忽然之间就全部消失了，整个世界都沉寂下来。

　　沈镜吾望着面前的湖泊，湖水没有颜色，天是灰蒙蒙的，湖水也就变得灰蒙蒙的。

　　湖面平整如镜，毫无涟漪，他捏了一团雪搓成球向湖面砸去，声音沉闷，水面只泛起涟漪，并没被雪团砸得溅起水花，很快湖面又恢复平整。
　　整个湖泊就像一潭死水。

　　宗朔蹲下身，挖了一大块雪堆砌成方盒的形状，又从湖中舀了些水将雪的形状固定住。

　　沈镜吾不知道他想干嘛，蹲在一旁看了会儿，便也探出手去舀水。

　　还不等他的手触及水面，便被宗朔一把抓住，“别动，这水会冻伤你的手。”

　　沈镜吾这才注意到宗朔通红的双手，哪怕他有那样雄浑的内力护体，手仍旧被冻得发红。

　　昨夜一直压抑着的怒气悄然消散了。他真是个没出息的人，沈镜吾心想。

　　“乖乖看着就好。”宗朔低头继续动作。

　　沈镜吾悄悄后退几步，背对着宗朔，伸出一根指头探入湖内，触手并不是宗朔口中那样会冻伤人的寒冷，反而和昨夜的雪一样，是温温的。

　　他以为自己是被冻傻了，换了个指头，仍旧是温温的。

　　真是奇了怪了。
　　沈镜吾内心开始挣扎，究竟是否要将这件事告知宗朔。

　　在沈镜吾犹豫不决的时候，宗朔手中的冰盒已经成型，他甚至还给冰盒做了个盖子。

　　他站起身，解开身上的斗篷，随手一抛，扔在了沈镜吾头上，将他整个人罩住。

　　“我下水，你就在这儿待着，不要乱走，这地方很邪门。”

　　沈镜吾从斗篷中挣脱出来，还不等他回一句话，宗朔纵身一跃，就这样跳入了冰湖之中。

　　“大人！”沈镜吾抱着还带着热意的斗篷，不由自主地前进两步，脚尖有了湿意，他又往后退，颓然地坐下。

　　“没事的，他武功那么厉害，难道还能冻死。”沈镜吾盯着水面喃喃自语，压下心中的惊慌。

　　他的心中又有另一道声音道：“你还关心他，他都把你当替身，你有没有出息啊沈镜吾。”

　　“可是，他对我还是挺好的。”
　　“那是因为把你当成了别人才对你好，能不能有点自尊，能不能要点脸。”
　　“我才不喜欢他，我只是，只是。”

　　“我好像真的有点喜欢了。”

　　话一出口，沈镜吾整个人震了一下，眉头微蹙，脸上神色几番变换，呈现出难以辨别的复杂之色，渐渐地，一切好像平静下来，只剩担忧之色。

　　他站起身，解开斗篷扔在一旁，搓了搓手正准备往下跳，宗朔从湖里探出头来。

　　“你干什么！站在那别动！”宗朔喝道。

　　他眼神极其凌厉，好似刀锋刮过沈镜吾的全身，让他脚步一顿僵在原地。

　　沈镜吾愣愣地望着宗朔，显得不知所措，他大喊道：“我来帮你！”

　　“别来添乱！”宗朔又瞪了他一眼，“退后！坐下！”

　　沈镜吾与宗朔毫不掩饰怒意的视线相撞，无法，只得按照宗朔说的做，后退两步，一屁股坐在斗篷上，又拿起另一件胡乱地裹着。

　　宗朔盯着他的动作，确认他不会再下水，深吸一口气后又潜下去了。

　　沈镜吾从没觉得等待是这样一件难熬的事情，他死死地盯着湖面，不敢移开视线，哪怕心里知道宗朔肯定能活着上来，可就是免不了地紧张不安，各种纷乱的想法在他脑子里翻腾，而他自己完全控制不了。

　　要是宗朔在底下抽筋了呢？要是冻伤了呢？要是有水草把脚缠住了呢？方才他就应该说出来，他下水，至少他不觉得冷。

　　沈镜吾将半张脸埋在宗朔的斗篷里，斗篷上染了些许宗朔身上的松香，总算让他备受折磨的心绪安定了几分。

　　“数到三百，要是宗朔没上来，我就下去。”

　　沈镜吾下定决心，轻轻地出声数数，但他此刻心绪繁杂，根本静不下心，往往数到五十就数乱了，他数了七八遍也没数完，内心更加焦灼不安。

　　多久了，人能在水下憋气这么长时间吗，是不是出事了？

　　想到这里，他坐不住了，起身来回踱步，眉头皱得死紧，不自觉地咬着嘴唇，直到嘴里有了一丝腥味才恍然地松开。心更是砰砰直跳，好像雷声回荡在他的耳边，连带着双手都紧张到颤抖。

　　在他就要忍不住下水的时候，水面泛起几丝涟漪，沈镜吾攥紧双手，面带期色地望着湖面。

　　水面涌动地越来越厉害，竟形成了一个漩涡，漩涡内围的湖水层层叠叠地向外扑去，只听“哗”地一声，一道人影从漩涡中飞出，溅起一人高的水波。

　　“大人！”沈镜吾眼睛一亮。

　　宗朔脚踏湖面，凌空飞到了雪地上，半跪在地上，沉默地从怀中掏出两朵通体碧蓝、发着荧光的碧髓灵芝放置在冰盒内。

　　沈镜吾奔到了近前，半蹲在旁，心里总算松了口气。
　　然而视线上上下下扫过宗朔的全身时，瞧见他苍白无血的唇色、他发紫且无法自如弯曲的手指、他被冻到鼓起水泡的耳际，沈镜吾觉得自己的嗓子仿佛被堵着了，让他说不出话来。

　　宗朔抬眼，额头上的青筋暴起，脸上满是疲惫神色，他嘴唇微微翕动，但吐出的字眼却让人难以辨别。

　　沈镜吾不得不将耳朵凑到他跟前细细听，不料宗朔一头倒在了他身上，而宗朔脸上还在流淌的湖水滴进了他的颈窝。

　　冷！无法形容的刺骨的冷！
　　就好像是一把长针扎进了同一块地方，还不停地拔出来又扎进去，每一回都比上一回扎得深，直扎进了骨缝里。

　　仅仅是那么几滴，就让他痛苦地半蜷身子，牙齿更是咯咯打颤。

　　此刻的沈镜吾总算知道为什么赵叁不让他来了，为什么宗朔一路上都在时不时地给他输送内力，也不让他下水。

　　他只是接触了这么几滴就冻成这样，宗朔呢？

　　可是为什么方才他并不觉得寒冷的湖水，从宗朔身上滴下来就这么冷呢？

　　沈镜吾没工夫深究缘由，他咬着牙，拍了拍自己的脸让自己清醒过来，捞过两件斗篷，用斗篷将宗朔前后裹着，又僵硬地转过身子，将他的双臂搁在自己肩上，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后，他全身使劲，将宗朔艰难地背起。

　　得赶紧去木屋才行，他暗暗想道。

　　一抬头，他瞬间绝望了，只因冰湖地处盆地的中央，下来时好说，现在想上去就有些难了，更何况他身上还背着个比他高比他壮的人。

　　但再难也得试试。

　　沈镜吾死死把着宗朔的双手，不让他从自己背上滑下去，却腾不出手去拿碧髓灵芝，他咬咬牙，决定先把宗朔送上去再回头来拿。

　　他一步一步向前走去，每一步都深深地陷入雪中，每走一步都颇费力气，称得上寸步难行。
　　尤其是上坡路，宗朔太高太重，他将上身弯得极低，才没让宗朔滑下去，到最后手脚并用才爬上来。

　　一到平地沈镜吾就浑身卸力，带着宗朔一起跌到地上，他后背沾了宗朔身上的湖水，整个脊背都已经毫无知觉，如今躺倒在温温的雪地上，沉重的身体瞬间变得轻飘飘的，竟让他舒服地喟叹两声，差点就不想起来了。

　　好在他还记得宗朔说过的，这冰湖会动，要是他一闭眼睡过去，醒来时冰湖跑了，那他真是没处哭去。

　　思及此，沈镜吾稳了稳自己急促的呼吸，强撑着站起，如今宗朔昏迷不醒，他倒是能放心大胆地使用异能了。

　　沈镜吾站在原地，随着他心动风起，底下装着碧髓灵芝的冰盒慢慢上升，缓缓地向他飞来。

　　他的异能等级不高，如此远距离又精细的活儿，便耗费了他三分之一能量，而纳措雪山又不像岩城那样有任他随意补充的能量。

　　沈镜吾接过冰盒，目光闪了闪，最终还是畏寒占据了上风。
　　他将宗朔全身放平，又将他前后裹着的斗篷四角两两打上结，心动风起，宗朔被缓缓抬起，不过离地仅一掌距离，这样万一他异能用尽，好歹不会摔得太惨。

　　二人就着这样的姿势向木屋走去。

　　走了很久，沈镜吾终于察觉到不对了。

　　天杀的，木屋呢？？
　　来的时候明明不到一里地就到了冰湖，如今回去怎么走了这么久还是没见到木屋的影子？

　　难道是他走错方向了？

　　沈镜吾扭头四处张望，但这雪山连一棵树都没有，他根本辨别不清方向，如今只有两个选择，一是走回冰湖重新找方向，二是就这样继续走下去。

　　沈镜吾纠结半晌，仍没做出决定，他半蹲在宗朔身旁，摸了摸他的脸，触手是刺骨的冷意，手下的肌肤也是僵的。

　　“大人，我该怎么办？”他喃喃自语。

　　片刻后，他的眼神慢慢坚定了，从他入雪山到现在，细想二人遇见的种种怪相，沈镜吾厚脸皮地认为，这个雪山对他格外厚待，如此，说不定那个木屋就会自己出现在他眼前。

　　他打起精神，站起身继续朝前走。

　　走着走着，天色由白转为灰，他的面色逐渐惨白，指尖也在颤抖，这是异能透支的表现。

　　沈镜吾还在咬着牙向前走，宗朔的身体却“噗通”一声砸在了地上，一时间雪花纷扬。

　　沈镜吾双脚发软，四肢百骸都在疼痛，喉头涌动，他忍不住咳嗽两声，星星点点的血沫从他口中咳出，将衣襟染得一片猩红。

　　接下来的路只能靠他自己走了。

　　沈镜吾暗叹一声，随意地擦了擦嘴，将宗朔身上的斗篷扯下一件，对角打结，如此就能将冰盒挂在脖子上了，他也能腾出双手背人了。

　　他一背起宗朔，就被宗朔身上的寒意震得五脏六腑都在颤抖，立即咬紧牙关，死命压抑住要将人扔出去的本能，迈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天渐渐黑了，沈镜吾没在雪山里过过夜，但他知道夜里比白日更冷，他是不要紧，可背上的宗朔怕是更加难挨。

　　整整走了一天的路，此刻的他只觉得浑身无力，头部眩晕，眼前更是一片昏黑，只凭着一股劲儿在走，背上的宗朔像是一座大山，就快要将他压趴下。

　　忽地，他一个踉跄，摔倒在地，怎么也起不来。
　　他翻过身平躺着，胸膛起伏不定，断断续续地喘息。

　　就这样，他渐渐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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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镜吾睁眼发现自己身处在一片黑暗中，潜意识告诉他只要一直走动就不会有那道声音，可他累得不行，整个人平躺着。

　　“离他远点！离他远点！”那道声音又来了。

　　“不行，我喜欢他，我要救他。”沈镜吾这一回没有逃避，睁眼瞧着面前的黑暗平淡地道。

　　“你喜欢他？”
　　“你还要救他？”
　　那道声音瞬间尖利，连连追问，透着强烈的不可置信。

　　“你不是他的师弟吗，你不想救他吗？”沈镜吾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样问，可他就是问出口了。

　　“我是你个头！”那道声音瞬间又变得委屈了。

　　片刻后，那道声音又恶狠狠地道：“真是便宜他了！”

　　什么意思？
　　沈镜吾不明白，然而不等他细想，他就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打他的脸，他极力瞪大眼要看清，又看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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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镜吾猛地惊醒，别开脸躲避，伸手一挥，脸上的捶打消失了，他坐起身查看，发现竟然是段灼肩头上的那只小白猴子。

　　那小白猴子被他一挥，在雪地上打了两个滚才停下，又奔到他面前“叽叽叽”地叫个不停。

　　从它的表情来看，沈镜吾觉得它在骂他，而且骂得很脏。

　　“你主人呢？”沈镜吾打断它。
　　“叽叽叽叽。”小猴子叽里咕噜说了一堆。

　　沈镜吾捏了捏眉心，有些无奈，“是段灼让你来给我指路的？”

　　小白猴子的表情瞬间变得鄙夷，伸出爪子指了指右侧，沈镜吾顺着它的爪子看去，瞪大了眼。

　　我靠，木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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