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时节

作者:十三是左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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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见



      那一夜,我几乎未曾合眼。

      长乐宫的锦被熏着暖香,却暖不透我辗转反侧的身躯。闭上眼睛,便是阿爹威严却难掩慈爱的脸庞,阿娘温柔含泪的眼眸。

      十一年了,四千个日日夜夜,他们在我记忆中的模样是否已然改变?北疆的风沙可曾侵蚀了阿爹挺拔的脊背?思女之忧可曾催白了阿娘更多的青丝?

      别冬也是一夜未睡踏实,天不亮就起身张罗,指挥着宫人将偏殿布置得温暖舒适,熏笼里燃起父亲惯常用的松柏香,小厨房里备下的皆是母亲昔日爱吃的江南点心。她比我还要紧张,一遍遍检查着茶具、坐垫,生怕有一丝疏漏。

      “娘娘,您看这盆水仙摆在这里可好?显得清雅些。”
      “娘娘,听闻老将军腿脚早年受过寒,奴婢特意多备了两个暖炉。”
      “娘娘……”

      我按住她的手,发现她的指尖和我一样冰凉,还在微微发颤。“别冬,”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无妨的。是阿爹阿娘,不是外人。”

      话虽如此,当我穿上那身为了今日特意挑选的、既显皇后威仪又不失柔和的绛紫色宫装,戴上象征身份却略减了分量的凤冠时,心跳得如同擂鼓。坐在正殿凤座上,等待通传的时间,每一息都变得无比漫长。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帕子,掌心沁出薄汗。

      殿外终于传来了脚步声,以及内侍清晰的通传声:“陛下驾到——镇北将军姜讳及夫人,觐见——”

      我猛地站起身,呼吸一窒。

      楚穗率先走了进来,他今日穿了一身常服,面色平和,甚至带着一丝浅淡的笑意。而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迈入殿门的那两道身影,瞬间攫取了我全部的视线。

      阿爹!

      他穿着一身略显陈旧却浆洗得笔挺的武将常服,身姿依旧挺拔,但鬓边已然霜白尽染,脸上刻满了风霜的痕迹,那是一种长期戍边、历经沙场磨砺出的粗粝与沧桑。他低垂着眼,步伐沉稳,每一步都带着军人的铿锵,却又被这皇宫的威仪压抑着,透出一种小心翼翼的拘谨。

      阿娘!

      她穿着诰命夫人的服饰,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却掩不住面容的憔悴和瘦弱。她微微佝偻着背,被一位嬷嬷搀扶着,进门的那一刻,她的目光就急切地、几乎是贪婪地朝我望来,眼眶瞬间就红了,嘴唇哆嗦着,强忍着不敢失仪。

      我的视线瞬间模糊了。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硬块堵住,酸楚直冲鼻尖。

      “臣姜讳” “臣妇李氏,” “参见陛下,参见皇后娘娘!陛下万岁,娘娘千岁!”

      父母的声音同时响起,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和显而易见的颤抖。他们依着礼制,一丝不苟地跪伏下去,向我,向他们十一年未见的女儿,行叩拜大礼。

      那跪拜的身影,像一把钝刀,狠狠割着我的心。我几乎要冲下去扶起他们,身子刚一动,却触及楚穗投来的、平静无波的目光。那目光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我的冲动。

      我是皇后。他是皇帝。这是皇宫。

      我死死攥住凤座的扶手,指甲掐进掌心,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声音的平稳,甚至挤出一丝得体的微笑:“父亲,母亲,快快请起。看座。”

      宫人连忙搬来绣墩。父母谢恩后,才小心翼翼地虚坐了半边。

      楚穗在上首坐下,语气温和地开口:“老将军镇守北疆,劳苦功高。夫人教女有方,皇后贤德,朕心甚慰。今日召二位入宫,一则是慰藉皇后思亲之情,二则也是朕想当面嘉奖忠良。”

      他的话,冠冕堂皇,无可指摘。

      父亲连忙躬身:“陛下言重了!戍边卫国,乃臣之本分。皇后娘娘得侍陛下,是姜氏满门之福,臣等不敢居功。”

      母亲也低着头,轻声附和:“陛下隆恩,臣妇一家感激不尽。”

      他们的话语恭敬而疏远,带着臣子对君王的敬畏,唯独没有父母见到女儿该有的亲昵。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那沸腾的喜悦渐渐被一种冰冷的现实感取代。

      楚穗似乎很满意这种氛围,又闲话了几句北疆风物,询问了些军中琐事,阿爹一一谨慎作答。殿内的气氛,看似融洽,却隔着一层无法逾越的、名为君臣的厚障壁。

      我坐在那里,听着他们对话,目光却无法从父母身上移开。我看到阿娘偷偷抬眼看我,那眼神里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思念、担忧,还有一丝陌生的打量——她在看她的女儿,更是在看母仪天下的皇后。我看到父亲放在膝上的手,指节粗大,布满老茧,此刻正微微蜷缩着,显露出他内心的不平静。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楚穗站起身:“朕前朝还有政务,就不打扰皇后与家人团聚了。老将军与夫人可在偏殿歇息,午后再行出宫。”

      我们连忙起身恭送。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那笼罩在头顶的、无形的威压才似乎减轻了些许。

      殿内一时静极。

      我再也忍不住,快步从凤座上走下来,声音哽咽:“爹……娘……”

      阿娘听到我这声呼唤,仿佛终于确认了眼前的人还是她的女儿,眼泪瞬间决堤,她伸出手,似乎想摸摸我的脸,却又碍于礼数不敢上前,只颤声道:“缘缘……我的儿……你……你过得好不好?”

      阿爹虽还克制着,但眼圈也已泛红,他上下打量着我,目光深沉而复杂,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娘娘……清减了些。”

      这一声“娘娘”,又像一根针,刺了我一下。

      我引他们到偏殿坐下,挥退了所有宫人,只留别冬一人在门口守着。

      门一关上,阿娘终于不再压抑,一把抓住我的手,滚烫的泪水滴落在我手背上:“缘缘,让娘好好看看……宫里……他们都说你当上了皇后,是天大的荣耀,可娘这心里……总是怕……冯家、常家的事……”

      阿爹重重咳了一声,打断阿娘:“夫人!慎言!”他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后怕,“娘娘,您在宫中,步步艰难,臣……为父远在边关,听闻那些消息,日夜悬心。如今见陛下待您……似乎颇为看重,方才稍稍安心些许。”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陛下此番恩典,天恩浩荡,我姜家必当誓死效忠。只是……娘娘,位份愈高,处境愈险,您定要万事谨慎,保全自身为上啊!”

      他的话,句句沉重,砸在我的心上。没有久别重逢的狂喜,只有深切的担忧和如履薄冰的谨慎。他们看到的,是皇后的尊荣,更是这尊荣背后的万丈深渊。

      我反握住阿娘粗糙的手,看着阿爹苍老的面容,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句也说不出来。我能告诉他们什么?告诉他们陛下的“看重”只是冰冷的权衡?告诉他们我坐在这后位上如履薄冰、心冷似铁?

      我不能。

      我只能用力点头,挤出笑容:“女儿很好,真的。陛下……待我很好。爹娘不必挂心。你们……你们在北疆苦寒之地,才是真的辛苦了。阿娘的寒腿,冬日里可还疼得厉害?我宫里有些上好的膏药……”

      我们的话题,终于从战战兢兢的君臣奏对,转入了琐碎而真切的家长里短。阿娘絮絮地说着北疆的生活,说着对我的思念;阿娘话不多,但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无声的关切。

      时间过得飞快,别冬悄悄进来提醒时,午膳已然备好。

      那顿午膳,精致无比,我却食不知味。阿爹阿娘显然也拘谨着,小心翼翼地吃着,赞着皇家的恩典。温暖的偏殿里,弥漫着一种温馨又无比心酸的氛围。

      午后,离宫的时刻终究还是到了。

      阿爹再次向我行大礼告别。阿娘泪眼婆娑,被阿爹紧紧搀扶着。

      阿爹深深地看着我,那眼神里有太多无法诉诸于口的东西,最终只化作一句:“娘娘……保重凤体。臣等告退。”

      我站在长乐宫高高的殿阶上,看着他们相互搀扶、一步步走远的背影,消失在朱红宫墙的尽头。寒风卷起阿爹的衣袍和阿娘的白发,那画面萧瑟得让我心口剧痛。

      恩典结束了。像一场短暂而美好的幻梦。

      眼泪终于肆无忌惮地汹涌而出,模糊了眼前的一切。

      别冬轻轻为我披上斗篷,声音哽咽:“娘娘,外面风大,进去吧……将军和夫人看到您过得好,也能放心了。”

      过得好?

      我抬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枯叶,它在掌心迅速失去最后一点温度。

      是啊,在他们看来,我母仪天下,圣眷正浓,自然是极好的。

      只有我知道,这场相隔十一年的重逢,像一面最清晰的镜子,照见了我和他之间,那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他是君,我是臣。他是施恩者,我是感恩戴德、需以家族忠诚为报的承受者。

      而那一点点关于父女、母女的天伦温情,在这冰冷的宫规和帝王的恩威之下,显得那么奢侈,又那么微不足道。

      风更大了,吹得我遍体生寒。

      我转身,一步步走回那座富丽堂皇的宫殿。长乐宫的大门在我身后缓缓关闭,将方才那一点点人间的暖意,彻底隔绝在外。

      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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