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恶龙的童话结局

　　深夜，繁星点点的夏夜笼罩着阵阵清辉。零星的怕鬼藤花攀在树梢之间，森林里闪烁着如梦似幻的柔光。虫鸣声声，让躺在山坡上的索拉，感到一种近乎不真实的清幽宁静。

　　她恍惚觉得，自己好像很久没这样心情放松地看着星空了。即使和往年镇守海关、与群臣舌战相比，这几天的经历也显得过于不同寻常了。

　　过去这几天里，几乎一半的时间，她都受制于弥娅的威胁，被困在莱恩普顿岭，得不到任何有用信息，只能绞尽脑汁地揣测弥娅的意图。

　　好在艾克足够符合弥娅的要求，这才为她们争取到了一些时间。再然后，托月灵乌的福，她们知道了弥娅的问题，又发现了弥娅的过往，甚至幸运地找到了治疗遗忘症的方法。

　　现在，一切都完美收场了。和平契约依然联系着三族的团结，弥娅也从令人绝望的疯狂中恢复了理智。而明天，她和艾克将回到自己的国家，再和弥娅前往海关。

　　事情比她预想中更加顺利，索拉心道。身后草丛摇动，传来一阵步伐轻盈平稳的脚步声。

　　“你要试试躺下吗？这个角度的星空很美。”索拉双手枕着脑袋，轻快地对来人说。

　　脚步声一顿，随后，一双修长的腿迈进她余光的视野中。一阵窸窸窣窣，长腿的主人坐在她身侧，有些僵硬地让自己平躺在草坪上。

　　“如何？”索拉懒洋洋地问。

　　“……确实很美。”

　　“那就别光看我，怎么样？”

　　艾克猛地别过头，白得透明的脸上染起淡淡的红晕，不知是因为尴尬，还是因为害羞。他声音低若蚊吟：“抱歉，索拉。”

　　索拉看向骑士，对方此时只留给她一个后脑勺。荡漾的星辉洒在他柔软的白发上，微红的耳尖清晰可见。她语带笑意：“没什么好道歉的，艾克。我说笑而已。”

　　好半晌，艾克才与索拉对上视线，那双粉色的眼睛极为清亮，像是刚掐下来的花瓣，上面还带着清晨的露珠。

　　索拉见过少年慌张失措，不肯下手杀死弥娅的狼狈模样；也见过他躺在床上，困在噩梦中默默哭泣的脆弱之态。
　　她大致知晓艾克的身世，但此刻，林间的风吹动少年的发丝，让索拉升起了一种遗憾：她还没听过艾克自己说起过自己。

　　于正事之外，索拉一向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的性子。话随心而动，索拉说：“跟我聊聊你自己吧，艾克？”

　　“我自己？”艾克有些不确定，“您是说哪部分呢？”

　　“都可以。比如你的过去，你的爱好，你的——”索拉微微一顿，“恋人。”

　　一阵淡淡的木质香气，混着湿润的青草气息，送入艾克的鼻尖。他隐约地感到气氛的微妙，却被那双神秘莫测的眼睛吸引了全部心神，不容他退避半步。

　　胸腔平稳地起伏着，心跳却越渐剧烈。艾克最后挣扎到：“我的过去……可能有些无聊。”

　　“那得由我来判断，对不对？”索拉呢喃道。

　　“……好吧，如您所愿。”艾克脸又红了，憋了半天不知从何说起。见索拉一直笑语盈盈的模样，他才福至心灵，脱口而出。

　　“我没有过恋人——就在来之前，刚被自己暗恋的人拒绝了。”

　　索拉默了一下：“唔，抱歉。我没打算提起你的伤心事。”

　　“没什么，也不算伤心吧。”艾克目光悠远，“其实我早就知道，我跟她没什么可能。她没有想再谈一场恋爱的打算，在告白之前，我也没做出什么实际行动。”

　　“她从来没有给过我什么不该有的期待。如果我不依不饶地去打扰她，只考虑自己，也太人渣了些。”他转头看向索拉，目露歉意，“抱歉，索拉。我不方便透露她是谁。”

　　“这是应该的。”索拉会意道，“希望你已经走出失恋的阴影了。”

　　艾克眨眨眼，脸颊染起一点红晕：“我想，应该差不多了。”

　　“唔——”索拉眯起眼睛，微微靠近了些，吐息若有似无地打在艾克脸上。“是吗？为什么？”

　　艾克感到人有些晕晕乎乎的，好像下一刻就要从微斜的山坡上滚落下去。他张了张嘴：“啊……”

　　“你脸红得厉害，在想什么？”索拉状似好奇地碰了碰骑士的脸，也许是青草水分充足，也许是夜风不止。骑士脸上带着湿漉漉的凉意，让人想帮他捂热。

　　“索拉……殿下，”艾克小声叹息，手不经意地捏握成拳，“别这样。”

　　“那你要躲开吗？”索拉笑道。
　　艾克不说话了。

　　索拉倒也不再欺负他，慢悠悠收回了手：“你知道吗，你给别人的第一印象，和你的本性截然相反。”

　　艾克的目光不自觉追着索拉的手游移，笑笑：“很多人都这么说。”

　　“那他们有说过，你很能勾起别人的好奇心吗？”

　　“……没有。我第一次听到。”

　　索拉翻了个身子，撑起半边身子看着艾克，烟灰色的眼睛目光慵懒而带有攻击性，宛如蓄势待发的狼。
　　“那我能知道吗，关于你的故事。”

　　艾克微微往后挪了些，半坐起来：“当然——其实，我想您也知道一些。我的父母是因为十三年前那场海战牺牲的。”

　　“我记得很清楚——当时大家都习惯性地以为，五十年前那次特大兽潮后，该有百年时间不会有大规模的战争。”

　　索拉顿了顿，又说：“也因此，等大家发现兽潮异常时，相当一段时间，没能组织起有效的防御。也是那之后，海兽小规模上岸的频率也越来越高，大家都在猜测，是不是里斯海洋出了什么事。所以大家也叫那场海战为‘异变之潮’。”

　　“是的。”艾克点点头，神色怀念，“我的母亲是一个醉心研究的恶魔，她在海关搜集关于海兽的材料时，遇到了我的父亲——他是一名随军医生。他们相爱了，然后有了我。”

　　“看得出来，”索拉说，“你的白发很漂亮。”

　　艾克抿唇一笑：“谢谢。我的母亲遗传了我白发和外貌，不过因为父亲是普通人，我的瞳色并不像母亲那样猩红。他们给我取名艾克，没有姓——就像所有的恶魔一样。之后他们也经常在各海关之间暂住。异变之潮刚开始时，我的父亲正在考虑退役，好配合我母亲的研究工作……然后，他们接到了调派去前线的通知。”

　　“……你当时，才七岁，是不是？”

　　“是啊。我的母亲很强大，她也不愿看见这么多人丧生。我父亲去救人，她则参与了战斗。我当时小得可怜，是海银骑士团的人找到我，把我带到撤退队伍里。之后，那位骑士也走了，想着海浪奔去——我知道，他和我的父母一样，在为大家的撤离争取时间。”

　　艾克说到后面，声音隐隐有些哽咽。索拉静静地看着他：“后来呢？”

　　“再后来，我被一对夫妻带着逃向王城。只是，逃跑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那对夫妻死在了半路上，要我跟着人群继续往前……”

　　艾克永远也无法忘记，那一路的跌跌撞撞，茫然惶惑。人性的光辉和卑劣铺在那条求生之路上，奏起一首冗长又激昂的死亡乐章。
　　他是幸运的，总归逃进了王城，和海关边境的各处难民一同涌了进去。

　　王城既要支援海关各军，又要照顾难民，多少有些无暇他顾。食物永远不够吃，他长得瘦小又好欺负，哪怕领到了吃的，也被人抢了过去。

　　小艾克饿得不行，脑袋里只能装下一个念头：活下去。他答应了妈妈，要好好活下去。他在王城街道饥肠辘辘地晃荡，看见了一家装潢漂亮的面包店。

　　在暖黄色的灯光下，一个个面包被放在一尘不染的陈列柜里。那散发着阵阵麦香的热气，隔着玻璃都能闻见。
　　小艾克咽了咽口水，眼珠子都快掉进玻璃柜里。他鬼使神差地推门，踮脚站在柜台前。

　　“您好。”他小声说。
　　面包店的夫人笑眯眯的：“你好，要买什么吗？”

　　“我家大人……让我买一个面包。”
　　“……只买一个？”

　　“是的。”小艾克心虚地说，这是他第一次撒谎。
　　“……好的，请等一下。”夫人走出柜台，先是拉开面包陈列柜的玻璃门。但她刚拉开，手里一顿，又阖上了玻璃，转身进了厨房。

　　小艾克心里怦怦直跳，局促不安地捉着脏兮兮的衣角，低头看自己磨得开裂的鞋尖。
　　很快，夫人吹着手，拿出一个大大的羊角面包。那热乎乎的香气直往小艾克胃里灌，他忍不住渴望地盯着那个香喷喷的羊角面包。

　　“来，小心烫。”夫人把面包放进艾克小小的手里，转过身去找着什么。
　　就是现在。小艾克心如擂鼓，“谢谢您！”他飞快丢下一句话，抓起烫手的面包撞开店门。

　　“诶，等等！”
　　她要追来了！她会打死自己吗？年仅七岁的艾克害怕得快哭出来了，一点没有骗到面包的喜悦之情。他两只又瘦又短的腿迈得飞快，在你来我往的各色裤腿、长裙间溜得飞快。

　　羊角面包几乎被他捏变了形，小艾克慌不择路，被一块石子绊了一跤。要摔倒了！男孩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上，下意识护住了羊角面包。

　　“小心点！”一只有力劲瘦的手抓住了小艾克的胳膊，提着他站稳了。“你这小家伙，跑起来还挺快。”

　　是那个面包店的夫人，她到底是追来了。
　　如果她要揍自己一顿，那也是无可厚非的。自觉做了坏事的小艾克认命地闭紧眼睛。

　　女人拉起他一只手，把捏紧握拳的指头一个个掰开。小艾克感到一袋凉丝丝的柔软物体被放到了手心里，像是装了什么流动的液体。

　　似乎没有危险。于是他慢慢睁开一只眼睛，发现手里，静静躺着一袋牛奶。

　　小艾克愣愣地抬头，面包店的夫人手叉着腰，似乎还有些气喘。见他看过来，夫人揉了揉他的头：“喝吧，配着面包吃，别噎着了——你是从海关逃难来的吧？那些混账海兽！”

　　一路走来，善良的人、自私的人，艾克已是见过不少。可直到此刻，他才唰地落下泪来，在不知所措的夫人面前嚎啕大哭。

　　太好了，小艾克哽咽着想，他还活着，真的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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