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钩

　　第二十五章

　　于丝眼亮了一度，接道：“慌了是不是说明……”

　　许迦七打断她，“于丝我是正常人，我再沉默，再内敛，我也是有健康功能的正常人。”

　　于丝微怔。

　　“那天在车上我就说过。”许迦七声音如常，毫无情绪，“你的言行举止会令我难为情，都基于我的正常，并不是你动我心的证明。”

　　于丝盯着他，他的侧脸像建模，她恍惚回到那辆迈巴赫，当时旁边男人也有这样一张假人一般的脸。

　　明明很真，怎么觉得假？

　　因为冰冷。

　　因为距离遥远。

　　她没再说话，解开安全带，下了车，朝前走去。

　　许迦七扶着方向盘的手，手背每处骨结几乎要撑破皮肉。

　　于丝走出数米，折回来，打开车门，脱掉外套，丢给他，并不附送一字半句，继续向前。

　　许迦七颌线绷得紧，心绪冗杂。

　　他能感觉到于丝看向他时，溢出来的物化感，她不假思索地把他当成一件玩意，享受他因她一个小小举动兵荒马乱的狼狈。

　　他是不反感，但事情不能这样发展。

　　爱情很美好，但他许迦七的人生被塞了很多比爱情更重要的事，他要先做完。

　　他会保护她，尽他所能，而不会爱。只是陪伴和习惯衍生的错觉，当然不会。

　　于丝越走越远，他渐渐松了拳，被骨头撑开的肉皮却没有立即回弹，维持丑陋如树皮的状态，好久。

　　第二次，于丝走了回来，打开车门，一手撑着门框，一手撑着门，盯着许迦七，说：“从小到大，我往后退，你往前，我逼紧一点，你又犹豫，张嘴闭嘴都是青梅竹马的情谊，都是正常人该有的反应。我掉一根头发都心疼的朋友，我有两个，不缺你一个，你记住。本来咱俩一对能装会演，我也不好指责你什么，但今天话到这份上，我给你透个底，我于丝天生好品质，不会更改做过的决定，不会放弃想要的人。”

　　许迦七目不转睛。

　　于丝再次离开。

　　许久，许迦七的脊梁才随着吐出的一口气塌下一些。心中一叹，怎么就是不放弃呢？

　　这时姑妈来电，他平静接通，主动打招呼，“姑妈。”

　　姑妈原本有话要说，也习惯了接通先开口，被许迦七抢先后，一时忘了去电的目的。

　　“姑妈？”

　　这么亲昵的语气出现在这种情境里更稀奇。

　　姑妈惊讶却没表露，只说：“车开怎么样？说给你配新车，非开那辆旧的，而且红色炸眼，都不适合你。听姑妈的，咱买辆新的，这辆你想开也留着。”

　　姑妈心里高兴，不由得也话多了些，甚至补充：“你说呢？”

　　“好。”

　　许迦七恢复乖巧。

　　姑妈就喜欢他看着机灵，实际乖巧的样儿。可能见多了表面迟钝，心思却深沉的人。

　　接这孩子过来前，她还担心心眼多，毕竟这孩子长了副聪明样。谁知一点错不犯，第一次犯错后，更是从脸红到耳朵。她大喜过望。后面多年，除了他太在乎那个发小这一点，其他几乎是按她喜好配置。

　　起初介意那女孩的情书被他小心保存，现在收到他的亲笔信，那女孩可没有。

　　是她过去养成患得患失的病，敏感又多疑，一犯病，几千万的瓶子说砸就砸，孩子其实次次都耐心善后了，是她贪心。

　　真要改改毛病了。

　　给他压力太大了。

　　越想越歉疚，她又给许迦七发微信，“迦七也大了，如果觉得跟姑妈住在一起不方便，姑妈给你把京山路绛上院那套复式平层，照你喜好，添置些东西，你搬去住。正好对面就是京山音乐厅，方便你上下学和演出。”

　　删删减减，打定这段话，发过去后，放在桌面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敲起桌面来。

　　不知多少个漫长的一秒过后，手机响了，她迅速拿起，看到回复“不用了姑妈，我跟你住没什么不方便的。”

　　嘴角悄悄咧到耳朵后了，贴了真钻的长指甲在屏幕上刮出声响，她坚定回道：“去吧，一周回来一天，我也会时常过去的，去检查你吃喝上有没有将就。”

　　“好。”

　　她心一瞬软着陆。

　　*

　　小叔的理发店入夜正忙，于丝打了半天下手，近十点，送走最后一位顾客，他放松腰背，靠在桌棱，白底黑纹的美甲戳到原木面，嗒一声，长发淌到桌上，又滑出边缘。

　　于丝洗完手出来，袖子往下抹，“不行雇个人呢？工资也没多少，不然照你这么干，没几年我就要给你发丧了。”

　　小叔瞥她一眼，“你多会说话，多说点。”

　　于丝坐在沙发上，把一条腿跷到扶手，耷拉着，伸手把戳在墙角的吉他拎过来，弹一个常见的和弦，随手调音，一遍完成。

　　小叔歇了片刻又开始忙，收拾到于丝脚下，说：“你瞅瞅你的坐姿，还能找到对象吗？”

　　“你瞅你的美甲，还有机会二婚吗？”

　　小叔点头道：“好好好，你就是来气我的。拿卡滚蛋，瞅你就烦。”

　　于丝闭眼合着店里的音乐弹奏起来，“别气馁，女人喜欢漂亮的，不太介意是阳刚还是阴柔。”

　　小叔不聊这话题，“你不就拿卡吗？还不走是想再讹我一个手机吗？我没钱奥，刚给你爷交了保险。”

　　于丝睁眼，“你交的，还是我爷去交的。”

　　小叔知道她要说什么，“我能让你爷碰到钱吗？钱到他兜里能热乎五分钟吗？不送到牌桌上他觉都睡不好。”

　　于丝爷爷热衷赌博，年轻时赌大的，输了房子，跑了妻子，现在俩儿子管得紧，口袋不超五十块钱。

　　他不拿儿子当回事，自然孙女也不亲昵，于丝也不喜欢他一身的烟膏子味、总不打理的胡须。

　　于是父母一忙，她就住奶奶家。

　　奶奶家像博物馆，她也愿意住，常常趴在砖头厚的历史书上睡去。

　　现在没机会了，姥爷走的第二年，奶奶也走了。

　　不相干的两个人，离开的方式却一致。医生安慰说，心源性猝死，一会儿的事，还行，老人没遭罪。顿时，围在床前的面孔如释重负。

　　只有于丝，没有话能安慰到她。

　　因为离开的，是世上最爱她的人，她知道，再没有人那样爱她了。

　　于丝攥住琴弦许久才放松，把琴放到一边，准备离开，起身时顺便整理衣服，说：“知道我爸血厚，就要学会事情往他头上推。那不只是你爹，别好事轮不着你，三灾六痛都你伺候。”

　　说完就走。

　　玻璃门受力摆了两回，歇下来，小叔才动了动手指，随即微微一笑。没白疼，这小丫头片子。

　　*

　　于丝本来要回家，被鼓手一个电话叫到他们常光顾的那家烧烤摊。

　　她以为是纯酒局，刚坐下，还没说话，被人从后蒙住眼睛，她感觉不出手的大小，只能感觉到温热潮湿，但她猜测：“陆瑶吧。”

　　“哎呦，于聪明。”

　　陆瑶坐到旁边，搂住她脖子，歪头看她：“帮了你这家伙的忙，也不谢谢我，要不是跟乐队的人联系上，找都没地儿找你。”

　　于丝扭头，对上陆瑶的脸。第一次正式看她，她似乎又漂亮了一些，许是恢复了自由。但她太漂亮了，秦广会给她自由吗？

　　陆瑶挑眉：“怎么还不说话了？”

　　于丝拿开她的手，说：“说我不谢你，我又有地儿找你吗？”

　　陆瑶一笑：“机灵的，谁能在你嘴下讨便宜啊。”

　　“酒吧又跑不了。”于丝说：“谁知道下次又怎么把我骗过去。”

　　鼓手说：“不能。以后都不会了，合同里没你，没理由叫你了。”

　　于丝知道，但是，“我看秦广不是什么讲规则的人。”

　　陆瑶点头，笑道：“你刚都猜的出来是我，你还应付不了他吗？”

　　键盘手给两人倒酒，插了句：“她猜到可能因为我们这帮人里，没人会跟她这么闹。”

　　吉他手说：“太小了，大学生呢，我们老帮菜，不好意思下嘴。”

　　键盘手槌他一下，“瞎几把闹。”回头跟陆瑶解释：“以前冷哥可拿于丝当宝贝了，不让开玩笑。”

　　鼓手皱眉，扬起下巴，不悦道：“还跟那孙子叫哥？你是跪久了不？”

　　键盘手也不恼，坐下来，招呼老板再上点串儿，抿口白酒，说：“你就死要面子活受罪，卖给秦广，又有钱又有排场，不好吗？再说于丝这事，冷哥知道她还在上学，就没跟她签。她不是乐队的，秦广就不能找她。”又补充：“至少明着不瞎来了。”

　　鼓手卡壳。

　　键盘手了解他，知道他不再犟，就是认了，转头看陆瑶：“秦广可发疯找你呢，虽说这地儿隐秘，但你跟我们联系太频繁，可能就被抓回去了。”

　　“小娇妻跑两天意思下得了，还真舍得这么大富贵？”吉他手撸一把串儿，一边吧唧一边说。

　　键盘手后也说：“你出来体验下人间疾苦就知道你的日子多滋润了。”

　　陆瑶笑着拿起一串板筋，“这滋润给你呗。”

　　吉他手和键盘手对视一眼，不再搭话。这女人在秦广那儿地位不高，但一定比他们高。还是不得罪。

　　于丝单手拎起酒杯，喝一口，胳膊肘搭在膝盖上，问陆瑶：“接下来什么打算？”

　　“回广东，看看我奶奶。”陆瑶说完快意一笑，那样轻盈：“当然可能回不去。”

　　于丝看着她，希望从她的眼睛捕捉到一丝无奈，但没有，她有种存在即合理、接受一切法则的淡然。

　　好强大的心脏，竟有一种侠气。

　　她愣神时，陆瑶拿出手机，“加个微信，好歹找得着你。”

　　于丝拿出她碎屏的旧手机，遭众人喝倒彩，鼓手说：“我们都换上新装备了，你怎么整了个老古董？”

　　于丝看过去，确实一桌都是新手机，她有预感，便问道：“哪儿来的新手机？”

　　键盘手说：“那小舅给的啊，不是带咱住几天大别野吗？送回来之前归还了个人物品。”瞥一眼鼓手和吉他手，“这俩废物，下楼把手机摔了，他们倒大方，一人给搞个新款。”

　　于丝顿时不高兴了，放下手机，“什么意思？”

　　陆瑶给她晃晃手机：“意思就是新手机，人手一只。”说过瞥一眼于丝的老古董，“看样子，有的人没发。”

　　何止没发，她那只也没给她啊！于丝好大火，立刻翻包，找出名片，走到一旁，打过去。

　　电话接通极快，秘书声音熟悉的客服感，温柔道：“于女士，你好。”

　　“我手机呢？”

　　秘书说：“当时您先离开了，所以没机会给您。您手机暂放在京山路绛上院一处住宅，您可以去拿。”

　　“不是。”

　　“嗯？”

　　“我意思是，我新手机呢？凭什么他们都有？”

　　秘书反应能力十分突出，即便这样叫人一愣的话，她也没有停顿，回复道：“也得去那里拿呢。”

　　于丝说：“你这一听就是陷阱，我看着蠢吗？”

　　秘书温柔笑道：“您当然不蠢，如果您不需要了，自然不用去拿，跟我说一声，我们会帮您把旧手机销毁。”

　　咝。

　　就是不要脸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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