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苍生

　　乐静元有点困惑：他不明白张枫是怎么和林暮扯上关系的——难道张枫也是中央大陆人？但是根据林暮自己说的，她在到府院之前，和他差不多，都被困在一个地方：林暮被困在林家，乐静元被困在张枫的居所，都没有轻易离开的可能；而如果府院真的像林暮说的那么好，怎么会容忍张枫这种人？
　　更不要说时间也对不上：自他记事以来，张枫除了偶尔去狩猎之外，基本就守着他不出门了，林暮看过去与他年岁向近，怎么会认识张枫？
　　他这么想的，也就这么问了：“你认识张枫？”
　　“不是我认识他。”林暮深吸了一口气，尽力缓和神情，重新整理衣袍跪坐下来，她摩挲着脖子上的项链，“是我……答应了我的一个朋友，如果遇见张枫，那就杀了他。”
　　“这样啊。”乐静元恍然地点点头。
　　林暮的声音听过去有些急切：“那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吗？”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乐静元居然露出了浅浅的笑容，他的手无意识的抚摸着围巾，围巾下掩藏着他那伤痕交错的脸颊，他轻声说，“但是你杀不了他。”
　　“为什么？”林暮的声音尖锐了起来，她实在是受不了这种吞一半吐一半的磨蹭讲法。
　　“因为他已经死了呀。”乐静元说。他一只手撑着下巴，似乎在思索着什么，还是用那种慢慢吞吞的语速说道，“我杀了他。”
　　林暮愣了一下，诺诺两声，语气不自觉地缓和了下来：“啊，这样吗。那也不错。”
　　张枫的死讯让她她渐渐从自己的情绪里走出来，有些担忧地看着乐静元。
　　而乐静元完全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追问着自己好奇的事：“你那个朋友是？”
　　林暮忙不迭解释了起来：“哦，她叫鹿青苏。不过你应该不认识她：在她离开张枫住所的时候，我还没出生，而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个时候张枫是在中央大陆。”
　　乐静元点点头，他确实不认识这个人，但原因不只是因为这个：在张枫那里，他其实没有名字，只有一个代号，或者说一串编码，估计鹿青苏的名字也是她后来自己起的，即便张枫提及过她，乐静元也不清楚。
　　每当提起她，林暮总是不可抑制的感到愤怒和悲伤——在知道张枫已经去世之后，林暮感到那种愤怒减轻了，悲伤却一阵一阵的涌上来——她的大拇指在脖子上那根焦黄色的羽毛上捻动着，垂着眼睛，思索了一会后问：“你们想听她的故事吗？”
　　大概是因为自知寿命不长，又希望能够在这世界上留下痕迹，鹿青苏是乐于和别人提及自己的过去的，也很希望她的朋友们能和别人介绍她。
　　众人都没有异议：时间多的很，听两个故事也是听，听三个也是听。
　　于是林暮讲起鹿青苏的故事。
　　和乐静元一样，自打鹿青苏记事以来，就是张枫在“抚养”她。
　　鹿青苏大约比林暮年长十岁左右，在她那个时候，被放弃的孩子要比现在更多些。
　　自从有了灵力之后，弃婴倒是不常见了：父母大多会留这些“多余的孩子”到十来岁，但也会在他们懂事之后告诉他们：在稍微有些自立能力之后，就不能继续在家里呆了，粮食不够吃。
　　这些孩子中特别幸运的会被像叶裁烟那样的好心家伙捡走，大部分的或自力更生、或于风雪中冻毙、或于饥馑中长眠，而有些倒霉鬼则会碰上张枫。
　　但张枫也是个幸运的弃婴——他确实曾是府院的学生。
　　这让乐静元很惊讶，但林暮觉得很正常：叶裁烟他们又不能预知到这些孩子会变成什么样，学生千奇百怪多正常啊。
　　张枫这个人无疑是这“千奇百怪”中的一员：他可以算作是个天才，但无疑也是个疯子。
　　叶裁烟告诉林暮，在府院期间，张枫就希望人类能够通过某种方式拥有其他动物的能力：鸟的飞行、鱼的深潜、蛇与昆虫的剧毒等等。
　　他最开始尝试的是化形来取得这些能力，在府院用来寻求帮助的“归鸿亭”挂了许久的牌子，但根本无人问津。
　　没有人愿意去做这个志愿者——人们大多自认为是万物之灵长，不愿作这种“自甘堕落”的事——于是张枫就自己修到了化形境，在自己身上做实验。
　　但是尚不了解这些动物的结构的他没能成功。
　　他很快找到了问题的关键，换了个牌子重新挂上：
　　寻求动物类妖族帮助，需详细描述自己筋脉、骨骼走向。
　　这次倒有不少好奇的妖找上门来，毕竟对于有修行的生灵来说，利用灵力内视，观察自己的身体结构并不困难，而他们从未想过能利用这个能力来做些什么。
　　不得不说，张枫的语言天赋极佳。在府院里是不能使用灵犀的，使用不同语言的学生们想要交流要不然就去额外找人帮忙，要不然就要自己去学。妖族语言种类繁多，而张枫在非常短的时间内就掌握了多种语言的常用语，勉强能和来帮忙的同学进行沟通。
　　在了解了这些妖或口授、或笔录提供的资料后，张枫重新进行了尝试。
　　但是他又失败了。
　　他没有放弃，又一次找起了原因，决定试着把自己的灵力探入他人体内，更彻底的了解各种动物的身体结构。
　　而那些办过忙的妖中，有几个在了解了张枫的设想之后又帮了他一次。
　　在这之后的事叶裁烟就不知道了——这个在府院呆满了六年之后，和很多有着自己想要实现的目标的学生一样，已然二十岁的张枫毫不犹豫地决定外出的寻找达成自己愿望的方法，只在府院留下了一根书简，记录着他做过的研究。
　　再后来的事，就是鹿青苏这个“比其他的倒霉鬼都幸运一些的倒霉鬼”和林暮讲的了。
　　不知道张枫在外面经历了什么，他转而开始试图将人的身躯和其他动物的肢体直接拼接起来。
　　他最开始应该是在自己身上试，鹿青苏曾看到过他身上的伤痕；但在失败之后，并不气馁的他想到了新的方法：
　　在孩子的身上进行尝试。
　　理由张枫曾告诉过鹿青苏——很奇怪，这个人似乎不在乎他的这些“实验对象”的死活，也不怎么在乎他们对他的看法，但他会教导他们关于各种动物生理结构的知识，也会告诉他们实验要如何才能顺利进行。
　　可能是因为他是个疯子吧，一个只在乎自己正在做的事的疯子。
　　张枫说，动物的肢体直接嫁接在人的身上是不可行的，必须要通过灵力疏导、沟通，才不会让这些肢体坏死，也不会莫名其妙的死去。
　　但是在成年人的身上，这些额外的肢体也不能存在多久。
　　所以他把目光转向了孩子。
　　未成年的、尚有发展空间的躯壳有更强的包容性，也更容易接受幼弱存在的额外肢体。他仔细挑选出强健的、尚未能完全记事就已离开家门的孩子，甚至直接登门询问；他悉心教导他们修炼，指引他们了解人类和其他动物的身体结构；而后寻找适合的动物，在他觉得这些孩子已能承受这份额外的肢体后，开始进行实验。
　　几乎所有的孩子都在实验的过程中死亡了，鹿青苏是第一个成功的，很可能也是唯一一个：
　　在鹿青苏即将到达化气境的时候，张枫对她动手了。
　　她的两片肩胛骨之上，被植入了一双鹤的翅膀。
　　剧烈的痛苦和对死亡的恐惧笼罩在实验台上的鹿青苏心头，在她挣扎无果、眼看力气就要流失殆尽的时候，她近乎绝望地祈求起有没有什么人能拯救她的时候，奇迹降临了——
　　极光降临了。
　　这确实是一个奇迹。
　　就在这个早晨，就在鹿青苏被摁在实验台上，生理性的泪水大颗大颗地滴落时，林家上一位的“伪神”永远的合上了他的双眼；在林朝在林家众人沉默的注视之下，于绝望之中许下愿望之前，恐惧着死亡且就在林家附近的鹿青苏爆发出了更强烈的不甘。
　　极光降临在了鹿青苏的身上，虽然只是很短暂的一段时间，没过几个时辰就不得不离开了；而在这个晚上，林暮这个同样“不完全倒霉”的孩子呱呱坠地。
　　但极光确实响应了鹿青苏的愿望，拂去了她的苦痛，同时唤来了府院里的那两位器灵：她们其实也算是极光的信徒，而且是最早的信徒，极光能和她们沟通。
　　鹿青苏在剧痛和极光带来的混沌声响中昏厥过去，再醒来时，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和极光的声音，面前是那对形似双胞胎兔子的器灵担忧的模样，以及和张枫所住的小屋有些相像的房子——她后来了解到，这里叫长安府院。
　　而后鹿青苏就在府院住了下来，再也没有离开。
　　她再没有继续修行，而那双翅膀确实成为了她的一部分，不过和她的身体一样变得孱弱，不能支持她飞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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