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酒无声

　　黑色棉质衫的男人坐在两位女子的另一侧，面色正常地在摁着手机。

　　他并没有发出怪声，也没有做出不文明的举动。

　　但他那看似在与其他人聊天的手机屏幕并没有出现聊天页面，而是处于摄像模式。

　　手机摄像框内，出现的正是另一侧那位一开始就在车上的年轻女人，他在拍她因为坐下露出的底裤。

　　维里斯立刻移开目光，扫过反光的玻璃窗时他发现自己面色略显冷厉。

　　那一瞬间在自己的身上，维里斯甚至看见了琴酒的身影。

　　偷拍这件事情在各个国家惩治的力度不同，有些国家属于违法，有些则构成犯罪。尽管彼此出台了相关的措施，但最难的是对偷拍行为的定罪。

　　地铁平稳地前进着，手机里的画面也平稳地继续着。

　　维里斯松开拉手，准备上前阻止他的行为。

　　根据英国法律规定，如果有人为了自己的情绪满足，而未经同意对人的衣服之下拍照，在最严重的情况下会被登记成性.侵行为。美国国会则通过‘联邦防止录像偷窥法’，把在有合理期待的隐私权的地方进行录像头盔视为犯罪行为。

　　不管在哪里，不管惩治打击力度，偷拍侵犯了其他人隐私是一条普遍的共识。

　　女性的生活不是男性的色.情片。

　　然而就在他要动身的前一刻，地铁车厢里的安宁平静被打破。

　　“你在干什么？”

　　维里斯看见那个年轻的女孩子把因为放松微微张开的双腿端端正正地合拢，摘下挂着的耳机，努力维持着平静的神色进行质问。

　　也许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情，也许是第一次鼓起勇气来对峙，虽然听不到她的声音中是否带着恐惧，但是维里斯看到她攥紧耳机的手隐隐在颤抖。

　　维里斯觉得自己不需要再去阻止一个男性的劣质行为，而应该做好准备勇敢的屠魔战士会不会陷入体力悬殊的困境之中。

　　橘光努力稳定颤抖的双手，看着对面看上去似乎老实沉稳的男人。

　　今天她要和自己的好朋友约会，所以特地收拾了一番才出门。约定的地点在米花商场附近，听说米花商场最近有一家新开的料理店，有着非常鲜美、咬一口就汁水四溢的刺身，依旧裹着浓郁酱汁的寿司。
　　除此之外还听说当红爱豆有周边在米花商场附近的米花大卖场进行线下售卖，如果有机会的可以一起去看看。

　　橘光坐在地铁上构想。一边和朋友聊天一边挂着耳机听歌。

　　聊到自己见面之后要先干什么的时候，地铁在某一站缓缓停了下来。

　　并非高峰期的地铁车厢内只有她一个人，这让她觉得很自在，但在这一站她的自在要结束了。

　　橘光看着走进车厢的异国青年。

　　对方有着一头棕色的卷发和超过绝大多数日本男性的身高，长相是典型的白种人的长相，肤色很白，眼睛颜色很浅，面部有立体感，嘴唇较薄。

　　一瞬间的打量让她产生了一个大致的印象。

　　但无论是走进来的是日本人还是异国人，都与她无关。

　　橘光在他走进的一瞬间往远离他的方向挤了挤。

　　事实上她已经坐在这张长椅的最右端，她已经没有可以移动的空间，但这一举动让她产生安全感。

　　希望他能明白自己不想和异性接触，希望他能坐得离自己远些。

　　橘光祈祷着。

　　好在这位外国男青年不仅没有坐到自己身边赤裸裸地打量自己，甚至站在离自己最远的对方，透过车门的玻璃窗眺望着车厢外部。

　　橘光隐隐有些感谢，她把这件事情告诉等待与自己约会的朋友。

　　为了即将进行的与自己最好的姐妹九条千棠约会，她穿了自己刚买的衣服。一件吊带，在外面套了一件同色系的针织开衫，搭配一条同色系的裙子。

　　就在一个月前，身在美国的九条千棠成功收到录取通知书，即将成为一名帝都大学法医学系的学生。至今她已经回日本两周，今天的见面将是她们的第一次见面。

　　昨天晚上和千棠打电话犹豫自己要不要穿这件衣服的时候，电话那一头的千棠对她给予了高度的赞美。

　　听着千棠对自己的肯定，橘光觉得很高兴。

　　当下很多人一边希望女生穿的越美丽越好，一边却又觉得女人不够保守。
　　尽管她一直在告诉自己不要在意别人怎么想，但是她始终无法真正摆脱这种心态。

　　如果说什么能够将她从这段逃离不了的困境中拉出来的话，那么她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千棠。

　　自己和千棠曾经是幼儿园以及小学的同桌，上了国中之后千棠就跟着工作变动的父母去了日本。

　　原以为自己将会和最好的朋友失去联系，但她没想到在千棠去美国之后的第一个月，她就收到了对方寄来了的一沓厚厚的信。

　　她记录了各种新奇有趣的见闻，拍了很多很多照片，还在里面夹了一张报纸，上面刊登着一篇以橘子为主题的文章。

　　橘是她的姓，九条千棠在告诉她，她不会忘记自己。

　　能够认识九条千棠真的是非常幸运的事情。

　　橘光想。

　　接下来的几年，千棠一直和她保持着联系。在来往的信件中，她也窥见了千棠的变化。

　　在美国开放、包容、支持文化多样性的氛围中，千棠变得越来越自信，越来越勇敢，越来越知道自己想成为什么人。

　　她身上有着源源不断的能量。

　　橘光觉得千棠才是真正的阳光，而名字里有一个光字的自己辜负了这个名字。

　　她这么和千棠抱怨着。

　　和九条千棠聊天的时候，橘光总是能做自己。她不需要估计日本文化中内心想法和说出来的话乖离的文化氛围，而是可以自由自在的畅言。

　　然而在下一封回信里，九条千棠认认真真地列举了每一条她身上的优点。这些地方她自己甚至不认为可以称作优点。

　　几年的分离没有冲淡她们的友谊，反而使她们更加理解彼此。

　　千棠不会因为自己接触到了爆炸性的新思维新信息而觉得与她没有共同的语言，比如她经常无意识的在意自己是否不够美丽，会在意其他人对她的评。

　　而自己也理解千棠偶尔流露出来关于争论的尖锐态度，她在国外与一群勇敢的女性一起运动，她主张去打去反击去拼搏，她认为不是本身就很美自信就是美而是她不需要美。

　　但她太温柔了。

　　任何有价值的东西都需要漫长的生长周期，不能一边播种一边要求收获，她总是说着一些让橘光似懂非懂的东西。

　　但现在，她感觉自己应该懂了一些意思。

　　——你不要感谢他啊，小光，这是他本就应该做的，这是基本要求。

　　九条千棠针对她关于外国男人礼貌地保持距离这一行为产生的感想评论道。

　　她们又开始针对这一话题进行讨论，在千棠身上，橘光总觉得自己能够学到很多很多东西。

　　讨论过程中又一对母子上车。小孩一直在大吵大脑，喊着要喝可乐吃儿童套餐要玩具，叫得她耳朵都要流血了。

　　那位母亲一直在提醒他不要影响别人，她的脸上带着一种很有条理的理性，像是通情达理有素养的人，橘光怎么都觉得在她的管教下不应该有这么顽劣的小孩。

　　但她只是草草地扫了一眼就接着和千棠聊天。

　　没过多久车厢里又上来一位乘客，他一屁股坐到了自己的正对面。

　　这个角度，只要正常的抬头、而不需要斜视或者扭转脑袋的方向就可以一直盯着自己看，让她觉得很不自在。

　　就像是为了方便看自己一般，

　　橘光往一旁挪了挪。

　　见对方没有跟着移动，橘光勉强松了一口气。

　　她高中的时候曾经发生过一次在公交车站上被中年大叔偷拍底裤的事情，这让她一直对别人的目光感到恐惧。

　　有的时候橘光自己也不理解，明明自己才是受害者啊，为什么最后还是自己收到影响呢，为什么社会要将注意转移到自己的身上，探究她被偷拍的原因。

　　她找不到答案，没人能告诉她。

　　不对，还有一个人。

　　橘光把这件事情完完整整地告诉了九条千棠，连带着自己得不到解释的疑惑。

　　这一次回信比任何一次都要来得快。

　　橘光从没见过九条千棠言语这么激烈愤怒的时刻，她强烈地谴责怒骂了那个大叔，痛批他是劣质的人渣，社会的败类，阴沟里阴暗爬行的臭虫。

　　在这张纸的最后，她反复的强调，自己没有任何的错误，她说如果说不穿裙子就不会偷拍的话，那么是不是没钱就不会失业了。

　　没有理由不需要长出一个理由。

　　这封信并没有结束。

　　最后一张纸还有一部分内容，橘光看得出信的那一头在反复斟酌用词，希望能够准确表达自己的意思。

　　橘光没有看懂，这么多年都没有看懂，她想如果可以的话，见面的时候好好听听千棠怎么说吧。

　　第三位上车的男子引起了这段回忆，她越来越期待即将发生的见面。

　　然而，就在她美好地想象的时候，橘光发现，那个她已经放松警惕的男人的手机摄像头，正稳稳地对着她。

　　橘光的脸瞬间苍白。

　　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一再次发生的事件，手足无措地发消息给千棠。

　　——千棠，我对面那个男人好像在拍我。

　　　[你现在还在地铁上？]

　　消息瞬间被回复，仿佛她一直都在，这让橘光有了一些勇气。

　　——对，我还在地铁上。

　　[你先别害怕小光，身边有没有人什么人？]

　　她没有认为自己是多心，没有觉得自己应激，而是认真严肃地对待这个问题，本来还内心惴惴不安地橘光安心下来。

　　她觉得千棠怎么这么好这么好，如果见面了一定要给她拥抱。

　　她要见到她。

　　奔跑着。

　　——有一对母子，和一个外国年轻人。

　　[你靠近一些那对母子。]

　　千棠的消息这么说着。

　　[别害怕小光，车上有这么多人，他不敢对你动手，没关系。]

　　橘光觉得内心有了莫大的勇气。

　　——如果是千棠在，千棠会怎么做？

　　千棠教她保护自己，但如果是千棠呢?她是勇敢的反击还是像自己一样的躲避？

　　[小光，我希望你能保护好自己，小光，我并不希望你因为我告诉你的那些东西受伤。]

　　她避开了回答，但橘光觉得她听懂了自己的话。

　　九条千棠没有回复在面对同样的处境时她会做出什么选择，可橘光知道她会怎么做。她会站起来，走到男人身边，大声质问他是不是在偷拍，她会反击，会报警。

　　橘光知道她会这么做。

　　因为九条千棠在信中说过，在面对这种情况的时候，要表现出一副不害怕的、敢打的样子，要让对方知道，你要是想压迫我，那我会流着血反击。

　　她说所有的反击都会有流血的人，如果可以的话，她要做流血的人，让其他的人不再需要用头颅去顶开天花板。

　　千棠保护了自己那么多年，这一次橘光不想再和以前一样了。

　　她关闭手机，摘下耳机，学着九条千棠与自己打电话时的语气说话：

　　“你在干什么？”

　　她的心脏跳得像鼓声，可她从来没有这么踏实过。

　　她要在见面的时候把这件事告诉九条千棠，她已经颤颤悠悠地开始了幼鸟的第一次试飞。

　　“你是不是在偷拍我？”

　　橘光站起来，走到他的前面：“如果是的话，请你立刻删除，并且道歉，不然我将会报警。”

　　维里斯看着她这么说，地铁已经到站。

　　进入站台以后，将会有相关的工作人员介入，纠纷也可以通过工作人员调解或者警察处理，已经不需要他留在这里防止脑子恼羞成怒动手了。

　　维里斯放下心来，抬腿离开了车厢，他可以去为毛利先生排队公仔了。

　　工作人员显然也察觉到这边的问题，纷纷赶过来，将两位当事人请下车进行调解。

　　橘光下车的时候发现这里就是目的地，等事情结束了就可以去见九条千棠，看了看时间，等下可能要跑过去了。

　　她这么想着。

　　她要跑着见千棠，她是不是长高了？她听说她在练肌肉，不知道练得怎么样。她要问清楚那封许久之前的信里自己不明白的地方，她要告诉千棠自己也变成了勇敢的人，她要拥抱自己最好的朋友。

　　但她跑向了车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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