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浮华

　　三个月后。宣州。

　　这是座无名的山，远离了城郭的繁荣。深秋时节，红叶满山，火红的颜色铺满了天空，遥遥天际也是一派热烈的景象。万丈悬崖下苍生皆在脚下，似乎每个人的命运都清晰地摆在眼前，朝生暮死，却只能看到轮廓，看不清过程。

　　悬崖边上，一个少女手执一壶烈酒正大口大口地往嘴里灌。她如瀑的黑发肆意披散在腰间，黛色的眸子半闭着，脚上未套丝履，银色的镯子上两个铜铃被风吹得叮叮作响。

　　酒壶里的酒快没了，她缓缓起身，宽大的麻布裙子腰间的带子松散了，悬崖上的风灌进袖口，她也不觉得冷，只是任风把脸上的酒和泪吹干。她双眼望着远方，似乎那里有一个她永久也无法企及的世界。

　　“啪”的一声，酒壶落在了地上，跌落山崖。她忽然俯下身子抱头蜷缩着，发丝遮住了大半容颜，看不清神情，只是那小小的身子越发颤抖的厉害。

　　“江湖之远，庙堂之高，原来都是骗人的！你怎么可以这么自私，让我一人远走高飞，让我一人面对这无常世事……”

　　崖边上一簇簇断肠草肆意疯长，零落风中。大片的霞光正好落在草丛上，落在她身上。

　　纵使江山如画，此生，前尘约定，再凭谁吩咐？

　　“嘎吱”，她身后的茅屋被轻轻地推开，一名白衣女子迎风而出。那女子体格修长，两肩瘦削，全身上下有一股不可冒犯的凌厉，那是与生俱来的高贵，可她的行动却静若处子，步若惊鸿，似春风般温婉。那双肩的白绫随风而起，飘飘乎似姑射山人。

　　看着不远处蜷缩着身子的少女，她的眉宇间是毫不掩饰的疼惜和不舍。她缓缓走过去，蹲下身子，捧起少女的脸，用手绢温柔地擦着烈酒和眼泪。少女却一把抱住她，伏在她的怀里大哭起来。哭声悲痛，回响在山谷之间，惹得草木鸟雀腾飞，惊鸿阵阵。

　　白衣女子拍着少女的肩膀，缓缓安稳着：“哭吧，哭出来就好了，三个月了，你可知小姑姑心里有多担心？”

　　少女哭过一阵，忽然抓住白衣女子的衣袖，双眼坚定地说：“小姑姑，让我回京城！让我回去！”

　　白衣女子拍着她肩膀的双手忽然停了下来，同样坚定地说：“不行！尚轩当日把你托付给我，便是让你从此远离庙堂之争，过平静安稳的日子。他牺牲了这么多，才换得你今日的安稳，我如何能让你再回到那龙潭虎穴？”

　　这白衣女子，原来正是沈相的小妹，沈靖和。当日因家族联姻嫁给叶晟将军的二八少女，陪夫君戎马一生，直至山河俱损，江山易主，如今，二人隐居在这深山之中，再不管红尘俗世。

　　她怀里的少女正是离音，当日尚轩让王福顺带她出宫所托付的人，便是沈靖和。沈靖和当日远嫁南越，和叶晟一起手握重兵，可后来时局动荡，军中亦波澜四起，她一生坎坷，当年作为一颗棋子嫁与叶晟，后来随他南征北战，虽无怨言，然而此生最大的愿望便是携伴归田，不问世事。北邙山上烹茶煮酒，笑谈风云，一梦醒来彼此都尚年少的日子她已再不能期盼，然而后半生远离帝王霸业权术之争，却是她一直不愿意割舍的梦。谁又能想到，最后叶晟竟真的愿意为她抛却所有，陪她走遍万里山河，看东海浩瀚，塞北广阔，人世悲喜忧愁，他都愿随她而去。

　　未成婚之前，他们都以为这辈子两人只能如同往常家族联姻的男女一样，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可上天待他们甚是怜悯，两人最后不仅没有成为一对怨偶，而成了心心相契，生死相随的神仙眷属。命运之奇妙，着实让人感慨。

　　她的前半生，亦是身出名门，命运随风似水，半分由不得自己，喜与悲，爱与恨，荣华与清贫，都经历过了。铅华洗尽，最幸运的，便是身边还有一人，可以执手百年，不离不弃。

　　所以看到怀里的孩子，看到她坚定的眼神，她心中也颇为动容。只是，如何能放手，让她去承受那沉重的未来。

　　离音依旧不死心，她挣开沈靖和的怀抱，忽然往后急退了几步，人已经站到了悬崖边上，崖边上的泥土松散，滚落山崖，看得沈靖和心惊肉跳。

　　“小姑姑，我曾对轩哥哥说过，若有一天他不在我身边，便是天涯海角，我也要去寻他。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独自面对，求求你，成全我吧……若是不然，我便此生再无牵念，立马从这悬崖上跳下去，百年之后，等他来寻我……”

　　沈靖和见她如此决绝，心已经软了下来，担忧地说到：“你先过来，小姑姑答应你，什么都答应你，只要你好好的……有什么能比你的性命更重要，你且先过来，我什么都依你。”

　　离音见她答应了自己，这才平静了情绪。这时，沈靖和身后背着草药背篓的叶晟不知什么时候出现，语气沉稳地说：“你若下定决心，我们便不拦着你。可你若是轻视了自己的生命，又拿什么来偿还尚轩的一片苦心？”

　　离音听了他的一番话，顿时抬起头，两眼怔怔地望着沈靖和，整个人跑到她面前，抱着她说：“对不起，小姑姑，让你担心，我以后再不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了，我知道，我还有许多事要做。”

　　沈靖和抚摸着她的头发欣慰地说：“这就好，这就好。你若真想回京，纵使我们答应，前路也是荆棘满地，实在是太艰难。你如今已经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再也不是南唐的皇后，何况，南唐已灭，你如何回去，回去又能如何？”

　　叶晟也放下背篓，掸去身上的尘土，沉重地说：“尚轩如今被封为淮阴侯，禁足于漪澜殿，祸福就在旦夕之间，他是看清了自己的命运，这才千辛万苦把你送到我们身边。你有没有想过，若你与他再见，彼此又该如何？且你的身份永远是一刀致命的伤，前朝多故人，若有人发现了你的身份，你该如何应对？”

　　叶晟越说越深，连他自己也倒吸了口凉气。

　　“再者，当初一夜之间，太后薨逝，你葬身火海，不久便是大军入城，沈公已挂印而去，我和你小姑姑多方寻找均无结果，你此次回京，是真正的孤军奋战。你心中纵使百般担忧尚轩，你又能如何左右他的命运？”

　　沈靖和也表示赞同，关切地说：“正是这个道理，音音，你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握，又如何去许他一个明朗的未来？一着不慎，你们便万劫不复。”

　　离音却没有丝毫畏惧，淡淡地说：“我不能掌控我们的命运，那我就要到能掌控我们命运的人身边，成为他最信任的人，从而改变我们的命运。”

　　沈靖和和叶晟都顿时大惊：“你难道想？”

　　离音抬头望着天空，肯定地回答道：“是的，小姑姑，能掌握轩哥哥命运的人只有南豫王，我便要到他的身边，成为他最宠幸的人。”

　　沈靖和明显是被吓到了。南豫王，那是怎样令人颤抖的三个字，说是如雷贯耳好不夸张，他的人，他的手段，都是许多人的梦魇。离音年纪尚小，如何能应付这样一个人。

　　叶晟倒还算淡定，只是眉头已经皱得不能再皱。他知道，此刻，他已经再无法劝说眼前这个孩子，她已有了这样的决定，便早就做了破釜沉舟的打算，一点后路都没有给自己留。

　　离音见他们双双沉默，最后说了一句：“凡事总要去尽人事，才知道未来还有没有更多的可能。这条路，不管我将来走得如何坎坷如何艰难，我都不会后悔我今日的决定。”

　　两人见她缓缓走进屋内，一阵风吹来，屋门虚掩，再不见那弱小的身影。

　　沈靖和靠在叶晟的肩膀上，看着天边夕阳的余晖说到：“我们真任她去？再如侯门深似海，萧郎早已是路人。她这般执着，到底是好还是坏？”

　　叶晟环着她的腰，浅浅地回应：“她有自己的路要走，有自己终究要面对的人生。凡事但求无悔，我只知道，若是我们拦着她，她将抑郁终生，一辈子都活在悔恨之中，不得解脱。”

　　断肠草修长的叶子伴着沈靖和雪白的衣衫随风起舞，她握住叶晟的手十指相扣放在胸口动情地说：“叶晟，你为我舍弃了所有，可曾有遗憾？”

　　叶晟把她的头放在胸口，颇为遗憾地说：“有，有好多。我最大遗憾，便是以前亏欠你太多，要用尽后半生来弥补。”

　　沈靖和转过身，双眼痴痴地望着他的眸子，那瞳孔里的女子白衣胜雪，脸上早已有了沧桑的痕迹。右手抚摸他的头发，他的双鬓亦已泛白，不再是当年那策马扬鞭的少年。双手染满了鲜血的手，如今只为她采药种花。

　　去锦绣，解簪鬟，风雨相依，同百年。此生至此，夫复何求？只愿那孩子，能够求仁得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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